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四十八
“滴——”
“請自行回答以下問題。”
久違的語音再次響起。
“你現在身處的位置是哪裏?”
魔教,軟香閣。
去他媽的軟香閣。
傅明彎着腰翻箱倒櫃,搜尋了些金銀細軟,小心翼翼地藏到衣服裏。這破地方簡直是個囚籠,他再也待不下去。
自從他随同紀潛之回到魔教,基本就失去了行動自由。紀潛之外出解決赤鴉堂的時候,他像狗一樣被鎖在床上;紀潛之回來後,依舊不打算取掉套在他脖子上的鎖鏈,美名其曰很适合。
适合你大爺。
傅明忍耐了兩天,實在忍無可忍,終于向紀潛之提出強烈抗議。經過一晚上的讨價還價與深入交流,紀教主總算批準了傅明的申請,并表示若有機會,希望傅明能嘗試別的新鮮玩意兒。
“別的新鮮玩意兒”具體指什麽,傅明不想知道。
總之,現在他獲得了字面意義上的自由。
“本次工作的任務是什麽?”
查清紀家血案的遺失細節,盡最大可能挽回劇情。
案子已經水落石出,不需要傅明再費心力。棘手的是劇情走向,主角紀潛之根本不聽勸,眼看就要一條道走到黑,毫無回轉餘地。
也許是自己的勸說方式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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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明深刻反省半秒鐘,接着對鏡整理衣襟,确認自己看起來十分自然。鏡子裏的人烏發白衣,五官明朗,除了服飾打扮以外,一切和現實世界沒有區別。
他還是他。
“最後一個問題,你是誰?”
“我是傅明。”
傅明嘴唇開合,輕聲說着,對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
“書籍管理部門,修纂科,傅明。”
說罷,他擡腳走出房門。沒幾步,迎面出現幾個紅衣侍女,端着茶水點心等物。看見傅明,她們便眉眼彎彎地笑起來,柔聲細語地問道。
“公子要去哪裏呀?”
“前面不遠。”傅明沒有明說,輕咳一聲解釋道,“你們教主在等我,午飯就不必準備了。”
侍女們心領神會,紛紛讓開道路,送傅明離開。
傅明道了聲謝,又說:“早上我聽見外頭熱鬧得很,有什麽喜事麽?”
“倒也不算什麽喜事,臘月裏頭比較忙,外面各處也都派了人回來,遞送賬簿啊禀告要務啥的……連我們也忙得腳不沾地……”其中一個侍女抿着嘴笑,晃了晃指尖,說道:“快過年了,公子若是心疼,到時候就多準備些賞錢罷。”
傅明聽得明白,魔教勢力廣泛,家大業大,到了年底自然忙碌。這對于他來說,是個不能錯過的好機會。
于是傅明簡單應承幾句,神情自若離開軟香閣。過了拱門,就是花園,繁雜樹木遮擋着彎彎繞繞的徑道。遠處人聲紛亂,傅明側耳聽了片刻,腳步輕移,躲進樹林間。再出現時,他已身着黑衣,發髻高束,俨然一副魔教弟子的打扮。
這衣服是他從軟香閣某個不起眼的抽屜裏翻出來的,雖然破舊,但挺幹淨。傅明把它穿在了裏面,倒也沒人察覺。
至于套在外頭的白衫,傅明随便埋在了草叢裏。那料子又貴又招眼,根本沒法穿着行動。
“好了……”傅明長舒一口氣,調出魔教地形圖進行查看。
“該想辦法出門了。”
兩個時辰前,紀潛之去了重花殿。臨走前,他囑咐傅明好生呆着,中午一起吃飯。時間所剩不多,傅明必須抓緊。
這次運氣挺好。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沒有波折沒有阻攔。傅明非常自然地混出了魔教,并順手摸了一匹馬。
半日後,他抵達百回川,在一家便宜布店裏換了粗布衣裳,繼續趕路。
傍晚時分,他停在了陽澤山腳下。
或者說,是被攔在了外頭。
再往前走,就是北霄派的地界。負責看守的門派弟子站在山門前,彬彬有禮面帶微笑,卻絲毫不肯退讓。
“我要與聶掌門見面。事關重大,希望各位少俠能夠通融一下。”傅明盡量放緩語氣,顯出十分誠懇的态度來,“我并非什麽來歷不明之徒,各位大可放心……”
“掌門無暇見客,請回罷。”
傅明不死心,繼續勸說道:“我知聶掌門近期事務纏身,不該打擾,但如今事态嚴重,若不見面商議,恐有武林動蕩之災……”
北霄派的弟子依舊保持着禮節性的笑容,對傅明的言語充耳不聞。
“兄弟算了吧!武林大會召開之前,誰也甭想進去!”
路邊有幾個坐着歇息的青壯年,此時嘻嘻哈哈插嘴道:“哪怕是天塌的大事,也得等到武林大會!”
這幾人打扮随意,衣着簡陋,頭發松松垮垮系在腦後,脖子裏挂着頂破爛鬥笠,衣袖褲管高高挽起,露出沾滿泥巴的小腿和腳背。大約是走了很遠的路,腳上套着的草鞋已經磨出了洞。他們身上帶的武器,看起來也頗為寒酸,用黃黃青青的麻布包裹着,橫在膝上,不知是劍是刀。
見傅明投來視線,他們笑着招招手,示意過去坐。
傅明稍作猶豫,便轉身走到幾人中間,席地坐下,道聲叨擾。
“玄家堡,金骨。”坐在傅明對面的粗眉男人自報家門,并指了指身邊其他三人。“金臂,金目,金傻子。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傅明聽得嘴角直抽抽,強忍住吐槽的欲望,簡單說道:“敝姓路,路人甲。”
“相遇也是緣分,不如共飲一杯?”金骨咧嘴笑着,遞過來個缺口的粗瓷碗,裏面盛着黃濁茶水。“看你唇色發白,想必着急趕路,口渴得厲害。”
傅明還未伸手去接,喚做金傻子的矮胖青年搶着叫道:“莫嫌棄!這是大哥從對面茶肆讨來的,本來要一文錢一碗!你看那茶肆人擠人,想進去找個座兒都難!”
傅明順着金傻子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發現路對面設了家茶鋪,內有桌椅若幹,裏外坐滿了人,都是江湖打扮。
“聽說武林大會的請帖已經發往各家門派,玄甲堡沒啥名氣,接不到帖子,所以提前趕來,守在這裏,也許能博個機會。”金骨敲打着膝間武器,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路遠,磨破了三雙草鞋,現在腳板底還疼咧!那些人也一樣,天天守着沒事兒幹!路少俠所為何事?”
傅明不回答,反問道:“那就沒有進去的法子?”
“沒有!看見茶肆門口那個穿紫衣裳的人沒?頂有錢,出手就是一錠銀子!可是有啥用?守門的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金骨啧啧嘆道:“我們在這兒守了三天,據說有人已經守了半月。現在進出北霄派都要牌子,裏外核對,才能通行。常順山莊倒是派人來過……”
“北霄派的做法也合乎情理,畢竟武林大會如此重要,實在不能出差錯。聽說這次廣發英雄帖,是為了召集武林高手,共同鏟除魔教……”金骨說到一半,被金傻子搶過話頭,“不不,最要緊的不是這個!話怎麽說的來着,群龍不能……不能無首!對付魔教之前,肯定先要推選個武林盟主出來!”
提到“武林盟主”的字眼,金傻子愈發激動,黑胖的臉盤子顯出幾分血色,連呼吸也粗重起來。
傅明心不在焉,周圍的話語落在耳朵裏,零零碎碎的,根本組不成完整信息。
他的目光掃過茶肆,掃過衆人陌生疲憊的臉。路邊有挑着擔叫賣飯食的,有臨時搭建馬棚租賃馬匹車具的,還有個破落書生擺好桌椅墨寶,現場替人寫信賺錢。
“傳信保平安,見字如見面——”
“十字一文銀,百字一兩,紙錢另算——”
這書生嗓音尖細,如一把柔軟銳利的鈎子,抓撓着衆人的心。
不知是誰沒忍住,啐了一口,叫罵道:“寫幾個破字,就要一兩銀子,真他娘黑心!”
書生也不惱怒,微微一笑,伸手撣去桌角灰塵。
“話可不能這麽說,小生雖然才疏學淺,只會寫幾個字,但寫出來的字,可比別人有用處。如今世道不太平,書信來往常有遺失,恰巧小生有這門路,保你書信如期送到。”書生一邊說着,打開硯臺,拈起根墨條開始研磨。“北至洛青城,南下百回川,哪怕是魔教,也能給你送進去……百字一兩,物美價廉嗬——”
“盡說些渾話,我要寫封信痛罵魔頭紀淮,你也能送到?怕是連抓筆寫字的膽量都吓丢了罷!”
話音一落,茶肆內外的人紛紛笑起來,一時間熱鬧非凡。
傅明卻站起身來,走到書生面前,沉聲問道:“何處都能寄?”
書生聞言擡頭,狹長眼睛略微眯起,打量傅明片刻,回道:“何處都能寄,不過看價錢。”
傅明從腰間掏出個布包,放在桌角。裏面是他從軟香閣拿的金銀財物,少說也值百兩。
書生解開布包,正欲清點財物,傅明又說:“書信我自己寫,你不必看,幫我送到便是。”
“好說好說。”書生仔細摸了一遍布包裏的東西,原本冷淡的臉龐頓時挂滿笑容,細窄的五官擠成線條,活像用墨水幾筆勾勒出來的簡畫。“不知兄臺打算寄往哪裏,寄給何人?”
傅明彎腰,靠近書生的臉,輕聲吐出幾個字。
“聶常海。以及……”
“夏有天。”
原著中,紀潛之與江如互相愛戀,遭到常順山莊老爺子的極力反對。正邪不兩立,江如被騙回常順山莊,囚禁于閨房之中,徹底與外界斷絕聯系。紀潛之擔憂江如處境,但由于常順山莊的阻攔,兩人無法相見,甚至傳話都困難萬分。
這時紀潛之遇到了個書生。
沒有名號,身份莫測,極度貪財的書生。
此人號稱只要給足錢,任何書信都能寫,都能寄到。紀潛之姑且一試,結果真的成了。
在江如被關在常順山莊的七天七夜裏,兩人憑借書信交流,戀情愈發深厚。
也因此,後來該書生被戲稱為“無意紅娘”。
傅明從未想到,有一日他會利用書裏這點信息,向聶常海和夏有天寄送書信。
世事難料啊。
傅明苦笑,牽着馬慢騰騰地走着。日頭漸漸沉入山谷,金紅餘晖鋪灑天際,柔軟而微薄的光芒映照着他前行的路。
陽澤山在身後越來越遠,變成一道灰藍色的影子。傅明向前方望去,隐隐看到城牆樓閣,其間夾雜着星星點點的燈火。
他就要抵達最近的城鎮了。
進城以後,他想先換套裝束,編個身份,找間便宜客棧休息一晚。也許紀潛之會派人尋找他的行蹤,所以,他必須倍加謹慎,多找幾個藏匿的地方。
傅明清楚得很,跟在紀潛之身邊,根本無法改變劇情走向。
他必須離開,從其他人身上尋找突破口,盡自己所能,将剩餘劇情扭轉至原本制定的方向。
這是他的責任。
也是他的堅持。
即使這種所謂光明的未來,紀潛之并不喜歡。
“我希望你過得好。”
傅明自言自語,攥緊手中缰繩,加快腳步向城門走去。他的心裏空落落的,有種不踏實的虛無感,但他不願細想。
離城門愈近,道路愈發明朗。城內城外燈火無數,商鋪小販的吆喝聲也此起彼伏,分外熱鬧。
百回川地界商業繁華,夜間景象如此,傅明并不驚訝。他看見城門底下有人在賣糖人,周圍簇擁着許多孩子,跳着叫着,歡呼雀躍。
“給我!給我!”
“我也要!”
糖人架子前站着個黑衣男子,很有耐心地挑選好糖人,遞給身邊的小孩。由于角度的關系,傅明看不到對方的臉。他也沒注意,只道是出來帶孩子玩耍的父親。
然而那“父親”轉過身來,瞬間讓傅明僵住了臉。
“好了,這是最後一根,拿好別掉,玩去吧。”
紀潛之笑着,送出手中的糖人。原本圍在他周圍的孩童,嚷嚷着道謝的話語,瞬間一哄而散。
時間仿佛停止流動。
傅明邁不出腳步,也發不出聲音。紀潛之眼眸微擡,看到不遠處的傅明,只是淡淡打了聲招呼。
“師兄,外出游玩感覺如何?”
傅明沒回答。
周遭喧鬧的聲響都黯淡下去,唯獨紀潛之的嗓音清晰得可怕。
“聽說你求見北霄派掌門,沒能進去。這等小事,哪裏需要師兄多費口舌。我雖然不算什麽大人物,想把聶常海請出來還是挺容易的。”
“……你派人跟蹤我?”
“師兄覺得自己為何能輕易離開?”紀潛之扯扯嘴角,“若真能出入自由,魔教早被蕩平多次。我知道師兄有時候容易犯糊塗,但這次何以糊塗至此?”
傅明腦中閃過無數猜測,不敢确定紀潛之知道了多少,只好裝傻:“我不是魔教的人,就算要走,紀教主也沒理由阻攔,更不該跟蹤。”
“你說得對。”
紀潛之一步步靠近傅明,直至兩人貼面而立,呼吸交纏不可分割。而從紀潛之口中說出來的話語,仿佛千萬條尖銳鋒利的鞭子,直接抽打在傅明臉上。
“可是我如果不跟着你,如何知道你聯絡聶夏二人,意圖暗中告密?”
傅明耳朵裏轟隆一聲,渾身溫度如降冰點。他嗫嚅着下意識否認道:“我不是……”
“聶常海掌門敬啓……當前事态危急,請聶掌門務必重視。紀淮得知心法偷竊一案真相,已屠盡赤鴉堂,北霄派與夏川閣恐怕難以保全。望聶掌門大局為重,暫且擱置武林大會,商讨對策,避免慘案再次發生,使無辜之人橫死陽澤山。”
紀潛之說得很慢,語氣也很溫柔,甚至有些纏綿。他的眼睛望着傅明,黑沉而安靜,莫名讓人透不過氣來。
“還要我繼續讀麽?”
傅明搖頭。
紀潛之從袖間拿出兩封信來,手指稍微用力,信紙便化作無數碎片,随風而去了。
“師兄。”
紀潛之叫道。
“師兄啊……”
“你怎能如此對我?”
這聲音既柔軟,又疲憊,像是從深淵沼澤裏掙紮出來的氣泡。
紀潛之擡手,撫摸傅明顫動的睫毛,發燙的鼻梁,在蒼白幹燥的嘴唇處稍作停留,最終滑向咽喉位置。冰涼極致的手指收緊,再收緊,似乎要将傅明身體裏的氣息全部擠壓出去。
因為缺氧,傅明的視線迅速變得模糊。他看不清紀潛之的表情,也聽不見紀潛之的質問了。
失去意識之前,他想到,究竟是哪裏出錯了呢?
什麽時候出的錯?
接下來,又該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