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命數
“謝叔叔怎麽在這兒?”顧明玉假裝沒聽到謝梁剛才那句話, 比起他,紀林遠就沒那麽淡定,臉都快埋到自己胸前去了。腦子裏亂得很, ‘他睫毛怎麽那麽長’‘眼睛好大啊’‘圓溜溜的真好看’等等亂七八糟地占據了他整個腦海。
“你能別叫我叔叔嗎?”謝梁幽幽地說, 他依舊蹲着,也不知道在這蹲了多久, “都把我叫老了。”
“行,謝哥, 你在這兒做什麽?等人?”顧明玉從善如流, 謝梁不到三十, 本來就應該叫哥,是他自己怕差了關敬輩分,強行讓顧明玉喊叔叔的, 這會兒雖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反正與明玉無關,他也懶得堅持。
“等你啊。”謝梁臉上露出愁苦的表情,他抹了把臉, 站起身,“我弟——你覺得他怎麽樣?”
“張學長人挺好的,就是不大愛說話。”說實話顧明玉跟張籽然的接觸很少, 除了從老吳那裏知道他是川美的學生,正準備考研,其他的家庭背景人際關系一概不知。他們之間的交流僅限于寫上一張小字條,在廚房裏給對方留食物。
“是啊, 就是不愛說話這點愁啊!”謝梁拍了拍手,一副老父親的神色,“他從小就不愛見生人,每次來家裏吓得跟什麽似的,好像我跟我爸會吃人一樣。”
“張學長跟謝哥是同父異母?你們不住在一起嗎?”顧家重組家庭,顧明玉想當然的以為謝家也是一樣的情況。
“沒有,他跟他媽媽住。”謝梁不想多說,反而讓顧明玉反應過來,謝梁父母健在,也不是離婚狀态,所以張籽然的媽媽其實是個小三,張籽然是私生子。
顧明玉不知道為什麽謝梁對張籽然一點也不痛恨,反而關愛有加,別人家的私事他也不想打聽,便沒再說話,等着謝梁說明來意。
謝梁這人很奇怪,他表面上是個惹人厭的、不學無術的二世祖,但顧明玉看到他那一身昂貴的衣服上沾滿了狗毛,就知道狗王确實名不虛傳。對動物真心的人,顧明玉一向讨厭不起來。
“其實我今天來就是一個目的——但是你也看見了,那小子萬年不挪坑,我一來他就跑……你跟小然合租,整天/朝夕相對的,能不能幫我勸勸他,讓他回家過年?”謝梁捏了捏眉心,見顧明玉像是要拒絕,他接着說道,“我知道小然讨厭我,也是我自己作怪吓到他了,但是看在我爸的份上……或許這是我們全家最後一次團圓飯了。”
顧明玉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他艱難地張口:“謝伯伯……身體不好?”
“肝癌晚期,小然還不知道,我爸不想告訴他。我怕錯過這次,他以後會後悔。”謝梁收起了不正經,臉上滿是鄭重,他連說了幾聲拜托,得到顧明玉肯定地回複後才轉身離開。
顧明玉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得鼻頭發酸,忍不住說:“為什麽有些人長命百歲那麽難?”
紀林遠在不熟的人面前很容易腼腆,剛才顧明玉跟謝梁說話,他一直沒插嘴,略有些無聊地低頭玩起衣角來——顧明玉的衣角。
聽到顧明玉的話,他想了想說:“我爺爺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說白了就是運氣,有人從高樓墜落一點事都沒有,有人走在路上也能被樓上掉落的一塊小玻璃奪去生命,運氣這東西不是玄乎,也不是由誰控制,它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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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明玉轉過身,面對面地看着他,目光黑沉沉的,平靜中透着一股悲傷。
紀林遠心裏一窒,似乎感同身受,他說:“但是也不是絕對的,有時候信念可以戰勝命運——在我還不滿周歲時,我爸媽帶我坐客車去城裏玩,路上遇到山上落石砸中了車子,前排的司機和售票員當場死亡,是我爸把我從窗戶丢了出去,才讓我沒有跟随客車一起掉下懸崖,那一車就我一個人活了下來——你看我現在還不是好好的?”
“我想我爸那時候唯一的信念就是要我活着。每年我爺爺都要把我帶到爸媽的墓前,讓我對着他們發誓,會好好活着,活出自己的人生,我相信我能夠做到。”
“精誠之至,哀感之靈,雖有命數,亦不能不為之挽回。”顧明玉輕聲念道。
“啊?”作為一個對文科完全不來電的理科男,紀林遠聽得雲裏霧裏,感謝高二分了文理,每次考文言文和作文他都恨不得揪下自己的頭發——當然還有地理。
“紀昀閱微草堂筆記裏的一段話,跟你剛才說的一個意思。”顧明玉很少情緒外露,只是剛才乍一聽到謝梁的父親生病,一時間想起母親走不出來,紀林遠述說自己的故事時,他就恢複了常态。紀林遠說的簡短,但其經歷驚心動魄,一個不好世上就沒有紀林遠這個人,只能說真是紀父的信念延續了他的生命。
“噢——”
“紀曉岚。”看紀林遠的表情就知道,他對紀昀這個名字一無所知。
“噢!我知道那部電視劇,最近我同學天天念叨。”
或許是紀林遠的開導起了作用,顧明玉心裏好受不少,回樓上時,剛好接到了來自深圳的電話。
“姐。”顧明玉一邊摘下圍巾一邊對電話裏的人說,“今天有空給我打電話了?每次你都說忙,要不就說有輻射影響孩子,對了,我記得你預産期快到了吧?聖誕前後?”
“明玉,我——你幫幫我吧。”顧明珠的聲音有些不對,似乎在不安、害怕。
“怎麽了?”顧明玉皺着眉,明珠性格跟他很像,能自己解決的事情,絕對不會想要麻煩別人,就算是親人也是。
“我不知道怎麽跟爸媽說……媽說想來深圳看我……”
“我知道,媽跟我說了,她這段時間身體還不錯,說是想出去走走,我前幾天剛寄了頂假發給她,她很喜歡,還拉着爸爸去雁塔拍照來着,下次有空我去網吧把照片傳給你。本來我建議她跟爸去國外,氣候暖的地方過年——反正我過年也回不來。她說你快生了,想過去看看你。”顧明玉用肩膀夾住手機,伸手去端茶幾上的水杯,剛才他們吃完面,紀林遠幫着他把碗筷都洗了,因為吃得太撐,想趕緊下樓去消食,卻是把這些茶杯給忘了。
“你也別太擔心了,廣東比家裏要暖,我覺得媽出去走走沒什麽問題,心情好了,身體自然就好,等你生了她還能順便幫你做月子。”顧明玉把茶杯放進水槽,打開水龍頭放水,這麽冷的天要像紀林遠一樣刷鍋洗碗,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最關鍵他還不覺得冷。
顧明玉發現大個子剛走,他就想他回來了——想他回來把杯子洗了再走。
“可是,沒有孩子——”顧明珠急得都哭了。
“什麽?”顧明玉一臉詫異,以為自己聽錯了,“姐,你說什麽呢?”
“沒了,”顧明珠打斷他的話,梗咽着說,“孩子早沒了,我流産了,孩子沒了。”
“什麽時候的事?我記得上個月跟你打電話,你說孩子在踢你……”顧明玉愣了一下,池子裏的水已經滿了出來,他關上水龍頭,轉身離開廚房,提起聲調,重複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玄關處傳來開門聲,張籽然剛好回來,聽到他的聲音吓了一跳。
顧明玉臉上的表情有些可怕,他對張籽然點了點頭算作招呼,然後走進自己房間關上門,坐在床沿聽顧明珠說話。
“辦了婚禮回來就見紅了,上醫院檢查說是先兆流産,吃了藥打了半個月保胎針,沒保住。”顧明珠強忍着悲傷,一個失去了孩子的女人,能克制住不流淚已經很堅強了。
“為什麽不跟我們說?姐你整整騙了我們五個月啊,要不是爸媽突然說要去看你,你是不是還要繼續騙下去?”顧明玉憤怒的同時又覺得神奇,明珠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情,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等過了預産期,你是不是還要虛構出一個不存在的孩子,告訴我們他有多可愛?讓我們像個傻子一樣陪你演一場戲?”
“不——不是的。”顧明珠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她連哭也是壓抑着的,嗓音卡在喉嚨裏,說話時努力使聲音平靜下來,“起初只是不知道怎麽跟爸媽說,你姐夫說爸肯定會怪他,當初爸反對婚禮就是因為怕影響孩子,結果真的因為婚禮……何況他們離得那麽遠,媽又生病,我也不想在那個時候打擾他們,只是……時間久了反而更不知道怎麽說,就這樣拖了這麽久。”
“姐夫說得沒錯,是怪他。”顧明玉冷冷地說,房間外面傳來輕微的聲響,張籽然進了自己的房間,“如果他現在人在我面前,我絕對會揍他!”
“其實不關他的事,是他爸媽——”
“他既然這麽在乎他父母的意見,又把你和孩子放在什麽位置?”顧明玉打斷她的話,越是生氣他語氣越是平淡,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聽出他平淡的語氣下隐藏着一座随時可能爆發的火山,“所以姐你找我幫你,是想要我做什麽?”
顧明珠先是沉默,好半天她說,“明玉,你能不能幫我跟爸媽……說這件事?爸最聽你的話,媽也最疼你……你去說的話,他們應該不會那麽生氣吧。”
“……”
見明玉不說話,明珠又說道:“我不忍心媽來了我這兒,只看到這個結果。何況事情過去那麽久了,沒有必要再搞得大家傷心難過。”
“姐夫為什麽不去說?”顧明玉不知道自己臉上什麽表情,大概是憤怒,大概是不可思議。
“你姐夫去說,爸肯定會生氣,他身體也不好,氣壞了身子就不好了。而且我弟弟口才好,最會哄爸媽開心了,對不對?”顧明珠的情緒已經穩定了下來,除了剛開始的隐瞞舉動,後面的這一系列确實是顧明珠會做的事,她就是那種專為別人考慮的人。
顧明玉深吸了口氣,他仰躺在床上,用手背蓋住雙眼,“好吧,我去跟爸媽說,但是我有個要求——你一個人在外面,要自己保重身體,一定不要着急,要把身體養好後再考慮生孩子的事,還有,我知道你很難過,我随時有時間,你想什麽時候找我哭訴都可以。”
顧明珠的眼淚一下奪眶而出,她又哭又笑,“傻瓜,我才是你姐姐。”
“你才是傻瓜,天下第一大傻瓜。”顧明玉擡起手看着天花板,神情有幾分擔憂,“姐,答應我,對自己好一點。”
“好,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