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皮囊(七)
夏川閣老閣主的屍體躺在練功房裏,在陰沉光線的籠罩下,如同一堆模糊而怪異的破爛。
聶常海一聲嘆息,走至夏有天身邊,輕言撫慰幾句。緊接着,他屈膝跪坐在地,帶着一臉肅穆沉痛的表情,翻檢老閣主的屍身。在場賓客均屏住呼吸,踮起腳尖吊長了脖頸,等待他的宣告。
“夏閣主身中兩劍,傷及肺腑,應是當場斃命。”
聶常海說。
“依在下所見,老閣主已死去多時。仔細推算來,恐怕是三日前的事情了。”
此言一出,賓客們或驚或嘆,人群間發生一陣短暫騷亂。夏有天手腳并用,爬到老閣主身上,顫抖着用雙手翻看傷勢。也許是因為太過悲恸,他的五官都在抽搐;青紅的筋爬滿了額頭,仿佛下一刻就會炸裂開來。
“是紀家劍法!我認得!”
夏有天扭頭面對門外衆人,目眦盡裂嘶聲狂吼。
“紀桐呢!紀桐!是紀桐殺了父親!”
沒人能回應他的問話。
紀桐已經死了。紀家發生慘案的消息,剛剛也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因為聽起來太過荒唐,一時之間,誰也沒法相信。
很多年來,紀桐一直是武林衆人仰慕的對象。俠肝義膽,正氣凜然,品行高潔又劍法超群。突然他就發了瘋,殺了家人殺了自己。現在夏有天又指證紀桐殺父,這樁樁事件接連而來,誰能接受?
可是仔細想想,世上又怎麽可能有真正完美的人呢?
也許以往的紀桐,只是戴着面具披着皮囊的戲子,給江湖做出一個漂亮虛幻的假象罷了。
“我家的心法,需得配合內家武藝……如若貿然修煉,極易氣血逆流走火入魔……”夏有天絮絮叨叨說着,用力抹去臉上的淚痕,“肯定是紀桐貪戀心法,殺人偷書,結果把自己弄瘋了!”
夏有天的推斷合情合理,如此一來,似乎所有因由都解釋得通了。
Advertisement
但賓客間依舊有人心存疑慮。
“沒有證據,不可輕易斷罪。聶掌門,夏閣主身上的傷,真的出自紀家劍法麽?”
面對質問,聶常海只是微微合眼,一言不發。
沉默,便如同肯定。
夏有天頓時身體一軟,癱倒在地縱聲大哭。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吶!紀桐已經得了報應!”
“……可憐我又去找誰報仇?”
字字泣血,句句動人。在場賓客無不戚戚,感懷萬千。
聶常海站在屍體旁邊,目光越過衆人頭頂,向遠處望去。天空灰暗陰沉,似乎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雨。
昨夜那般美好的月色,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從此往後,一十七年。
江湖不複安寧。
——魔教猖獗,綠林禍亂,門派之間相互傾軋,争鬥不斷。江湖如此,非我等所願。匡扶武林正義,還天下清明太平,各位英雄豪傑重任同擔。
聶常海寫到此處,略微思索,在硯臺裏蘸取墨汁,繼續提筆寫下。
——此次武林大會,一為切磋,二為甄選。天下有志之士,無論出身,但凡有勇有謀心懷仁義者,皆可一試……
他寫得很慢,每個字都剛勁老練,力透紙背。
——翌年春三月四日,北霄派陽澤山定乾臺,誠邀各路英雄來此一聚。
聶常海在落款處題了自己的字,又小心蓋好朱印,将碎金棉紙折了幾折,交付給身側等候已久的小僮。
“把請帖交給書房先生,仔細謄抄,全部寫好後落印裝裱。”
那小僮連忙點頭,鄭重其事地捧着薄薄一張紙,快速退出房門。聶常海像是完成了一樁極重要的任務,身體放松下來,坐在椅子裏發出微弱而疲憊的嘆息。
距離武林大會召開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作為北霄派掌門人,需要他操心的事兒還有許多。
算算日子,石永蒼應該已經回到了赤鴉堂。若是沒有大事,可以喚他帶人過來幫忙。赤鴉堂雖然名聲不好,搬不上臺面,但很多時候也挺好用。
如此想着,聶常海面部神情略顯和緩,甚至添了幾分笑意。他看向窗外,夜色深沉,毫無光亮,不知時辰幾何。
……
“師兄。”
傅明隐約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勉強撐開眼皮,看見床邊似乎站着個黑黢黢的身影。他努力辨認片刻,終于看清是紀潛之,下意識想要起身,卻被對方伸手壓住肩膀。
紀潛之的手很涼。寒氣滲透單薄裏衣,絲絲縷縷地啃咬着傅明的肩頭皮肉。
一股奇異而腥甜的味道逐漸擴散開來,溢滿整個房間。這味道堵塞住傅明的口鼻,刺激着他的呼吸,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啪嗒,啪嗒。有液體不斷滴落下來,砸在傅明的臉上,身上。
更多的液體順着紀潛之的頭發往下流淌。腐爛的,腥臭的,粘稠而溫熱。它們淌過俊秀的眉眼,染髒精致的衣衫,将一個活生生的人浸泡成惡鬼。
“師兄。”
紀潛之又喚了一聲,嘴唇張合,似乎在笑。
“我已經全都知道了。真相,仇人,所有的一切。”
傅明眨了眨眼。有血水落進了眼睛,分外酸澀難受。
“原來都是騙局。師兄,他們騙了我。”紀潛之說,“不過沒關系,就算世人欺我,還有師兄在我身邊。師兄……”
紀潛之低聲叫道,睜着一雙血色眼眸,問傅明。
“你會騙我麽?”
傅明張嘴,發不出聲。
他心裏有點兒難以言喻的慌張。
紀潛之看着傅明的臉,漸漸笑起來,目光仿佛洞察一切,卻又毫無焦點。他俯下身,冰寒的唇壓在傅明嘴上,伴随着親吻的動作,大量血液灌進了傅明的喉嚨。
別騙我。
模糊的呢喃聲,在傅明耳邊重複着。
師兄,別騙我……
傅明想吐,想掙紮,但手腳沉重如鉛,動彈不得。紀潛之伏在他身上,撕咬着他的喉結,胸膛,動作粗暴地拉開他的雙腿。
然後是冰冷疼痛的侵入。
揉搓,碾壓。
是世上最酷烈的刑罰。
傅明變成了砧板上釘死的幹蝦,任人擺布,求告無門。控制不住的淚水湧出眼眶,毫無知覺流了一臉。
他聽見紀潛之在說話。嗓音沙啞,隐含恨意。
如果你真的這麽做了……
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傅明猛地從床上坐起,整個腦袋昏昏沉沉疼痛難忍,像是被人狠勁揍了一拳。他用手按壓住跳動的太陽穴,快速環視四周。時間剛過正午,窗外陽光燦爛,一片平和安寧。紀潛之坐在桌前翻書,見他醒來,笑道:“怎麽,做了不好的夢?”
傅明這才發覺自己渾身都是汗。他愣愣望着紀潛之,喉頭滾動,發出個短暫無意義的單音。
紀潛之走過來,坐到床邊,擡手替他擦了額頭細密的汗。
“師兄怕是還沒醒呢,我叫人送碗梅湯過來,潤潤嗓,清醒清醒。”
傅明道聲有勞,不再說話。他看見紀潛之身上幹幹淨淨,與夢境截然不同,絲毫不見血腥。靠得近了,還能聞到淡淡的皂角味道,有些潮濕。
“剛回來?幾天沒見你。”
紀潛之嗯了一聲,用手指撩開黏在傅明臉頰的濕發。
“出去辦了點兒事。一路風塵,回來時蓬頭垢面的,實在有失禮數,沐浴一番才敢過來。見師兄睡得沉,不忍打擾,就在旁邊看了會兒書。”紀潛之指了指桌子上放的一本厚書,“師兄也熟悉的,就是《明心經》,以前師父經常罰你抄寫。”
說到往事,紀潛之語氣懷念,神色也愈發輕松。
傅明避開目光,淡淡說道:“教主客氣了。”
他沒有追問任何事,也不打算搭理紀潛之的話茬。紀潛之這幾天出去做了什麽,他心知肚明。至于洗澡的緣由,他也能猜出大概。
畢竟赤鴉堂已被屠盡,傅明雖然沒有親見,但當時的畫面只會比想象更加慘烈。
“到底是誰在客氣……”紀潛之無謂地笑笑,捏着傅明脖子上的鐵制項圈,挑眉問道:“你這又是怎麽回事?”
傅明臉色平靜,簡略解釋:“那天我尋不見你的蹤影,想出門找找。你的人特別盡忠職守,為了讓我安心等待,白姑娘特意給我戴上這鏈子。”
紀潛之聞言嘆道:“白枭近年來脾氣越發變壞,你不要介意。”
當然不介意。介意也沒用。
紀潛之摸着傅明被項圈壓紅的脖頸,繼續說道:“給師兄用的東西,應該更細致些才對。就算要戴,也該挑輕巧漂亮的鏈子,這東西太粗糙,硌得慌。”
敢情您不覺得帶狗鏈有問題?
傅明啞然,魔教中人果然思路迥異。
紀潛之并沒有替傅明取下鎖鏈的意圖,轉而說起別的事來。
“對了,有個好消息。紀家血案已經查清,夏有天夥同聶常海、石永蒼等人,偷竊心法,嫁禍紀桐。五行老人做了幫兇,令紀桐服藥發瘋,殺死家中一十二口。”
他的講述很平淡。
“石永蒼想要斬草除根,所以一直追殺我,結果無義幫遭到連累。城北武館那事,也是夏有天識出我身份,想要徹底滅口,令紀家永遠不得翻身。”
紀潛之牽起嘴角,神情略帶嘲諷。“區區一本秘傳心法,鬧出這麽大動靜。”
寥寥數語,情緒平淡,簡直像是在談論不相幹的傳聞。
紀潛之斜坐床沿,整個人浸在陽光裏,看起來溫暖而燦爛,不見一絲陰霾。
傅明卻想起夢中渾身是血的紀潛之。悲怆的,決絕的,用最粗暴的方式發洩情感。
也許那樣做,才是正常的反應。
“查清真相後,你打算怎麽做?”
傅明問。
紀潛之沒有正面回答,湊近來親了親傅明微蹙的眉心,笑着反問道:“師兄在為我擔心?”
“報仇的手段很多,你應該心裏清楚吧?”傅明說着,眼前恍惚見到赤鴉堂滿地支離破碎的死屍,語氣不禁變得嚴厲。“別被仇恨蒙蔽心智。殺人并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就算他們都死了,也不能改變你的處境。你還有更好的路要走……”
後半截話沒來得及說出來。
紀潛之猛然拉動鎖鏈,将傅明整個身體拖進懷中。
“師兄怎麽會說這種話?你從來不幹預我,不插手我的事……”
傅明咬牙說道:“我不是師兄。”
對于這否認,紀潛之一笑置之。他強迫傅明擡起頭來,以親吻結束對話。傅明沒拒絕,用一種順從而焦慮的姿态接納着對方的親熱。
兩人再次倒在床榻間,肢體逐漸纏綿。
紀潛之解開傅明衣衫,順着鎖骨向下啃咬。鐵鏈叮咣作響,間或發出刺耳摩擦的音聲。傅明睜着眼睛,視野裏是輕微晃動的房梁,以及明亮而漂浮的陽光。紀潛之身上依舊散發着清冷的幹淨味道,但他卻仿佛被極致的血腥氣堵住了喉管。
為什麽紀潛之會變成這般模樣呢?
明明殺了那麽多的人。得知了足夠罪惡的真相。不嘶吼,不發洩,洗去血污便能裝作沒事人,雲淡風輕。
傅明開口,聲音幹啞。
“我說,你真的覺得我是師兄嗎?”
“不然呢?”
紀潛之回了一句,語氣理所當然。
傅明緩緩閉眼,從喉間發出情緒不明的笑聲。
“你,真奇怪啊。”
已經無法理解,也無法預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