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十九
在許多文藝作品裏,常常會出現跳崖的情節。
主角受到襲擊,被人逼落山崖。
或者被逼至絕境,悲憤隐忍地跳崖了。
抑或是相互愛戀的情侶,因為不容于世,約定好一起殉情。You jump,Ijump。
随着穿越文化的興起,跳崖更成為一種時尚,各路角色趨之若鹜。不跳個崖,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況且,在武俠小說裏,即使你跳崖不能穿越,也有很大幾率獲得絕世秘籍一冊,從此人生開挂,叱咤風雲。
因此,絕壁山崖成為了一個非常受歡迎的自殺/他殺聖地。
由于工作關系,傅明對跳崖情節見怪不怪,甚至有些厭煩。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種早已爛俗的劇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然而事實是,他不僅跳了,還搞得異常慘烈。
左小腿骨折,右肩扭傷,腦部輕微震蕩。除此之外,全身各處均有一定擦傷。
而一同跳下來的紀潛之,只受了些皮外傷。唯一稱得上嚴重的,是他的右手,皮肉被荊棘撕裂,露出紅白色的骨頭。
這是墜崖時,紀潛之一手抓住傅明,一手拖拽荊棘藤條而留下的傷痕。可惜中途傅明衣袖斷裂,身體再次下墜,結結實實地摔在了河灘上。由于水位下降,河灘上全是碎石塊,沒摔死實屬萬幸。
在暈過去的前一刻,傅明模模糊糊地想,歷史真他媽相似。
十幾年前他帶紀潛之爬下山崖,大抵也是這麽個流程。角色互換,位置颠倒,這回受重傷的人變成了自己。
真是世事無常。
傅明昏迷了很久。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紀潛之正背着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荒林裏行走。肩膀和小腿都得到了妥善包紮,其餘傷口也抹了藥,冰冰涼涼的,很是舒服。
“醒來了?”
大約是察覺到傅明氣息有所變化,紀潛之随口問道。
傅明點頭,又想起紀潛之看不到他的動作,便嗯了一聲,補充道:“多謝紀教主出手相助。”
“路少俠不必客氣。”紀潛之跨過地上橫倒的樹幹,語氣輕快地說:“今日之事,紀某深受感動。”
從你的話裏,我可沒聽出半點兒感動的意思啊。
傅明默默想着,把頭擱在紀潛之頸側,微微閉上了眼。受到撞擊的顱骨還在疼痛,腦袋裏嗡鳴不斷。
“其實路少俠不必随我跳崖。我既敢跳,自然心中有數。這麽多年修習武藝,又豈會輕易喪命山崖。”
“……是我多慮了。”傅明悶聲答道。他想起紀潛之落崖的姿态,漫不經心毫無顧忌,完全不像是有所準備。
那一瞬間,他真的以為紀潛之要自殺。
傅明想着想着,竟然将內心的疑問說了出來。紀潛之哂笑一聲,把他的身體向上托了托,随口回答。
“死了也無所謂啊。”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紀潛之嗓音含笑,語調溫潤悅耳,仿佛在談論最尋常的事情。
可傅明卻渾身發冷。
“為什麽?”
作為本書的主角,紀潛之隐忍堅定,不擇手段,誓要查清血案真兇,報仇雪恨。正因如此,他對生的執念異常深重。
“很奇怪嗎?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也知道有許多事要做,恨不得立刻得償所願……”
紀潛之放緩腳步,在月色下辨認着荒林間的道路。
“但我又覺得,怎樣都無所謂。奮力争搶而頃刻死,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況且,我早該死去了……很多年前,城北武館,和那些人一起。”
他停了下來,選定一塊平坦空地,将傅明放下。兩人相對,傅明終于看清紀潛之的臉。
俊美的,漠然的,卻又帶着空浮的笑意。
“生生死死,不過一念之間罷了。”
傅明此時并不知曉紀潛之話裏的含義。
也不了解紀潛之身上背負的秘密。
“為什麽和我講這些?”他問。
紀潛之伸手,揉了揉傅明的頭發。微涼指尖掠過臉頰,在擦傷處摩挲片刻。
這是個很暧昧的動作,傅明想要避開,但紀潛之已經抽回了手。
“沒什麽,突然想和你說說話而已。”
二人的談話告一段落。紀潛之尋來枯枝落葉,在地上生起一堆火。傅明傷重,幹脆躺在火堆旁取暖。而紀潛之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背對着他,脫掉身上濕透的衣物。
傅明這才想起來,半面崖下是山澗,紀潛之應該是蹚水走了很長的路。這個時節的溪水,入骨冰寒,能生生剝掉人一層皮。
紀潛之脫了上衣,便露出精壯的脊背來。肌肉勻稱,線條優美,單只是看着,都覺得賞心悅目。但如果仔細辨別,就會發現他的脊背上布滿了各種細碎的陳舊傷痕。刀傷,劍傷,鞭痕,甚至有燒灼的印記。
傅明覺得刺眼,于是轉開目光,盯着跳躍的火光出神。他的腦袋暈暈沉沉的,許多事情糾纏在一起,無法思考明白。身體熱度逐漸升高,血液攜帶着疼痛四處流竄,橫沖直撞。他必須咬緊牙關,才能讓自己不發出□□來。
也不知捱了多久,傅明的意識逐漸模糊,再度昏睡過去。
半夜時分,他開始發燒。身體難受得緊,卻偏偏醒不過來。喉嚨像是被點了火,幹燥得快要爆炸。在臆想中他張着嘴,拼命呼吸着冰涼的空氣,但症狀得不到半點兒緩解——事實上他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每一處神經,每一塊皮膚都被滾燙的岩石壓迫着,動彈不得,劇痛無比。
半夢半醒間,幹裂的嘴唇突然傳來了清涼的觸感。有什麽液體灌入口腔,撫平痛苦的咽喉。傅明掙紮着,終于能夠動作。他碰到了某個人的身軀,微涼而光滑,帶着夜露氣息。出于本能,他努力靠近對方,試圖汲取更多的涼氣。這個過程不是很順利,但最終傅明取得了勝利,緊緊将戰利品抱于懷中。
他在心裏松了口氣。躁動的神經慢慢舒緩下來,身體不再鬧騰,落入更深的睡眠。
一夜安寧。
天快亮時傅明做了噩夢。
他夢見更年輕一點的紀潛之,滿身是血,跪坐在城北武館裏,抱着一具屍體。臉上表情凄凄惶惶,茫然無措。轉眼又是一片黑暗森林,紀潛之站在前方,周圍堆積着支離破碎的肢體。他身上的紅衣已經被血浸透,更多的血液順着手臂流淌下來,漫過劍身,滴落在地。
傅明想喊,想叫住紀潛之。但有兩雙冰涼柔軟的手從後面蒙上了他的眼睛,扼住他的喉嚨。妖冶怪異的嗓音貼着他的耳朵笑嚷,聲調尖細而癫狂。
看,他是魔教的人了!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他離開了你,而你重獲自由,不再被師門遺命束縛,也不會被卷入江湖事端!現在你後悔了,想把他帶走?妄想!
傅明睜大了眼睛,透過指縫,看見黑暗中生出無數樹枝,如同鬼魅手臂,纏繞住紀潛之的身體,一層一層,将其吞噬幹淨。
他大口喘息着,用盡全身力氣,終于嘶喊出聲。
紀潛之!
紀潛之!
“紀潛之……”
話一出口,傅明霎時清醒過來。他發覺自己枕着紀潛之的臂膀,四肢死死纏在對方身上,肌膚相貼,親密無比。
“怎麽,睡夢中也想着我?”
紀潛之笑着,目光盡是戲谑之情。“路少俠情意深重,紀某受寵若驚。”
傅明立刻坐起,快速整理衣裳。他的手有些發抖,幾次都系不好腰帶。從後面伸來一雙手,替他完成了這項工作。修長優美的手指,纏繞着深藍色的腰帶,顯得格外好看。
“我決定了。”
紀潛之順勢擁住傅明,低聲說道,“既然你喜歡我,而我剛好也有點兒喜歡你,不如在一起試試。”
……啥?
傅明僵直着身體,不吭聲也不動作。他還沒有徹底從夢境裏走出來,大腦亂成一團,無法提取有效信息。
唯一确認的是,由于跳崖事件,紀潛之終于相信了他的謊言。
見傅明沉默,紀潛之吻了吻他的耳垂,笑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傅明喉頭滾動,發出模糊難辨的音聲。
“那麽……”
紀潛之又說了什麽,傅明沒有聽見。他轉頭,去看對方的臉。從額頭到眉毛,鼻梁到嘴唇。沉靜的眼,淺淡的笑。
他從未如此細致地觀察過紀潛之的容顏。
正如他從未真正考慮過紀潛之的一切。
作為一名書籍修複工作人員,傅明的任務,就是糾正劇情,讓所有的角色按照規定好的劇本演戲。書中人物的經歷與情感,只要不影響書面劇情,就不該由他來操心。
不關心,不投入,不參與。
不思考,不插手,不當真。
可是就在這一刻,就在這一瞬間,傅明産生了真正想要了解紀潛之的念頭。
作者有話要說:
工作忙碌,接連感冒,只能周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