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寧致遠當天下午到達了川蜀省城,他給安逸塵打了個電話,那邊非常吵鬧,信號也不好,安逸塵敲擊話筒的聲音寧致遠根本聽不到,他只是一個勁地說:“我很好,這裏沒有想象的那麽可怕……就是人有點多……晚上我就會歸隊……信號不好……不一定能聯系得上你,別擔心……”
安逸塵每天和寧爺爺兩個人就守着電視看新聞,央視的主持人輪番上陣直播災區情況,連觀衆都看得出他們的疲憊。省城是受災情況比較輕微的地方,無數人聚集在那裏,等待着救援和轉移,而在縣城、鄉村,更多的人還被埋在倒塌的廢墟之下。
寧致遠頭幾天還會打電話來,他的聲音一天比一天嘶啞疲憊,還強顏歡笑地對安逸塵說他沒事。後來有一天,寧致遠沒有聯系安逸塵。
第二天,第三天,寧致遠一直沒有打電話來,連短信都沒有,像是消失了。
寧爺爺的病情突然惡化,被推進急診室搶救,手術進行了三四個小時才把老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安逸塵守在寧爺爺的床邊,聽到新聞裏說,川蜀地區又發生了好幾次餘震,最大的一次餘震高達6.4級,有不少人死在了餘震之中。
安逸塵給寧致遠打電話,再也沒有打通過,總是冰冷機械的女聲在提醒他對方不在服務區。
安逸塵開始頻繁在晚上做噩夢,夢到寧致遠被壓在廢墟之下,渾身是血。後來他都不敢睡覺了,整晚整晚守在寧爺爺的病床邊。有一天寧爺爺終于醒了,他渾濁的眼珠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安逸塵去牽他的手,他就死死地抓着安逸塵的手掌,像要把它捏碎,他嘶啞的聲音說:“致遠小子啊,你還活着啊?爺爺對不起你……不該讓他們帶你去抓那個毒販子的,他們都是一群狗屎……連個小孩子都保護不了……”
安逸塵默默地流着眼淚,任憑寧爺爺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寧爺爺還在碎碎念,他看到安逸塵哭了,拿粗糙的手掌替他抹眼淚:“致遠啊,不哭不哭,是爺爺不好……你還是跟着你爸爸去讀高中吧。時代不同啦……小孩子要讀書的,光會打仗有什麽用呢?軍人已經沒有用啦……”
寧爺爺的記憶永遠停留在了寧致遠初中的時候,寧致遠被軍隊的人帶着去抓毒販,子彈打中了肩膀,差點死了。寧昊天為此大為光火,徹底和寧爺爺撕破臉皮吵了一架,把寧致遠接走了。
寧爺爺從來沒再提過這件事,原來在心底深處,他對孫子充滿了愧疚。
安逸塵握着寧爺爺的手,他想說,寧致遠從不後悔成為一個軍人,軍人是最偉大的,不論在什麽時代,軍人都是最有用的人。
好不容易讓寧爺爺睡着了,安逸塵看了一會寧爺爺,心裏下了一個決心。
因為資源人手匮乏,京城開始招募志願者前往災區救援,安逸塵因為是醫生,很順利地被納入了志願者的名單。過了兩日,他和其他的志願者一起,踏上了前往川蜀的旅途。
志願者裏有不少大學生,整個機艙裏氣氛沉重,領隊人不停地給他們普及防震知識。安逸塵隔壁座的男生和安逸塵說話:“你也是京大的學生嗎?”
安逸塵搖了搖頭,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然後擺了擺手。男生立刻明白了他不能說話,他看了看安逸塵脖子上挂着的志願者名牌:“啊,你是京醫大的醫學生啊?”
安逸塵點點頭。
男生說:“災區的醫生太匮乏啦,反倒是我們這種只是去做雜事的志願者比較不值錢。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碰上這麽大的地震,據說最新數據,這次震級有8.0級,比當初塘山地震還要強……那天晚上我睡在家裏,都感到大地在震動!”
安逸塵眉峰一動,他倒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只是隐約感到寧致遠起了一次床,估計是他感受到了震感。
一想到寧致遠,他的心裏又擔憂了起來。
幸好他旁邊的男生十分熱情,一路說個沒停,緩解了一下安逸塵內心的恐慌。幾個小時後,飛機靠近了川蜀,慢慢降落的時候,安逸塵透過雲層,看到了滿目瘡痍的大地。
眼前的景象太過震撼,他簡直無法形容那一刻內心的恐懼。飛機上俯瞰的整片大地上房屋東倒西歪,道路龜裂扭曲,猶如被怪獸的巨足踩過一般,四分五裂。這副景象讓他想起那個因為火山爆發而消失的古城龐貝,大自然的力量實在是太過可怖,人類根本無法與之抗衡。
飛機降落在川蜀省城機場,整個機場裏擠滿了人,就連地上都鋪滿了地鋪,所有的人臉上都是愁雲慘淡,還有不少人在哭泣,氣氛非常壓抑,志願者中間也立刻有人感到了不适和恐懼。
之前坐在他旁邊的叫方宇的男生也沒了之前的活潑,變得沉默起來。
領隊帶着他們去找了安排志願者工作的人。他們作為大學生志願者,是不能深入到重災區的,幾番安排之後,他們被留在了省城第一醫院。
就算省城災勢輕微,也有不少傷者,醫院走廊裏都擠滿了病床。他們不僅要救援地震中的傷員,有時候連救援人員都會因為太過疲勞而暈死過去。醫院的大廳兩側的牆邊還睡着不少勞累過度的軍人,他們連葡萄糖都不肯打,說要把藥留給其他傷員。
安逸塵一個一個地看他們的臉,沒有一個是寧致遠。
方宇幫忙擡了一個傷員進急救室,出來就沖進廁所裏吐了,嘔得撕心裂肺的。安逸塵拍着他的背,給他遞了水喝。方宇漱了口,猛灌了幾口水,他氣喘籲籲地說:“媽啊,你是沒出去救人……有一個人……天,直接被壓得只剩下肉泥了……嘔……”
剛來的時候誰都不适應。這個城市裏氣氛太壓抑,空氣裏都彌漫着絕望和死亡的味道,他們每天都要見到很多死人,還有上一刻活着,下一刻就斷了氣的人。眼睜睜地看着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沒有人會好過,他們團裏有個女志願者,不适應到甚至吃不進任何東西,喝水都會吐出來。
在省城第一醫院呆的第三天,省城發生了一次小型餘震。整個大地都在搖晃,所有的人都猶如驚弓之鳥,有些人哭喊着向外逃竄。安逸塵縮在廁所的角落,一動都不敢動,頭頂的燈光明明滅滅,最後徹底熄滅。地震持續了幾分鐘,安逸塵一直呆在黑暗的廁所裏,猶如身處地獄。
餘震結束之後,所有人又回到崗位,繼續救援。安逸塵看到幾個志願者擡着一個擔架沖了進來,擔架上躺着一個穿着橙黃制服的救援人員,他的其中一條腿被砸得稀巴爛,模糊的血肉垂在擔架外面,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血,鮮紅的血液滴了一路。
安逸塵扶着門框,終于忍不住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