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

這一天對傅明來說不太尋常。

先是做了噩夢,醒來後一個人吃午飯,又被熱湯燙到了嘴角。他随便扒拉了兩口米飯,便再也吃不下。

胸腔裏憋悶得厲害,有些喘不過氣。

他草草收拾了碗筷,坐在門口思忖半晌,還是決定下山看看。

反正閑着也沒事。他對自己說,權當走路散會兒心。

然而就在他往集安鎮走的路上,有人從鎮裏奔逃出來,慌裏慌張地說着裏面發生的事。

說魔教和北霄派打起來,死了人。有個賣野味的少年湊熱鬧,結果出事了。

傅明不由放快腳步。越靠近市集,心髒跳得越快。當聽到路邊有人傳紀潛之死訊時,他開始跑,向人群聚集的地方跑。大腦裏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思考。

當他終于抵達那條街時,卻看見魔教接納紀潛之的場景。

隔着人群,他看着紀潛之一身血跡斑斑,拎着斷劍,上了朱紅色的車辇。沒有猶豫,沒有回頭。

傅明突然想起許多年前,在半面崖上拼命練功的紀潛之。同樣的堅定隐忍,同樣的不顧一切。

人群漸漸地散了。收拾攤位的,清理街道的,各自開始忙活。許多人路過傅明身邊,向他投以奇異的目光。

傅明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跑得太急,右腳的鞋子早不知掉到哪裏去。

為何失态至此?

紀潛之于他,又算什麽樣的存在?

傅明想不明白。只是莫名覺得好笑。

原來,他不但不了解紀潛之,甚至也不了解他自己。

……

傅明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離樂陽山越近,離紀潛之就越遠。

至此,二人分道揚镳。

傅明在樂陽山獨自呆了三年。

到第四年,他發覺自己無法忍耐枯燥安靜的生活,便簡單收拾了行李,離開樂陽山。

不得不說,習慣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在一切還未發生前,傅明還以為自己可以永遠過着一成不變的日子。按照書裏給他的設定,渾渾噩噩混到大結局。

可惜世事難料。

他先是回了趟半面崖。年久失修的宅院一片荒涼,雜草叢生。庭院裏的屍首已成白骨。野草從骨縫關節間冒出來,歪歪扭扭地向上生長着,其中夾雜着幾朵叫不出名字的碎花。

傅明就在院子裏挖了兩個土坑,把師妹和師父的白骨葬進去。接着他又動手修整宅院,清除雜草,補好屋頂,把每個房間都拾掇整齊。等太陽快要落山時,他前往山頂的練武場,爬到大槐樹上睡了一覺。

夜幕降臨,傅明背好行囊,離開半面崖。

大江南北,四處游蕩。

他去了洛青城,也去了百回川。見過蕭瑟凄涼的紀家老宅,也嘗過百回川最好的青葉茶。在落馬鎮,他偶然遇見程家晏,二人一起喝了半壇桃花釀酒。

傅明對酒沒轍,喝完後吐得稀裏嘩啦,被程家晏嘲笑了一整天。

走南闖北的日子裏,傅明增進了不少見識。他知曉如今江湖分了許多勢力,其中又以北霄派最為著名。作為江湖第一門派,北霄派與夏川閣、赤鴉堂結盟,三家共同掌控了大半個江湖,稱得上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加上這三家對內治理有方,推崇俠義之道,因此獲得了極高的聲望。

相反,江湖上聲譽最差的,自然是魔教。

魔教的正式名號并不是魔教。只是由于教內人員舉止乖張,恃武行兇,所到之處腥風血雨,因此武林人士無不聞之嫌惡,痛恨至極,将其斥為魔教。時間久了,誰也不記得魔教原本的名號。

正邪不相容,正道豪傑遇見魔教弟子,十有八九要打架。傅明作為圍觀群衆,也親眼目睹了好幾次現場。

但他再沒見到過紀潛之的身影。

如此,又過了一年半。

傅明回到洛青城,在一家不錯的酒樓裏找了份活兒幹。掙得不多,但管吃管住,而且足夠清閑。每日擦擦桌子,打打算盤,坐在椅子裏看食客來來往往,聽天南海北的傳聞事跡。

酒樓共三層,一樓大堂是來往食客最愛聚集的地方,飯菜便宜,酒也實在。二樓是雅間,經常有衣着講究的客人結伴前來,點好酒菜,呆上半天。三樓是卧房,分了一半出來當做客房,專供需要住店的人。傅明的房間在三樓拐角,僻靜得很。客人不多的時候,他可以回房休息,掌櫃也沒有意見。

某天,傅明剛睡完午覺,迷迷糊糊地往樓下走。路過二樓雅間時,隐約聽到了紀家的名號。他不自覺放慢腳步,多聽了兩句。隔着翠竹屏風,裏面的聲音清晰可聞,滿含奚落之情。

“紀桐算什麽……殺人偷竊,最為下流!”

傅明聽過紀桐這個名字。沒記錯的話,正是紀潛之的父親。

“他發瘋殺了全家,那是他的報應。以前江湖上尊敬他,那是瞎了眼。你們說老子的劍法跟他一般好,簡直是對老子的污蔑!”

跟着就是一連串污言穢語。大概是喝多了酒。

傅明沒有再聽,下樓到大堂去,找到角落處的桌子坐下來。桌上一架算盤,一方硯臺,一本厚重賬簿,就是他的吃飯家當。

剛落座,忽聽樓上咣當巨響,桌椅傾倒。緊接着一片刀劍相接之聲,剛才說醉話的那人怒聲吼道:“你是誰?敢攪老子的興!”

回應此話的,是一記重擊。雅間門口的屏風轟然倒下,裏面抛出個人來,直直摔下二樓,砸在了客人吃飯的桌子上。周圍的人迅速護好碗筷,向邊角位置退去。

躺在飯桌上的人連聲叫喚着,想要爬起來。他身下墊了一堆碎瓷破碗,湯湯水水潑在身上,分外狼狽。

從二樓又飛下來個年輕人,輕飄飄踩在那人胸膛上,冷聲說道。

“就攪你的酒興,又如何?”

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熟悉。

傅明擡眼望去,看到那年輕人一身黑衣,手持銀劍。烏黑長發簡單束于腦後,露出飽滿而優美的額頭。修長濃密的眉毛下,是漆黑如沼澤的眼睛,毫無光亮,寒冷至極,仿佛冬天最深的夜。

是紀潛之。

“你奶奶的……”被踩住的人罵罵咧咧,随手抓了碎瓷片向紀潛之扔去,“老子喝酒,幹你何事?”

紀潛之微微側臉,避開飛過來的瓷片,腳下用力,那人頓時嗚哇亂叫。

“你說了渾話,我聽不得。世上的事,既分黑白,紀家血案尚無定論,由得你亂潑髒水,信口胡沁!”

提到紀家,大堂裏的食客互相竊竊私語,臉上表情也變得異樣起來。

“大家都說得,我說不得?”那人掙紮着,臉上由于充血,根根青筋爆出,“人人都知道紀桐是個道貌岸然的騙子,殺了夏川閣的老閣主,偷取心法!要不然,他為什麽走火入魔,為何殺妻,難不成是殺着取樂?”

紀潛之沒有說話,手中長劍卻勢如疾電,瞬間刺向那人喉嚨!

千鈞一發之際,從二樓右側位置飛來一物,堪堪将劍身打歪。紀潛之擡頭,那裏站了五六個人,為首的是個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子,面帶微笑,向他示意。

“少俠劍下留人。區區一介莽夫,何須動氣。在下夏川閣閣主,希望少俠給個薄面,莫在這大堂之內起争端。”

竟然是夏川閣的閣主?

酒樓裏的客人騷亂起來,交頭接耳。有好事的,拔高聲音說道:“當年老閣主過世的時候,不就是他查出紀桐偷竊心法麽?”

“當年的二少爺,現在的新閣主……說話總歸是可信的……”

“那也說不準……”

樓上的人氣定神閑,對周圍的言語恍若未聞,向紀潛之做出邀請的動作。

“我看少俠武藝過人,不如交個朋友,進來一敘?”

紀潛之臉上神色沒有變化,卻放開了腳底踩着的人,打算上樓。

傅明看着熱鬧,這時想起正事來,咳嗽一聲。

“且慢。”

衆人目光唰地聚集到了他身上。傅明翻了幾頁賬簿,手指撥動算盤,嘴裏說道:“翠竹屏風一架,桌椅板凳若幹,青瓷碗碟十副,還沒算樓上雅間……賠償約為五兩銀子,請問是哪位大俠付賬?”

早在傅明出聲的時候,紀潛之就認出了他。待聽完這段算賬言辭,已經不由勾起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來。

“是我生事,自然由我來付。”

紀潛之走到傅明面前,從袖口掏出一錠銀子,放到傅明手裏,用力握了握。漆黑而深邃的雙眸,直直望着傅明,像是要把整個人裝進去一般。

“給店家添麻煩了,這十兩銀子算作賠禮。”

嗓音纏綿,如同私語。

說完,紀潛之轉身上樓,和夏川閣的人一起進了雅間。

傅明不慌不忙,收好銀子,繼續撥弄自己的算盤。他每天的活計,就是清點酒樓家當,及時跟打架的人要賠償。

這年頭,江湖不太平,酒樓也不容易。

随時有争鬥發生,随時也會有預想不到的意外。

比如今天桌椅屏風被砸壞。

比如傅明再次見到了紀潛之。

只是他沒想到,更大的意外即将來臨。充滿惡意的陷阱已經張開血盆大口,等待着将這對師兄弟吞食入腹,嚼碎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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