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皮囊(四)
皮囊(四)
世上有許多故事,在迎來結局之前,尚有變化的可能。某個契機,某種意外,某些合乎情理卻又無法預測的展開,都會改變故事的走向。而那些故事裏的人們,蒙着眼,伸着手,踏着遲疑盲目的步伐,在無法預測的道路上前行。直到抵達終點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可是對于紀潛之來說,他的故事早在十七年前就寫好了。在那個月夜,在父親舉起劍刃的時候,一切已成定局。從此往後,他的生命被劈成兩部分。
活着,以及複仇。
“戲本兒裏不都這麽唱的嗎?身世凄慘的遺孤忍辱負重,飽嘗人間磨難,終于找到惡人報仇雪恨。”紀潛之坐在椅子裏,一手托腮,用拉家常般輕松的語氣說道:“現在我們也差不多演到這兒啦,石堂主作為惡人,是否該唱上兩段助興?”
無人回答他的問話。
廳堂裏光線昏暗,跳動的燭火映照着一簇簇僵硬的人影。那立着的,手裏拿着刀和劍,分明是魔教打扮;那跪着的趴着的,脊背佝偻四肢扭曲,活像被踩扁了的□□。唯有一名中年男子,跪坐在紀潛之面前,身軀微弓,雙臂肌肉塊塊凸顯,仿佛忍耐着極大的殺意。雖有魔教之人左右壓制,但他的脊背未曾下彎分毫。糊滿血的臉上,寫滿了執拗與厭憎,以及徹骨的決絕。
紀潛之似笑非笑,看着這男人,繼續發問:“怎麽這副表情?難道是我給的驚喜太大,吓着了石堂主?”
石永蒼不吭聲,只睜着一雙狠厲的眼睛,死死盯着紀潛之。那瞳孔裏透出來的光,又亮,又冷,是淬了水的寒刀。
半個時辰前,他率領親信弟子,回到赤鴉堂。豈料家中生變,埋伏好的魔教人等突然出現,雙方厮殺沒多久,他的人便完全敗下陣來。
死傷無數,屍橫遍野。
石永蒼被推進議事廳,見到了本該駐守赤鴉堂的弟子,也見到了韓元。自家堂主雙臂雙腳反縛着,身體側躺在地上,整個人瑟瑟縮縮,眼淚淌了滿臉,說不出的好笑與悲涼。
而紀潛之,坐在屬于堂主的座椅上,神情悠然閑散,甚至還有幾分無聊。見石永蒼進來,也只是牽起嘴角,冷淡一笑。
石堂主,你來了。
至此,石永蒼終于明白,早在幾個月前,自己就落入了紀潛之精心準備的陷阱。
他在廳堂跪了半晌,強忍着聽完紀潛之自娛自樂的廢話,總算開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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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殺便殺,我認。”
紀潛之似乎早料到石永蒼會這麽說,不禁搖頭嘆息:“你的命我自然會要,但我要的不僅僅是你的命。”他一邊說着,指尖輕輕叩擊座椅扶手,發出清脆短暫的響聲。“在你死前,還有機會告訴我十七年前的真相。你若是肯說,我便給你個痛快,如何?”
這個提議明顯不怎麽樣。石永蒼依舊冷着臉,一動不動,嘴唇緊閉。
“石堂主莫緊張,我可不是讓你出賣誰……無論是謀害血親喪盡天良的夏有天,還是助纣為虐的聶常海,都用不着你保護。”紀潛之說着,眼見石蒼海微微變了神色。“當年誰做了錯事,我清楚得很。現在,我只想知道真相,你們究竟如何謀害紀家的真相——”
“就當講個故事給紀某聽,怎麽樣?”
廳堂內死一般的寂靜。
紀潛之等了片刻,似是耗盡耐心,有些厭倦地揮了揮手。旁側的人立即拔刀,對準韓元的脊背幹脆利落地砍下。
在慘嚎聲中,紀潛之的聲音平淡無波。
“看來石堂主需要時間考慮。也罷,此處尚有許多赤鴉堂的兄弟,一條命換一刻鐘,先從韓大堂主開始罷。”說話間,已經有人搬出各式刑具。廳內頓時一陣騷動,堂主韓元更是面色如土,渾身抖似篩糠。他的雙手原本綁縛在背,此時繩索被解開,一人強行扯開他的右臂,将手腕扣進某件鐵制刑具內。
光線昏暗加上情況危急,韓元根本沒能看清刑具模樣,張口欲呼,求救聲抵達喉頭卻瞬間化作哀嚎!
毛骨悚然的痛楚,從拇指竄上手臂,仿佛所有神經都被撕扯着脫離身體。韓元勉強睜開眼睛,清楚瞥見一小片沾血的指甲躺在地面。沒等他反應過來,右手食指同樣襲來滅頂的劇痛。
慘叫聲驚天動地。
紀潛之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繼而展顏笑道:“石堂主慢慢考慮,一刻鐘時間不短,足夠把人處置幹淨。手指,耳朵,眼睛,牙齒……反正人身上的東西挺多。”
話音未落,趴伏在地的韓元突然嘶聲大喊道:“我說!他不說,我說!”
他的嗓音已然變調,仿佛含着極大的恐懼。
“我都知道!這賊人什麽都對我禀告,哪怕是十七年前的紀家血案,他都原原本本告訴過我……”
“堂主。”石永蒼終于開口,聲音喑啞,“莫要忘記赤鴉堂是如何走到今天。”
“那是你想要的赤鴉堂,我不想的!人多了,名氣大了,有什麽好?外面的人都說我們是北霄派的狗,我走到哪兒都擡不起頭,覺得處處都在笑話我,斥責我……”韓元情緒激動,稍顯肥碩的臉龐抖動着,扭曲着,五官全部擠壓在一起,辨不分明。細而密的汗珠布滿額頭,又順着鼻梁臉頰流淌下來,很快染濕了脖頸。“做這堂主有甚意思?還不如以前那一畝三分地,安寧太平……”
赤鴉堂的興盛緣由,江湖衆所周知。
原本默默無聞的門派,借着北霄派的庇護與幫扶,逐漸成為江湖一大勢力。同時,赤鴉堂常年毫無原則地替北霄派賣命的行為,也為許多武林人所不齒。
“我不想的……”韓元喃喃自語,緊接着又是一聲痛呼,臉皮紫漲目眦盡裂;他的無名指連同骨頭皮肉,全被生生扯斷。
“我說,我說啊……”
他極其費力地扭動着脖子,朝紀潛之的方向哀哀乞求。
“當年是這賊人擅作主張,替聶常海辦事,冤有頭債有主,還望教主明鑒……”
“老閣主橫死,心法失竊,紀家變故,所有的事都是被算計好的,都是他們的貪念。夏有天如是,聶常海亦如是……”
傅明靠牆坐在床角,面色平靜雙眼微阖,似乎正在養神休憩。一連幾天,他都是這種狀态,負責看守的侍衛也已經習慣,除了端茶送飯,彼此之間并無碰面。
對傅明來說,這樣再好不過。
沒人打擾,他就可以集中精力查閱劇情進度,掌握當前情況。
紀潛之兩天前離開,一直沒有回來。他沒法出門跟随,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程序的進度記錄。通常來講,主角的行動被記錄下來的可能性較高,如果這行動涉及到主線劇情,就更容易被記錄。
當然,這法子有時并不好用。虛拟複原程序運行遵循一大堆複雜算法,在記錄劇情方面充分體現了文字詳略得當的優點,絕不可能面面俱到細致無缺。
幸運的是,這次紀潛之出門辦事,進度顯示得挺詳細。
設下埋伏,誘敵深入,拿下赤鴉堂,審訊二堂主石永蒼。每個細節,每處行動,都無比真切地展現在傅明眼前。
而書中原本缺失破損的、關于紀家血案的秘密,也逐漸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