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章】
當指針指向十二點的時候, 世界靜止了。
所有的人停在了這一刻,保持着各種各樣的姿勢, 一動不動。
安娜跟着時風往酒店大堂那裏走,沿途遇見一動不動的酒店服務生或者其他工作人員, 就走過去對着他們一頓觀察,評頭論足。
她尤其對人間界女性的裝扮感興趣,從衣着品味點評到發型首飾, 樂此不疲。
時風總是耐心地站在一旁, 溫和地看着第一次解封的安娜喋喋不休的模樣,甚至越看越覺得這女孩美麗可愛,耐心更足了。
安娜對人間界不甚了解, 時風便溫柔地為她解釋,并且由于在人間界生活的時間足夠長,時風博聞強記,見識廣博, 幾乎無所不知,每每逗得安娜毫無形象地跟着哈哈大笑。
兩人走到酒店大堂後, 時風便到大堂經理那裏“借”了只手機,給安娜拍照。
女孩是第一次拍照, 羞澀地手足無措,然而這樣真實單純的模樣,映照在鏡頭裏卻是另一種難以言喻的美麗。
時風拍完照片,給安娜看了看,見女孩滿意地又蹦又跳, 又連忙把人扶住,免得穿着緊身旗袍和鞋的女孩摔倒。
随後,他又手把手教安娜給他自己拍照,兩人合照,玩得不亦樂乎。
拍完照片,時風又教安娜上網,教她追劇、看書、聽歌唱歌、看新聞、玩游戲,教她打電話發微信寫短信,教她英文和漢語拼音……
兩人明明是第一次認識,卻熟悉得仿佛多年重逢的好友。
安娜對時風充滿信賴,而時風對安娜滿懷柔情。
世界靜止了,他們的世界裏沒有任何聲音,只剩下彼此,卻非常幸福。
桃瓷就坐在兩人身邊,托着腮,歪頭安靜地看着,漂亮的桃花眼裏滿是疑惑懵懂。
安娜對人間界感到好奇并且非常歡樂,桃瓷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他也有同樣的遭遇。瑰麗神奇的人間界對于妖怪而言總是迷人而神秘的。
但是,當全世界靜止的時候,他們分明非常孤獨,只剩下彼此,有可能就這樣一輩子都無法鮮活地出現在人類面前,他們依舊無憂無慮。
這是桃瓷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小妖怪靜靜地看着兩人玩耍,又時不時擡頭看向酒店大堂的時鐘,記錄他們醒來的時間。
當夜色漸深,時針即将指向午夜十二點的時候,時風将手機裏所有使用過的痕跡和照片統統清除,放回了大堂經理的口袋裏,又拉着安娜回到了他們一開始站着的地方。
“明天中午十二點,不見不散。”身着唐裝的男人溫和地說。
“好,明天見哦!”身着旗袍的女人擺好姿勢,同樣微笑着回應。
牆上的挂鐘再次響起,兩人齊齊變成了雕塑。
桃瓷仰頭一眨不眨地看着挂鐘。
當安娜和時風徹底石化的時候,原本指向午夜十二點的時針……竟然開始往後退。
從12,移到11,到10,到9,一直往後挪到了1,最後再次和12重合。
桃瓷神色驚疑不定,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反應過來,迅速拔腿往酒店門口跑。
氣喘籲籲的少年捂着胸口在酒店門口急急停住腳步,直起腰看着門外來來往往的行人,錯愕地發現……天又亮了。
時間倒退回了當天的中午十二點。
原本靜止的人類再次動了起來,毫無所覺地繼續自己的生活。
也就是說,時風和安娜在一起度過的那12個小時,對于正常人類而言,是壓根不存在的。
桃瓷慌亂地吸了吸鼻子,手指都有些發抖,他捏緊了自己的衣擺,努力忍住眼淚。
他發現了一個秘密。
如果說,每次雕塑妖醒來的時候,世界就會靜止,而他們醒來的那12個小時,在耗盡之後又會被時間抹去,時間重新歸位,那麽也就等于……他們根本從來都沒有動過。
起碼在世人眼裏,世界如常,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這意味着,時風和安娜,将沒有任何可能和人類見面,也無法融入人類社會,他們存在的任何痕跡都會被重新歸位的時間抹去,根本不可能在人間界正常生活。
桃瓷擡手抹了把眼淚,轉身慢吞吞往酒店裏走。
他終于知道安娜和時風為什麽會一直在這裏了。
安娜來到了人間界長達十年時間,因為沒有蘇醒而一直停留在酒店,并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但是時風也在這裏待了很多年,卻甘願一直做一個裝飾的雕塑,而不是去嘗試着開啓新的生活。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無論自己做什麽,都終将被時間抹去痕跡,哪怕他成功走出了酒店,只要午夜十二點一到,時間歸位,他就會變成雕塑再次出現在酒店裏?
桃瓷茫然地走到兩座雕像身邊,緩緩蹲了下來,抱住膝蓋,将下巴搭在手臂上,聽着牆上挂鐘嘀嗒嘀嗒的聲音。
“為什麽雕塑妖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喃喃自語,語氣稚氣而悲傷,“明明我見到安娜的時候,她就在拔拔的公司裏,那說明雕塑妖是可以自己活動的,不會被時間限制,可是安娜和時風的過去卻不是自由的,太奇怪了……”
桃瓷念叨了兩句,又突然想到了什麽,小聲道:“該不會……他們現在的樣子才是雕塑妖原本的命運吧……然後因為魔化了,安娜才可以自己去拔拔的公司裏工作,時風也……”
桃瓷越想越覺得害怕,下意識就踉跄着站了起來,想要脫離時風的魔化記憶。
然而他上次看到全一科的記憶時,之所以突然中斷回歸現實,是因為自己妖力不足。
這次要怎麽回去呢?
“都怪妖王。”小妖怪委屈得不得了,嘟囔道:“桃瓷每次問問題都不告訴我,非要我自己去發現,可是真的太難了……”
桃瓷憋住哭聲,捏着手指在兩座雕像面前來來回回地走,好半天才想起來一個辦法,平靜下來。
他轉身走到時風面前,伸出手指搭在時風的脈搏上,試探着把自己的妖力輸進去。
很快的,源源不絕的妖力順着時風的脈搏進入,同對方的妖力相遇。
桃瓷連忙切斷妖力的傳輸,将一小部分妖力留在了對方的經脈裏,松開手,傻乎乎道:“真的可以放進去……可是他們又看不見我。那我……”
想着,桃瓷又再次試探了一下,這回,小妖怪驚訝地發現,自己留在時風經脈裏的妖力莫名其妙不見了。
“所以我是不存在的……”桃瓷想了想,閉上眼,将妖力覆蓋到眼睛上,嘗試着将自己窺探魔化記憶的能力關閉。
很快,能力如願關閉,少年慢慢睜開眼,對上的就是謝北澤平靜熟悉的面容。
“怎麽了?”謝北澤彎下腰摸了摸少年的額頭,低聲問:“妖力不夠用了?還是覺得累?”
桃瓷抿緊嘴巴搖了搖頭,抽泣了一聲,伸出手眼巴巴地開口:“拔拔抱抱。”
謝北澤見他委屈巴巴的樣子,彎腰把人抱了起來,也不管博無老教授揶揄的目光,抱着人拍了拍背,問:“是不是看到什麽了?”
“嗯。”桃瓷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将臉埋在男人頸間,一字一句地把看到的事情描述了出來,末了摟緊謝北澤的脖子,帶着哭腔說:
“要是他們魔化自己……只是為了自由,那桃瓷淨化他們,他們不是又要變成以前的樣子了嗎?那個樣子太慘了。一輩子都不能去別的地方,除非人類移動他們。”
“你說,他們倆一直在這個酒店裏?”謝北澤低聲問。
“對。”桃瓷點了點頭,急切地說:“我之前想過,為什麽他們不趁着十二點沒到,跑到妖界去呢?如果去了,他們找到妖王的話,妖王一定會幫他們的,就算他們再次回到酒店,妖王也可以找人把他們搬回妖界去……”
“桃瓷。”謝北澤打斷激動的少年,安撫地同桃瓷蹭了蹭額頭,哄道:“你要知道,他們醒的時候,除了那個時鐘,世界的一切都是靜止的,那也就包括妖界。他們沒有辦法和妖王對話,因為妖王也是靜止的。”
“……”桃瓷怔怔地看着男人,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突然小聲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哽咽道:“那怎麽辦呀……我想阻止他們魔化的……沒人可以幫他們……”
“沒事。”謝北澤把人按到懷裏,抱着桃瓷在房間裏來回踱步,安慰道:“你現在還沒看到他們魔化的那一刻,不是嗎?所以事情還有轉機。桃瓷,聽不聽爸爸的話?”
“聽的。”桃瓷擦了擦眼淚,勉強忍住哭聲,“拔拔教我怎麽做,我就去做。”
“嗯。首先你需要做一個實驗。”謝北澤平靜地開口說:
“你不是可以碰到記憶裏的人嗎?但是他們看不見你,而時間歸位只對雕塑妖起作用,對你沒有用。
所以,桃瓷要回到時風的魔化記憶裏,等下次他們醒過來,你就找一只手機,拍下他們的照片。
等到快十二點,你就看着手機,如果十二點一到,照片消失了,說明你之前的推測是正确的。那麽你就繼續跟着他們,直到他們魔化的那一刻,把過程記下來,出來告訴拔拔,拔拔會告訴你接下去做什麽。
如果照片還在沒有消失,說明他們并不是完全被時間排斥在外,那麽你可以通過紙筆之類的形式,提示他們逃回妖界去,給妖王留下線索求救。那麽妖王肯定會出手相助,從而改變他們的命運。”
桃瓷睜圓了眼睛,認認真真地把男人的話記了下來,點頭如搗蒜,小模樣看着可憐又可愛。
謝北澤揉了揉他的頭,給他擦幹淨淚痕,正想說話,就聽見身後傳來博無老教授蒼老的聲音。
“謝總,你教桃瓷去改變雕塑妖的命運,但是桃瓷身處雕塑妖的魔化記憶裏,改變記憶真的能改變現實?那畢竟是早就發生過的事,已經成為既定事實,并且導致了如今的一切悲劇。如果改變了過去,現在床上的時風是不是也會跟着消失?風險太大了。”
“教授,魔化記憶本來就自成一個世界,桃瓷在那個世界裏其實是不存在的。”謝北澤緩聲解釋,“那麽,桃瓷改變的事情就不會成為現實。”
“不是真的嗎……”桃瓷傻乎乎地眨了眨眼睛,“那我還能幫到他們嗎?”
“嗯。你需要做的,不是改變已經注定的事實,而是改變雕塑妖的魔化記憶,只要他記憶裏的自己是有救的,那麽他和安娜就有救。”
謝北澤眸色沉靜而幽深,看着少年幹淨的雙眸,淡淡道:
“魔化妖怪入魔的時候并不是完全無法拯救的,魔氣帶來的痛苦也不足以剝奪他們的生命,真正導致他們失去活下去的勇氣的,是魔化記憶裏那些絕望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