第11章 十
當晚,傅明核對完賬目,回房睡下。
晚春的夜晚已經開始悶熱起來。他沒有關窗,也懶怠蓋被子,随便往床上一躺。
窗戶紙薄,擋不住夜裏的光。月色滲入房間,被彎彎繞繞的窗棂格子切割得支離破碎,落在牆面地上,便化作無數光怪陸離的影像。
傅明盯着頭頂一小片光斑,習慣性地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街上傳來打梆子的聲音,已是子時三更。他合了眼,大腦依舊清明,毫無困倦之意。
窗戶邊上傳來輕微響動。像是衣料拂過木框。傅明沒有聲張,繼續在床上裝睡。雖然閉着眼睛,他仍能察覺到有人站在床邊,靜靜地望着自己。
一刻,兩刻,來人始終沒有其他動作。
傅明忍無可忍,一手作勾狀,突然襲向那人的咽喉。哪知對方速度更快,瞬間抓住了他的手腕。傅明起身,換手再打,對方順勢側身一躲,躺倒在床,笑嘻嘻地叫了聲師兄。
傅明早就料到是紀潛之,也不驚訝,直接問道:“你怎麽來洛青城?”
“教主差我出來辦事,順便查些家裏的事情。”紀潛之握着傅明的手腕,也不松手,神态自若地說着,“白天你也看見了,我家的名聲很不好。總歸就是父親偷了東西,殺了人,又自食惡果……說得好像親眼看見似的。”
傅明搖頭,淡淡說道:“吃飯喝酒的地方,很多話無需認真。”
日子過得無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會被當做談資。傳來傳去,假的變成真的,真的變成假的,都是常有的事。
傅明在酒樓裏聽得多了,對這些傳聞都是冷眼旁觀,不做感想。
“當年的事,沒有證據,我便要追查到底。”紀潛之說,“父親偷竊心法,殺死老閣主,也只是那位新任閣主的一家之言。等天亮了,我去找他再問問詳細。至于偷練心法走火入魔,都是猜測,畢竟沒人能為紀家血案找到第二種因由。”
“找不到,不是沒有。”紀潛之笑了起來,盯着傅明問:“師兄是不是覺得我腦子有問題?父親在我面前殺了母親,我撿了一條命,還在為他找托詞。”
傅明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
紀潛之松了手,卻又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了傅明的脖子。這個動作以前也做過多次,大抵是對師兄表示親近。可換了現在,傅明有點說不上來的別扭。他想掙脫,但紀潛之抱得很緊,甚至壓疼了他的後頸。
悶重而疲憊的嗓音,自耳畔響起。
“師兄,你不要嫌我煩。這幾年來,我都是一個人,沒人能和我說說話……”
傅明的心髒好像被什麽輕輕捏了一下。他默默嘆口氣,卸了身上力氣。
“你不問問我麽?四年前,我不告而別,進了魔教。一般人都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我不能瞞着師兄。”
事實上,早在紀潛之離開的時候,傅明就知道了。但他并不打算解釋,随便噢了一聲。
“你不生氣?不怪我?”頓了一頓,紀潛之又問:“也不好奇我在魔教裏都做些什麽?”
“……這是你自己的事。”
無論做什麽,決定走什麽樣的道路,都是紀潛之的自由。
可惜對方并不喜歡這個回答,嘟哝着抱怨了句什麽,傅明沒聽清。房間裏一片沉默,隔了好一會兒,傅明突然問道。
“你們也稱呼自己為魔教?”
“因為念起來很順口,特別好記。教內的人都覺得很滿意。”
“……”
魔教果然思路清奇。
傅明維持着側躺的姿勢,又不知過了多久,脖頸肩胛均酸痛發麻。
這小子,到底想抱到什麽時候?
傅明開口喚紀潛之的名字,回應他的,卻是淺淺鼾聲。傅明無奈,一動不動地僵在床上,睜着眼睛出神。
空氣裏漂浮着淡不可聞的血腥氣。被夜風一吹,就消散得幹幹淨淨。
無處追尋。
當微藍晨光爬上窗棂,傅明醒來,身邊已是一片冰冷。他不記得自己何時入睡,也不知道紀潛之何時離開。
傅明起身穿衣,用冷水洗了臉,出門下樓。店裏的小二正在打掃地面,迎接新一天的來客。昨天被打壞的屏風桌椅,也都換了新的,看不出有任何鬧事痕跡。
他照常走到大堂角落,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來,翻開賬簿打發時間。
和往常不同,今天進門來的食客大多沉着臉,神情緊張。即使飯菜上桌,茶酒入杯,樓裏的氣氛也沒能輕松起來。
據說,常來這裏喝酒的黃三老,被人發現死在了回家的路上。身上沒有傷口,唯獨喉間一抹血。
黃三老在洛青城住了幾十年。脾氣暴,一股牛勁,跟誰都敢杠。此人性格耿直,見不得不平之事,因此衆人待他都有幾分尊敬。
啪的一聲,有人把酒杯重重擲在桌上,站了起來。
“是魔教的驚鴻劍殺了他!黃三老得罪過魔教,所以被害了!”
此話既出,大堂裏壓抑的氣氛瞬間被點燃,衆人紛紛發言。
“驚鴻劍出手太快,一劍封喉,黃三老死不瞑目……”
“魔教實在欺人太甚!”
傅明擡手翻了一頁賬簿,目光落在紙上,實則什麽都沒看進去。周圍一片群情憤慨之聲,吵吵嚷嚷,刺得腦仁疼。
他不由自主地想,昨晚紀潛之是從哪裏回來的呢?身上的血腥味,又是誰的?
想着想着,眼前浮現出紀潛之冰冷漠然的面容。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裏,不知藏了多少說不清的東西。
周遭的吵鬧逐漸遠去。仿佛有雙手蒙住了他的眼,堵住他的口鼻。有人貼着耳朵說話,嗓音低沉疲倦,無比真切。
——師兄,你不好奇我在魔教都做些什麽?
——你真的不問問我?
傅明猛地站起,穿過躁動不安的人群,逃到酒樓外頭去。
太陽正在爬上高空。到處都是白花花的亮光。他站在街上,熱氣從腳底蒸騰而起,啃食着每一寸皮膚。
但這熱氣進不到他身體裏。這光亮也只是空浮的影子。
傅明漫無目的地走着,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日頭逐漸下去,月亮攀上樹枝。洛青城裏,家家戶戶點起了燈火,像是無數只沉默的眼睛。
整整一天,他都待在外頭。心裏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麽也沒有想。
回到酒樓時,打更的已經敲了四更的梆子。他披着一身夜露進到房間裏,脫了外衣,打算睡覺。
從牆角陰影處突然閃出個人,擋在了他的面前。
“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紀潛之微蹙眉頭,表情複雜地望着傅明。
“不回來,我去哪裏?”
傅明把鞋子擺放好,旁若無人地躺下歇息。他不太想搭理紀潛之,可對方似乎完全沒眼力見,跟着就爬上了床。
“師兄,我是擔心你……”紀潛之放軟了口氣,似是埋怨地說道,“出去吃酒啊看戲啊,要是被人哄了可怎麽辦。”
敢情這小子以為自己是去找樂子了。
“不瞞師兄,洛青城十二家秦樓楚館,其實都歸魔教管。別看裏面的男女相貌出衆,一個個都是心硬手狠的主。師兄年紀大了,很容易被騙……”
傅明聽不下去,擡手就是一個腦瓜崩兒,敲在紀潛之額頭上。
“瞎想什麽呢。”
紀潛之哎喲一聲,捂住了額頭,眉眼彎彎地望着傅明。月色落在他身上,一片模糊光影,整個人如同一幅不真實的畫。
“發生了什麽好事?”傅明問。“你看起來心情不錯。”
“白天和夏川閣閣主吃茶,聊到紀家,他講了很多父親生前的事。”紀潛之面露懷念之色,“這人看起來挺不錯,對父親也很尊敬,雖然不免提到心法失竊之事……”
他揮了揮手,似是不願再提,話鋒一轉,開始講另外一件事:“說起來,夏川閣邀請了周圍二十八位武林豪傑,今日酉時三刻,于城北武館一聚,商讨如何替黃三老報仇,讨伐魔教。閣主也邀請了我。”紀潛之眨眨眼睛,大概是覺着有趣,“他們不知道我的身份。機會難得,我得過去看看。”
自己讨伐自己,有什麽好玩的?
傅明實在搞不明白武林人的樂趣。
“師兄,你想不想讓我去?”
這問題問得莫名,傅明不理解:“你的事,你自己決定。”
哪知他說完這句話,紀潛之臉上的笑意就消失了。漆黑無光的雙眸望過來,直讓人心裏發毛。
“我希望你替我做決定。”紀潛之低聲說道,“我想和你有所牽扯。”
傅明愣了一愣,心下茫然。
他不太清楚紀潛之要表達的意思。
“師兄總是這個樣子,好像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與你無關。不管過多少年,我都是個無所謂的物件,和半面崖的槐樹、路邊的石頭毫無區別。”
傅明張了張嘴,許多言語堵塞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
“我在魔教過得艱難,好幾次都以為自己會死掉。”紀潛之扯開衣領,露出傷痕累累的胸膛來。鞭傷,劍痕,被刀砍開的口子。新傷疊着舊傷,在慘淡月色的照映下,格外觸目驚心。“只剩一口氣的時候,我跟自己說,外頭還有師兄惦記我。”
紀潛之牽動嘴角,笑容諷刺。
“其實我知道,你根本不會惦念我。但是你能不能做個樣子,對我更關心些?”
不是。
不是這樣。
傅明想反駁,但根本無話可說。
深深的無力與厭倦感從身體裏泛上來,堵住氣管,淹沒呼吸。
紀潛之等不到回答,默默下床,走至窗前。他回頭最後看了傅明一眼,便翻身出窗,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