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皮囊(五)
皮囊(五)
夏川閣老閣主死時已有六十八歲。他的屍體躺在練功房裏,被人發現時,已經隐隐散發出腐爛味道。松弛癱軟的臉上,依舊維持着熟悉的怒意。
生前,老閣主脾氣不怎麽好。暴躁,易怒,打定的主意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但他又性格豪爽,做事正派,是真正的俠骨仁心。遠近的人,提到這老爺子,無不心悅誠服,稱贊連連。
衆人唯獨不理解的,是老閣主對繼承者的态度。
老閣主膝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患病癡呆多年,二兒子也已經年近而立。按理說,這夏川閣閣主的位子,原本應該給大兒子,可這癡呆病症絲毫不見好轉,眼見是沒了繼任的希望。再看夏家次子,不僅儀表堂堂,行事說話也頗有風度。于情于理,閣主之位都該交給他。
但老閣主根本沒有任何表示。他一心一意尋覓名醫,為大兒子治病。十多年來,無數個郎中大夫背着藥箱出現,又搖着頭頹然離開。願意看診的人越來越少,老閣主也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大部分時間,他都把自己關在練功房裏修煉心法,不準任何人打擾。
因此,誰也沒有察覺到他的死亡。
老閣主的屍體上有兩處劍痕。左胸一劍,稍淺;肋下一劍,略深。除此之外,看不出明顯傷痕。
淩晨,聽到死訊的夏家二少爺倉皇奔來,伏倒在老閣主身上,眼淚縱橫悲痛欲絕。許久,他終于緩和情緒,檢查屋內陳設。
“心法不見了。”他說,“兇手定是觊觎心法,才謀害了父親!如今心法失竊,父親喪命,我絕不饒恕這喪盡天良之人!”
說話時,二少爺雙拳緊攥,雙目赤紅,顯然是憤怒至極。周圍賓客仆從,也紛紛摩拳擦掌,勢要找出犯人,為老閣主報仇。
“兇手定然慣于用劍!”夏有天聲嘶力竭,“在洛青城裏,又有誰劍法超群,殺得了夏川閣閣主?”
問話一出,滿場皆驚。每個人心裏,都浮現出了幾個模糊的名字。
就在此時,外頭傳來了紀家出事的消息。
“一開始,誰也沒想過紀桐會是兇手。”韓元喘息着,語氣急促。“當時北霄派掌門聶常海正在夏家做客,幫忙查驗屍體傷勢,道出老閣主死期為三天前,劍痕乃致命傷。夏有天辨認劍法,說是紀家的招式,聶常海并未反對。”
“夏川閣秘傳心法需得配合內家武藝,普通人不知詳細,貿然修煉極易氣血逆流,最終走火入魔喪失神智。如果紀桐是殺人偷書的兇手,一切也就說得通了。雖然沒有确切證據,但這是當時最合理的猜測。加上聶常海的态度……”
Advertisement
江湖第一門派的掌門人,站在了夏有天的身側。原本搖擺不定的衆人,便相信了這套說辭。
“其實老閣主并非中劍而死,他胸前還有一處掌印,要比劍傷嚴重得多。夏家對屍首看管極嚴,因此無人知情。”韓元咽了口唾沫,偷偷觀察紀潛之臉色,但對方始終表情漠然,不喜不悲。“打出這一掌的,正是夏川閣二少爺,夏有天。”
“夏有天早就垂涎心法和閣主之位,眼見繼承無望,便動了壞心思。恰巧聶常海也對心法感興趣,于是兩人暗中謀合,決定竊取心法。石永蒼這賊人,一直替聶常海辦事,此次也不例外。”
事發夜裏,幾個人趁着老閣主不在,潛入練功房翻找心法。正當他們得手的時候,老閣主回到房間,雙方打了個照面。看清情況後,怒不可遏的老閣主當即出掌,打算教訓逆子,卻抵不住幾人聯手,最終死于夏有天掌下。
事出突然,夏有天等人慌張逃離,棄屍屋內。之後,為免屍首被人發現,夏有天謊稱父親在練功房修煉心法,閉門不出。因為是常有的事,所以無人生疑。
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三日後,夏有天與其他幾人約定好在城郊碰面,商議如何處理屍體。
當晚,月明星稀,萬籁俱寂。夏有天偷摸着出了門,撿僻靜小道前往城郊。
巧的是,紀桐夜游賞月,不意瞥見了他鬼鬼祟祟的背影。出于好奇,紀桐一路跟随,來到城外。隔着影影綽綽的樹林,他看到幾個模糊人影,似是熟悉又無法确認。
夏有天焦急而煩躁的聲音清晰可聞。
“這是坐以待斃!我沒法再瞞下去了……練功房沒有動靜,而且現在天氣熱,味道是藏不住的;雖然下人送來的餐飯都被我倒掉了,可是再過幾天,肯定會有人起疑……”
另一人冷哼道:“怕什麽?看你那慫樣子,難怪老頭子不願傳位。”
“你倒是會說風涼話!”夏有天刻意壓低音量,有些咬牙切齒:“區區走狗也敢對我指手畫腳!若不是看在聶掌門面上,我絕不會對你客氣……”
那人一聲哂笑,并不把夏有天的威脅放在心上。
紀桐屏住呼吸,向前走了兩步,想要看清樹林後的人。這時突然傳來個渾厚嗓音,止住了他的動作。
“都安分些。”
聲音一出,紀桐身形晃動,差點兒暴露行跡。
是聶常海。
北霄派掌門人,他最為敬重的對象。
“事情既然發生了,就好好解決。當務之急,是給老閣主找個合理死因。二少爺大可放心,聶某既然得了心法,自會護你周全……什麽人?”
紀桐心驚,連忙後退,一陣陰風已然襲面。林間黑影閃動,轉瞬之間來到紀桐面前,徑直扼住了他的脖頸。
借着明朗月色,紀桐看到此人面容,略有幾分眼熟。他張了張嘴,叫道:“石……”
“原來是紀大俠。”聶常海踱步而出,望着紀桐驚愕的臉,淡淡一笑。“大晚上的,紀大俠獨自出城作甚?”
“月色清雅,适合閑游。”紀桐簡單回答,反問道:“聶掌門又在做什麽?”
“有個問題難以解決,因此與友人商議。不知紀大俠在此,卻是我唐突了。”聶常海眼神示意,石永蒼立即松手,解除對紀桐的禁锢。
“不妨事,我也擾了各位的興致。”紀桐清清嗓子,視線掃過三人,轉身欲走,又閉了閉眼,出聲叫道。
“聶掌門。”
“是。”
“你們可是謀害了夏川閣閣主?”
回答他的是一串低沉笑聲。背後殺意暴漲,在同時紀桐握緊腰間冰冷劍柄,轉身拔劍!
“——紀桐的劍快,可是他的心亂。若是再冷靜些,也許他能逃出去。”韓元斷斷續續咳嗽着,眼神逐漸渙散。長時間的疼痛讓他精疲力竭,室內窒息的氣氛更是難以忍耐。
紀潛之坐在椅子裏,很久沒有動彈。他的眼睛很黑,沒有任何亮光,毫無情緒地看着韓元,又好像并沒有看向任何人。
“父親并不是無法逃走。”他說。“那個人向來如此,只會正面迎戰,不懂惜命和變通。”
韓元把這話咀嚼幾遍,好像聽懂了紀潛之的意思,又有幾分糊塗。他晃了晃沉重的腦袋,繼續說道。
“總之,紀桐最後被擊暈,人事不省。石永蒼這賊人打算殺人滅口,但聶常海想出了一石二鳥的好法子,把老閣主的死嫁禍給紀桐,并且讓紀桐無法辯解……”
“什麽法子?”
“讓紀桐殺盡家人,做出走火入魔的假象。然後他們再在老閣主身上僞造劍傷,誘使其他人發現練功房屍體,演一場指認兇手的戲。事情就是如此,石永蒼都告訴我了……”
“這不合理。”紀潛之笑,似乎聽到了什麽有趣的戲言。“父親如何會順從他們的意願殺人?你說的不對,要麽是在撒謊,要麽還有所隐瞞。”
伴随着他的話音,守在韓元身側的人迅速揮刀,将韓元右臂全部砍下!
駭人慘叫響徹大廳。聞者莫不遍體生寒。
“當然可以!正常的紀桐不會殺人,可如果他發瘋了呢?”
韓元撲騰着身體,試圖按壓右臂切口不斷湧出的鮮血,但無能為力。恐懼和痛楚扭曲着他的臉,支配着他的喉嚨,逼迫着他嘶喊出聲,然後崩潰大哭。
“對了,當時還有一個人!在城郊商議密事,參與偷竊心法的,還有一個人!”
跪在旁邊的石永蒼聽到這裏,終于卸下力氣,露出個淺淡而嘲諷的笑容來。昏暗而充滿血腥味的廳堂裏,韓元的哭喊聲分外尖利,幾乎瀕臨絕望。
“——是五行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