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明玉
顧明玉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他家是重組家庭，父母各自帶了一個娃，然後結婚生了顧明玉，雖然那個年代計劃生育查得嚴，但顧明玉還真不算超生。
當年他父親為了再生一個，寫了申請交到省裏，黨組開會研究後才允許生育，所以他父親總是笑話顧明玉是黨特批下來的，全家都寵着哄着。
對此顧明玉嗤之以鼻，記憶中他的童年只有孤獨和寄人籬下，哪來的寵？誰寵？
他年歲與兄姐相差頗大，七歲時姐姐顧明珠就去了市區念中專衛校，學期結束才會回來；大他八歲的哥哥許剛也因為不愛讀書，被母親送到鄰省的油畫村學畫油畫。無巧不成書，前幾年工會倒閉，母親不幸成了下崗職工，家裏三個孩子，老大老二都正是花錢的時候，僅靠父親那點工資根本養不活一大家子，顧明玉的母親就尋思着學人下海經商。在謹慎觀察了一年多，顧母看準時機，兜裏帶着五千塊錢就告別丈夫兒子，踏上了前往沿海城市的汽車。
于是眨眼間一個五口人的大家庭忽地一下就只剩下顧明玉和父親顧懷立兩個了。
顧懷立是一名光榮的檢察官，工作非常繁忙，加班是常有的事，從來就沒有準時下班過，七歲的顧明玉便開始學着照顧自己。他記得那是夏天，檢察院給職工配備家屬院條件不錯，都是磚瓦結構，一排排的兩層小樓矗立在夕陽下，顯得整潔而溫馨。
顧父在院子裏種了顆柚子樹，顧明玉做完了作業，打開大門坐在門檻上一邊扇着扇子等顧懷立下班。屋裏有電扇，但夏天房子裏即使開着窗也太過憋悶，顧明玉不願待在裏面，何況院子門口正好正對着家屬院的入口，能第一時間看到顧懷立回來的身影。
只是等到夕陽都落山了，顧懷立還沒回來，四鄰都開始鼓搗晚飯，空氣中漸漸有噴香的飯菜的味道。餓到胃裏冒酸水的顧明玉，差點就爬到樹上去摘那比橘子還小的柚子塞嘴裏啃了。顧明玉從小胃不好，餓不得撐不得，一旦胃炎犯了不住院輸液幾乎好不了。
為了自己的生命着想，顧明玉跑到廚房，找到了一根胡蘿蔔和數條豆角，回憶了兩遍平時母親做飯的過程，顧明玉試着做飯炒菜。
幸好那年家裏剛換了煤氣竈，不然那種需要引火的土竈，顧明玉就是餓死都點不着。
不知道顧家的人做飯是不是都有天賦，顧母下崗後開過館子，那手藝自然沒得說，兄姐們跟着旁邊打下手也做得一手好菜，據說顧懷立做菜也有一手，站在煤氣竈前還需要踩着板凳的顧明玉第一次下廚，做出來的飯菜居然還算能入口。
等到踩着星光回家的顧懷立看着小兒子用簡單的食材炒出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老懷大慰地吃了兩大碗飯——反正他父親是這麽誇他的，有沒有誇張顧明玉就懶得管了，從那天起顧明玉就承包了父子倆的夥食。
如此又過了一年，顧明玉家裏新添置了彩電，用的是他母親胡珍做生意賺到的錢。顧懷立官位不大，卻也身處要職，只是他一向剛正不阿，一分一厘也不肯拿，因此家裏一直過得緊巴巴的，等到他母親下海做生意才漸漸好了起來。
家裏以前那臺黑白電視機正式退休，送給了深山裏的大伯。為了有更好的觀影體驗，顧懷立特地拉了閉路線。跟以前只能收到中央一套二套不一樣，接上閉路線後能收到二十多個臺，其中包括了幾個香港灣灣那邊的鳳凰衛視、tvbs，從那時起顧明玉就迷上了港劇，金庸古裝劇、古惑仔、新龍門客棧等等。
不過顧明玉還是知道輕重，回家第一件事先做完作業，然後去廚房洗好米裝進高壓鍋打開煤氣竈，煮飯的時間就跑到前廳看電視，等顧父差不多該回來了再炒菜，省得飯菜涼了。
只是顧明玉到底年紀小，看電視一看得入迷就忘了廚房裏還做着飯，那會兒的高壓鍋可不比插電的電飯煲，一直加熱蒸幹水汽，鍋裏的壓力便會越來越大，直到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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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明玉是被隔壁的唐叔叔驚醒的，那個矮胖滿臉油光的禿頂男人爬到院牆上喊。
“明玉！明玉！你家廚房冒煙啦！”
電視裏正播放黃日華版的天龍八部，剛好演到喬峰得知身世存疑，前往少林寺尋找師傅玄苦，不了玄苦卻先一步遭人暗算，喬峰被指證為弑師逆徒。顧明玉正看得入迷，乍一聽到唐叔叔提醒，頓時想起竈上的高壓鍋，跳起來就往後廚跑。
“欸！明玉你別去，開門讓我去啊！萬一傷着怎麽辦？！”唐禿子趴在牆頭急得直嚷嚷，奈何顧明玉人小跑得倒快，一眨眼功夫就沒了人影，唐禿子不得已又往屋裏跑。
家屬院的小樓都是一樣的格局，廚房前面有個小天井，中間那道牆上有扇小窗戶，能從自家的廁所看到對家。顧家的天井用玻璃蓋住了，所以廚房裏飄出來的煙散不出去，都從小窗子往唐家飄，這才讓唐禿子發現。
顧明玉來到廚房的時候，整個廚房濃煙滾滾，他仔細瞧才能看清竈上的火光。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那時候的顧明玉腦子裏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沖過去，關掉煤氣竈！
唐禿子搬了把凳子，好容易爬上窗子，就看到顧明玉鑽進了濃煙滾滾的廚房，頓時吓得他尖叫起來：“明玉！明玉快回來！危險！”
顧明玉充耳不聞，他也聰明，學校社會自然課上教過吸入濃煙的危害，加上看到煙都是往上飄，他便拿了塊濕毛巾捂住口鼻，蹲着往裏面走。
唐禿子還在那邊叫喊，沒多久就因吸入少量煙霧而嗆咳。顧明玉只當他是背景音，有條不紊地執行他事先在腦海中過了好幾遍的動作。
廚房面積不大，顧明玉很快來到竈前，他沒有絲毫猶豫，依舊保持着蹲着的動作伸長了手臂去關煤氣竈，然後一鼓作氣摸到液化罐的位置，将閥門擰緊。
緊接着他站起身，将廚房的窗戶推開，濃煙找到另一個突破口，一窩蜂地散了出去，顧明玉又把廚房的後門打開，出去躲了一陣。待濃煙徹底清空，他才進了廚房。
唐禿子這才想起他家廚房還有個後門，連忙開門出來，躲在顧家廚房的窗戶旁小心翼翼地探頭往裏看。
“明玉，沒事了吧？”
顧明玉看着已經燒成黑色的高壓鍋，和被融了幾處的液化罐皮管開始後怕。去年縣裏才發生過一家人因為煮飯忘了關煤氣，而炸掉整棟樓的慘劇，據說那家只剩下一個瘋瘋癫癫的老婆子還活着，嘴裏念念叨叨地在那棟塌了一半的房子周圍游蕩。
顧明玉抿了抿唇，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顧懷立回家的時候臉色非常不好，顧明玉給他的BB機留言，只說家裏有事讓他趕緊回來，他還以為是顧明玉胃病犯了，本想打電話給隔壁的唐禿子，讓他送顧明玉上醫院，沒想到卻從唐禿子口中聽到那樣可怕的事。
顧懷立帶着顧明玉下了趟館子，父子兩個坐在飯館裏埋頭扒飯誰都沒有吭聲，回家後顧懷立去廚房刷那個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高壓鍋，顧明玉就站在天井裏洗漱。
高壓鍋的皮子已經融化變形，顧懷立刷了半天，也沒能把那燒黑的地方刷回原本的銀白，他直起腰，看着水盆裏的高壓鍋，想了想開口道：“明玉，明天你別做飯了。”
“啊？”正在洗臉的顧明玉愣了愣，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半晌才問道，“那……下館子還是等爸你回來再做飯？”
天天下館子顧懷立肯定不同意，雖然現在家裏沒那麽拮據了，但顧懷立的身份擺在那，畢竟是在那個年代，太過張揚的事不能做。可是顧懷立每天什麽時候下班他自己也算不準，而且最近他剛剛接手了一個大案，正是最忙的時候。顧明玉身體本來就不好，饑一頓飽一頓的很容易出問題。
“明天周六，我帶你去個地方，你晚上把你的衣服收拾幾件，課本作業給帶上。”顧懷立不再遲疑，那個洗不幹淨的高壓鍋被他收進了櫃子，以後……怕是用不上了。
顧明玉早上醒得很早，并不是前一晚被吓到睡不着，而是一大早就被父親顧懷立叫了起來。
“爸，我們去哪啊？”顧明玉揉着眼睛，睡眼朦胧，從他睡得飽滿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他昨天差點跟這棟房子一起被炸上天。
他這人有個能力，過去的事從來不會放在心上，就連從別人口中聽到事情經過的顧懷立都吓得做了一晚上噩夢，他這個當事人卻跟沒事發生一樣，不得不說，顧明玉這本事非常了不起。
“去釣魚。”顧懷立眼下一片青黑強打精神，将顧明玉抱到摩托車上坐好，對他說，“爸爸今天介紹一個阿姨給你認識，她有一個比你大一歲的兒子。”
“叫周成。”
那是顧明玉第一次聽到周成的名字，從那以後周成就出現在他的生命裏，整整陪伴了他十一年，然後成為禁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