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漫長而枯燥的挖掘過程中,安逸塵開始回想一些往事。

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一生的經歷就會像那些老舊的膠片電影,一幀一幀地浮現在腦海裏。他有着痛苦又乏味的童年,每天回家對着空蕩蕩的房子,學會了對鏡子裏的自己自言自語。後來他的父母終于互相撕破臉皮,在家裏大打出手。他有時候在卧室裏睡覺,被父母争吵的聲音驚醒。他的父母拿着一張薄薄的離婚協議書,一臉冰冷地看着安逸塵,讓他接受現實。那個時候的安逸塵不肯接受現實,他以為父母只是不愛彼此,他沒想到父母甚至沒有愛過他。

所以他抓着茶幾上的煙灰缸,嘶聲吼道:“你們要是真的要離婚,我就自殺給你們看!”

父親說:“世傾,爸爸可以把你接過去一起住,你可以和世軒好好相處。”

母親說:“世傾,你也可以和媽媽走,樂顏妹妹很喜歡你的。”

他們都不說,世傾,爸媽不離開,我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不,不對,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只有安逸塵沒有。

安逸塵醒來的時候,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的父母在他昏迷的期間,辦理了離婚手續,他徹底成為了孤家寡人。

他的生活開始陷入了孤獨和他人同情的目光之中,那些目光讓他覺得恥辱,別人都知道他是個啞巴,別人都知道他是個沒爹疼沒娘愛的孩子。

他活得自卑又窩囊,像個卑微的小蝸牛,恨不得永生龜縮在自己的殼裏,不與任何人接觸。

直到寧致遠出現。

他強勢又霸道地霸占了他的身體和生活,卻又對安逸塵捧上了一顆真心。他原本高傲又自負,卻因為安逸塵變得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

寧致遠說:“小啞巴,以後我來疼你吧。”

——這一句話,足夠抵消寧致遠之前犯下的所有的錯誤。安逸塵對他的恨意,也從那一刻消弭無形。

可是這個家夥,給了他那麽多傷痛,那麽多感動,那麽多愛,那麽多溫暖,還把他的心都給奪走了,可是如今他被埋在這冰冷的泥土之下,生死不明。

寧致遠不在了,安逸塵的生命也不會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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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不是以前的安逸塵了,他會為了寧致遠只身跑到災區來當志願者,他會偷走林皓的通行證,他會不畏生死,他會被全世界抛棄了,還依舊守着那點微弱的光。他的生命是被寧致遠改變的,沒有寧致遠,他就像失了燈塔的航船,只能漂泊在漆黑的大海。

安逸塵從泥土裏挖出第四具屍體。

那具屍體更加慘不忍睹,頭部已經被巨石砸碎,偏平的頭顱上溢滿了鮮血和腦漿,五官都看不清楚了。安逸塵強忍着惡心不适的感覺,把他拖到另外三具屍體旁邊,他把那具屍體擺正,替他整理軍服。

然後他看到了軍服上別着的一個小小的徽章,安逸塵抹了抹眼睛上的雨水,看到了徽章上那個鮮紅的數字“7”。

這是寧致遠臨走之前,安逸塵送給他的徽章。

安逸塵輕輕地伸出手指,撫摸了一下徽章光滑的表面。他的手指在顫抖,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他的臉上一片狼藉,滿是雨水,頭發濕漉漉地貼着原本清俊的臉龐。他跪在那具身體旁邊,弓着身體,把頭埋在屍體的胸膛處。

那處寂靜無聲。

好像那一刻,所有的悲傷全部灌進了他的身體裏。他弓着身體,像下一刻就要爆發的野獸。他的面部因為痛苦而扭曲着,他張開嘴,喉嚨裏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聲音:“寧致遠……”

而沒有人會回應他的呼喚。天地間大雨傾盆,包裹住整個世界。

夏隊長頂着暴雨重新回到土坡處,看見安逸塵跪在地上,他旁邊并排躺着四具屍體。

夏隊長着急大吼:“安醫生!終于找到你了,你怎麽還在這裏,快點撤退!這裏很可能又要塌了!”

安逸塵一動不動。

夏隊長着急上火,他直接沖過去,雙手卡在安逸塵的腋下就把他提了起來,他說:“安醫生!不要發呆了,趕緊走!”

安逸塵指着地上的屍體,他慢慢張開嘴,嘴裏發出嘶啞的聲音:“帶……”

雨聲太大了,夏隊長聽不見他說了什麽,一個勁地把安逸塵往外拽:“快點,車還停在外面!”

安逸塵流着淚,他說:“帶走……他的屍體……”

不能讓他躺在這裏。

他一個人,實在是太冷了。

山體隐隐響動,夏隊長直接把安逸塵扛了起來,狂奔回了車上。剛關上車門,司機就一腳油門,車子馬上調轉車頭,加速離開。過了沒多久,他們身後發出震天巨響,之前土坡的地方,又有無數的巨石黃泥洶湧而下,将那裏再次掩埋。

安逸塵靠在座位上,望着那副猶如人間地獄般的可怕景象,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他聽到夏隊長壓低聲音和其他隊員說:“安醫生一個人挖出了四具屍體,他這麽瘦弱,都不知道是怎麽辦到的……”

“對了,你不是說他是個啞巴?我怎麽好像聽到他說話了?”

“你聽錯了吧隊長。”

“快點回到沔州去,安醫生好像發燒了。”

“他那麽拼命,是想救誰啊?”

救誰?不,他誰也救不了。他連自己也救不了。

他心中的光芒滅了。

因為寧致遠死了。

安逸塵的夢境是一片黑暗。那個蒲公英花田不見了。

他坐在黑暗之中,輕聲說:“寧致遠,你這個騙子,你說過要等我的。”

“還沒等到我,你就死了。你這個騙子……”

然後他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都會說胡話了,他的失語症果然治好了。”

安逸塵被那個聲音從夢境中拽了出來,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林皓站在他病床邊上,正抱着雙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見他醒了,林皓說:“喲,我們的小偷同學醒了啊。”

安逸塵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偷了林皓通行證的事情。他剛想擡起手,不知道牽動了身上哪處,疼得他呻吟了一聲。

安逸塵驚詫地睜大眼,摸了摸自己的喉嚨。

還沒等他說什麽,病房裏傳來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閉嘴吧,庸醫,就你嘴巴子最臭。”

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安逸塵愣住了。

他慢慢地轉過了頭。

他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窗戶旁邊,背對着刺眼的光線,面容模糊。那個人慢慢地向他走了過來,他走到床邊,微微彎下身子,伸手握住了安逸塵的手。

他的手掌幹燥又溫暖。

那個人低聲道,聲音一如往昔般溫柔寵溺:“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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