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場大夢

幾番不覺間,秋日已過,天氣漸漸地冷了起來。宛州城雖地處南部,而今卻飄起了一陣小雪。天幕微暗,薄雲星星點點地灑下些雪沐,暗藏着無限的寂靜。

江臨淵披着一件垂地的厚袍子,手上團着一張柔軟的貂皮,倚在門廊上,懶懶地打了一個呵欠,貪婪地享受着這天地間的安逸,因為他知道,過不了幾日便又要行軍了。

夏和瑜一早便來到了軍營帳內,卻只見張翎和小沙二人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說着什麽。小沙見夏和瑜進來,便低着腦袋從旁邊溜出去了。夏和瑜有些奇怪,總覺得小沙是十分地害怕自己。

“元文棟呢。”夏和瑜摸着茶壺暖手,向張翎問道。

“他去墓上了,應該一會兒就能回來。”張翎道。

自從知道自己的妻兒死在了京城後,元文棟就變得分外沉默寡言。幾日前,他在宛州城外一片清靜的地方給自己的妻兒立了一個衣冠冢,說是衣冠冢其實裏面空無一物,是個空冢,不過是作為元文棟寄托相思的地方。

夏和瑜哀嘆一口氣,想起元文棟的妻子,他實際上是見過的,是個很開朗美麗的姑娘,愛說愛笑,落得如此結局,也真是令人嘆息。

“将軍,我們何時走?”張翎打斷夏和瑜的思緒問道。

夏和瑜把指尖兒放在書案上的羊皮地圖上,道:“兩日後就出發,糧食還可以用多久?”

“不到二十天。”張翎道。

夏和瑜點了點頭,食指輕輕敲着地圖上的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富庶之地,易州。而這次的行軍并不會容易,冬日天寒且不說,糧食也不夠用,況且易州離宛州較遠,若要到達,還要翻過一座山頭,而且易州州史是有名的李素親黨,并不會輕易地降了,這場仗怕是不好打。

冷風順着并不嚴密的營帳吹進來,吹得夏和瑜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說道:“城內留下一些糧食,剩下的咱們帶走。”

“好。”張翎道,“可将軍,這三座城,你是要讓蔔承嗣守着?”

“怎麽可能。”夏和瑜嘬了一口茶道,這三座城算是夏和瑜軍隊的後方大營,斷斷不可大意地全部交給蔔承嗣,所以夏和瑜道:“我爹會留在這裏。”

“老将軍?”張翎驚訝道。

夏和瑜點頭,實則他也沒想把自己的爹爹留在宛州的,倒是江臨淵告訴他,老将軍年過六旬,早已不适合行軍,但是老将軍的威望膽識仍在,讓他留守,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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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陣冷風吹入帳中,厚重的帳簾子被挑開,元文棟從帳外走了進來,見到夏和瑜在,躬身喚了一聲“将軍”。

夏和瑜颔首示意,發現元文棟的雙肩有些垮,一雙眼睛卻是精神的,透着一點兒野獸的兇狠。夏和瑜知道,經歷了此事後,元文棟便還是曾經的那個元文棟,仍是個猛将,拿得起鐵戟,跨得上戰馬。

夏和瑜提起茶壺倒了一盞熱茶遞給元文棟,“天冷,你先暖暖身子。”

元文棟接過茶盞捂在凍得發白的手裏,也不道謝,一雙眼直直地盯着書案上的羊皮地圖,仿佛要鑽到裏面去了。

門廊處,江臨淵在打了幾個呵欠後,仍是覺得冷,便轉回屋裏去生了一盆炭火。夏和瑜本也想叫他去軍營裏幫着出出主意,可是江臨淵犯懶,也是覺得這事兒夏和瑜自己可以辦好,便給推了,自個兒在屋子裏聽着炭火“畢啵”作響,頗為惬意。

屋子裏暖洋洋的,江臨淵縮在大袍子裏,竟是不出一會兒就有些迷蒙了,明明昨兒晚上睡得夠飽的了,可今兒還是就着炭火睡過去了。

而在睡夢間,江臨淵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小小的男娃娃,沿着春日長滿嫩草的河岸邊跑着,跑累了便把雙腳浸在河水中,河水涼涼的,偶爾會有一條魚兒擦着他的雙腳游過,尾巴輕掃,有些癢。

奇怪的是,江臨淵只是在一旁看着,卻也可以感受到河水的溫度,感受到魚兒光滑的鱗片。

“淵兒,回來吧,娘做了好吃的。”遠處一個婦人的聲音響起,聲音柔柔的,極為悅耳。

江臨淵擡眼望去,卻看不清那婦人的面容,連眼前的小男孩兒的身影都漸漸地淡了下去,綠草不再,河流改道,江臨淵的眼前已經不再是清甜的陽春只景,而是一間裝飾華美的屋子。

屋內燈光陰柔,微風從窗棂吹進來,吹得滿屋的帷幔輕輕晃動。這屋子裏明明空無一人,卻響着人語之聲,嗯嗯啊啊的,極為淫穢,聽得江臨淵心內泛惡,擡腳就想向外走去。

“江小兒,你站在那兒作甚,還不來我榻上承歡?”

江臨淵的步子猛然頓住,這聲音他太熟悉了,十三年來夜夜癡纏着他的聲音,夜夜玩弄着他的人。

江臨淵轉身,卻差點兒驚叫出聲,原本空無一人的屋子中間赫然站着一個似是熊一般的人,正正便是楊沛,卻又不是個完整的楊沛,缺了一條胳膊一條腿,胯間的流淌着鮮血,一根腸子緩緩地垂了下來,搭在地面上。

“江小兒,你在看什麽呢?快過來啊,別又讨打。”楊沛道,一邊說着還一邊自嘴裏噴着血。

江臨淵一步一步向後退,眼神驚恐。楊沛卻用獨獨剩下的一條腿向江臨淵蹦過來,本來離得并不算近的距離,卻被楊沛兩步蹦到,一把抓住江臨淵的右胳膊,使勁兒一擰。

“咔”的一聲,江臨淵就知道自己的胳膊又是斷了,可此次斷掉卻沒有一絲一豪的痛感,只是一陣陣冰冷的感覺自江臨淵的右手傳進來,再看楊沛,已經伏在地上化作一灘血水,泛着沖天的臭氣。

江臨淵連忙捂住口鼻,他快要被這沖天的臭氣熏吐了。猛然間,卻又看見原本華麗的屋子,變成了高高的城牆,一眼望不到牆頂。

就在江臨淵還在疑惑怎會有如此高的城牆的時候,幾聲“嗖嗖”的聲音從他耳邊呼嘯耳過,幾支冷箭擦耳,釘在堅硬的城牆上。回身竟是一片血紅色的戰場。

江臨淵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裏,邁步想走卻發現雙腳深深地陷入了泥地中,地面上漚着一汪汪的血水,暗紅色的,有些黏,撲面而來的血腥氣生生逼紅了江臨淵的雙眼。

再一擡頭,剛剛還在厮殺的戰場已然沉寂,屍骨堆成了一個小小的山包,這“山包”上插着一面旗子,随着微風無力地飄着。

忽然間,屍骨堆卻動了,先是最上面的屍骨,一骨碌滑下來,站起了身,緊接着是下面的一層屍骨,再下面的一層屍骨。不過轉眼間,剛剛的“山包”竟是消失了,而在江臨淵面前的是浩浩蕩蕩的一隊屍骨。

這些屍骨有的已經面目全非了,傷口露着骨頭,有的卻比較完好,只有喉嚨上或者胸口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疤。縱然面龐不同,姿勢不同,這些屍首卻都有一個目标,那便是江臨淵。

江臨淵此刻有些畏懼,卻眼看着這些屍骨一點兒一點兒地向他移來,他卻沒有辦法挪動腳步。而在這一群屍首中,江臨淵卻看到了一個穿着黃袍的,那屍首滿目烏黑,七竅流着血,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中毒而死的。

江臨淵霎時間明白了,這些人都算是被他害過的,從皇帝百官,到那些死于這幾次戰争的兵士,一紙禍亂,波及了天下,這些人都想向他索命。

江臨淵輕笑一聲,也不再動了,就是靜靜地看着這些屍骨向他移來,緩緩地鉗住他的脖子,咬上他的手臂、大腿。直到江臨淵猛地一咳,清醒過來。

椅子随着江臨淵這一咳,發出了“咯楞”的一聲,江臨淵身上的袍子也随之掉下,差點兒進到了火盆而裏。

“嗯?做噩夢了?”夏和瑜剛剛進來,正拍打着身上的些許輕灰,将外袍解下,搭在了一邊。

江臨淵彎腰拾起地上的袍子,向窗外望了望,發現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外面的小雪已經停了,地面上鋪着一層細細的雪花,淡淡的白色很美。

“夢見什麽了?瞧你這一腦袋汗。”夏和瑜走到江臨淵的身邊,摸了一下他的額頭問道。

江臨淵愣愣地回想了一下剛剛夢中的情景,着實有些恍惚,他雖然不是聖人,沒有什麽救世之心,蒼生之念,但卻仍然承認自己是個罪人,可他也沒有辦法,難不成這是要他用餘生來贖罪?

夏和瑜見江臨淵神情迷茫着不語,彎下身子直對着他的臉,說道:“你八成是又在胡思亂想了?”

江臨淵轉回神,輕輕地搖了搖頭,擡眼問道:“軍營裏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夏和瑜點頭,伸手拉過江臨淵放在腿上的手,很自然地握在自己的手中。因為是剛剛回來,夏和瑜的手有些冷,江臨淵則因為一直烤着火,手上溫暖得很,冰火兩重,卻在片刻之後變成了同樣的溫度。

“兩日後便帶着三萬兵士啓程,你明日随我去拜別我父親吧。”夏和瑜道。

江臨淵起身,将外袍搭在椅子上,說“好。”

夏和瑜揚起唇角,屋內的炭火仍然兀自燃燒着,偶爾發出一些輕微的響聲,火光是暖暖的黃色,映着窗外傾灑而下的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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