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賤
樹林之中橫七豎八躺着幾十具屍體,已經涼透了,只有正中央一位稚氣未脫的少年尚還有一息尚存。
年少的厲延庭艱難睜開眼,他的肩膀被箭支貫穿,傷口離心髒只差那麽一點距離,浸出的血水染紅上衣,被深秋的霜一染,凍的人遍體發涼。
清晰的感覺到生命的流失,厲延庭卻執拗的不願閉眼,甚至伸出手臂,一點點從死人堆裏爬出來……
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厲延庭咬着牙往外爬,撕裂一般的疼痛從四肢百骸傳來,他幾次疼的想暈過去,卻又費勁全力不讓自己失去意識,這個時候暈過去,就等于真的死了。
誰能救救我......
誰都好,救救我......
不知道是不是厲延庭的誠心感動上天,厲延庭竟然真的看到有人走進了樹林,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穿着一身雪白華美的錦衣,從頭到腳纖塵不染,衣擺上銀線暗紋在日光下發着光。
厲延庭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人,少年皮膚白的快要透明了,眉目間含着一抹疏離,高高在上不染紅塵事非,偏偏那雙眼睛漆黑如鏡,仿佛能看穿世間所有罪惡。
厲延庭混沌的意識清新了幾分,他從地上伸出手,費盡全力想要靠近那少年幾分。
“你是仙人嗎?是來帶我走的嗎?”
仙人少年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一個快死的人,看見他狼狽的模樣,皺了皺眉,轉身便走。
“不要!不要丢下我,帶我走吧,求求你帶我走......”
厲延庭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然從地上爬了起來,朝着那仙人少年追去,卻因為傷重,沒走兩步就重新摔在了地上。
“求求你,帶我走......”
厲延庭艱難向前爬,目光哀求的望着仙人少年的背影,終于如願以償的看到少年頓住腳,不等他露出喜色,一個藥瓶扔到自己面前,伴随着一句極其冷淡的“吃下去”,仙人少年便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厲延庭眼睜睜看着他背影消失,寒冷一點點攀上他的四肢,眼底被絕望籠罩,撐着最後一點意識将藥瓶裏的丹藥吞了,厲延庭很快暈了過去。
厲延庭從夢中驚醒過來,才發覺自己竟然夢到了那段被他深埋心底從不願想起的回憶。
厲延庭這輩子從未求過人,只那個少年成為他永遠的屈辱,他永遠記得當時任憑自己如何苦苦哀求,如何絕望掙紮,對方卻一次都沒有回過頭,一次都沒有!
砰——
厲延庭的拳頭捶在床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心髒處鼓脹着複雜的情緒,好似有野獸要掙脫出來。
想起了這樣的事,厲延庭無心安睡,幹脆從床上坐了起來,撩開床帳,看見站立在床頭的曜愣了一下,随後想起自己又罰他守夜了。
厲延庭這會兒心裏正不痛快,看一個人杵在眼前也煩,正準備讓人滾出去,腦子裏忽然閃過白日裏見過的曜那一雙漆黑如鏡的眼睛,和記憶中那個少年一模一樣,不對,不僅是眼睛,連面容也十分相似,只是因為厲延庭不願去想那個人,竟然一直未能發現!
轟——
想明白其中關聯,厲延庭一下從床上站了起來,一步逼近曜的面前,伸手抓住曜的手腕,曜手中的燭臺被打翻落在地上熄滅了,賤了幾滴火紅的燭油在地毯上,周圍的光亮暗了幾分,襯着厲延庭猙獰的面容像惡鬼一般。
“是你!竟然是你!”
厲延庭将人逼退到衣櫃前,眼底翻湧着深沉的恨意,就是這個人當初對他的哀求置若罔聞,走的那般幹淨利落,這些年每每想起,都令他恨欲瘋狂。
“……”
曜對上厲延庭的模樣,不由自主皺起了眉,搞不懂厲延庭大半夜發什麽瘋。
“當初你将我扔下等死,可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落在我手上?”
“……”
“本世子今日才覺得活着真有意思——緣,果真是妙不可言……”
“……”
厲延庭已經習慣了曜的沉默,他将曜抓到面前,逼迫曜擡起頭,仔細去看這張困擾他多年的臉,想要從中找尋出一點情緒,畏懼,驚慌,哀求……什麽都好,可是沒有,曜平靜的看着他,這副神情和當時冷眼旁觀的他何其相似?
即便曜現在淪為玩物,而他貴為皇親國戚,他在曜眼底依舊掀不起絲毫波浪,明白了這個道理,厲延庭一下狠狠的将曜摔在床上,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眼底攀爬上了血絲。
“當日那般多的人想要買下你,君子好成人之美,本世子明日就将那些人請進府裏,與民同樂如何?”
厲延庭的床雖然足夠柔軟,曜的身上畢竟還帶着傷,被他拉扯了一下立刻感覺到傷口又裂了,他撐起身回過頭看向厲延庭,逆着光的緣故看不清表情,只能感受到滿滿的惡意。
這個人還真是恨他啊……
小婉推開房門,手中捧着托盤,上面放着一件雪白的長衫。
“曜公子,世子讓您換上這件衣服就過去。”
“我知道了,東西放下吧。”
小婉放下了東西卻沒有離開,曜疑惑的擡起頭,發現她臉竟然紅了。
“還有何事?”
“曜公子,您有傷在身,奴婢替您更衣吧。”
“……不了。”
小婉離開後,曜從托盤裏拿起長衫,手指觸碰到衣擺上的銀色暗紋,愣了一下,這款式竟然是……
世子府裏第一次這般熱鬧,但凡是當日绮陌會參與過曜身價競拍的,都被厲延庭請了過來,其中甚至還包括和厲延庭不對付的顧遠景。
大多數人收到請柬之時都吓了一跳,以為是自己哪裏得罪了這位襄王世子,雖然顧忌厲延庭威名還是來了,一個二個現在坐在大堂裏卻如坐針氈。好在厲延庭半點沒有發作的意思,還好酒好菜的招待着,言明請諸位前來只是敘敘舊。
敘舊?他們有舊可以敘嗎?衆人心裏腹诽,表面上卻興高采烈向厲延庭表示了感激,酒過三巡,厲延庭放下酒杯。
“只是喝酒沒意思,本世子還為諸位準備了歌舞,望諸位盡興。”
衆人又是一片感激聲,心裏嘀咕着這又是宴席,又是歌舞的,難不成襄王世子真的是找人來敘舊的?
很快,一隊身着紅色紗裙的美豔舞姬就走了進來,個個腰肢纖細,姿态撩人,本來還有些惴惴不安的衆人一下被吸引了過去,放松了不少。
兩刻鐘後,厲延庭讓舞姬退了出去。
“這些都是庸脂俗粉,讓各位見笑了。”
衆人心裏又開始腹诽,這都算庸脂俗粉,那什麽才算美人?卻見厲延庭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容拍了拍手掌,大殿的門再次打開,一個白衣公子走了進來,身姿挺拔,步履緩緩,衣擺的銀絲暗紋随着走動起伏,像是綴滿流光。
不提容貌,只這一身出塵氣度,就能将舞姬碾壓成庸脂俗粉了,何況此人還擁有一副世間難尋的容貌。衆人的眼睛一下看直了,大殿裏陷入了短暫的寂靜之中。
曜全當做沒看見,在大殿中央坐下,面前的琴放好,一連串清脆的琴音就從指間傾瀉而出。
曜!
顧遠景在曜進門的瞬間就生出怒火,卻對上厲延庭投注過來的戲谑目光,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漸漸的,不少人都認出了曜的身份,當初厲延庭和顧遠景在玲珑坊一擲千金,在場衆人可是見證者,沒想到曜公子到了世子府之後他們還有機會見到。
懷着隐秘的欲望,衆人的目光癡癡的落在曜身上,看他冷冷清清的坐在殿中,修長的手撥動琴弦,露出的一截手腕白的快要透明了,似乎輕輕一折便能折斷,那一身精致繡紋的白色廣袖長衫并非燭國常見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卻十分契合,自帶一種神秘與出塵氣質。
一曲完畢,衆人還陷在美色中久久不能回神,厲延庭卻已經擡起手招了招。
“過來給本世子斟酒。”
曜于是起身走到厲延庭腿邊坐下,素白的手拿起酒壺倒了一杯酒遞到厲延庭面前,厲延庭瞥了他一眼,毫不掩飾的輕蔑,接過來喝了。
你再高傲又如何?如今還不是本世子養着的一個玩物?
曜讀懂了厲延庭的意思,垂着眼皮沒什麽反應,厲延庭讓他斟酒他便斟酒,不知不覺兩壺酒空了,厲延庭臉上浮現出醉态,他看向殿中神态各異,卻不約而同将隐晦目光落在曜身上的人,勾起了唇。
“如此美人,本世子怎好一人享樂,去,給諸位也倒上一杯,好與本世子同飲。”
厲延庭竟然讓曜去給所有人倒酒,此話一出,顧遠景終于忍不住站了起來。
“厲延庭,你我私怨私了便是,何必作賤他?”
“作賤?”
厲延庭端着酒杯笑了起來。
“在場諸位皆是權貴,而他只是玲珑坊一個挂牌子賣身的戲子,本世子不知那裏作賤了他?”
“你——”
雖然厲延庭這樣說,但是在場衆人卻想着自己要是得到了這樣一個美人,恨不得藏起來誰也看不見的好,怎麽會讓他出來抛頭露面,還去讨好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