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兒,踩在馬紮上,雙手緊握着葫蘆瓢往豬圈裏舀豬食,孩子她奶奶則正弓着身子趴在竈上貼鍋貼。
胡建國顧不得別的,只開口便問他媽,“俺家大棚是不是真塌了?”
胡婆子見大兒子回來,也不管正在鍋裏貼着的鍋貼了,掄起手裏的鏟子便朝胡建國砸去!“你這作死的喲!活兒也不做,家也不顧,你這是要把家全敗了喲!老胡家這是作了什麽孽,生出你這麽個禍禍人的種喲!”
被自己娘打,胡建國又不能還手,正好蘭蘭喂完豬往屋裏走來。看見胡建國回來,蘭蘭跟沒見着人似的,連招呼都沒打,先是進屋将她奶奶烙的鍋貼盛在飯盒裏,又用包袱層層包好,放在個布袋子裏,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外便走。
治不了老子娘,還治不了閨女!本就一肚子火氣的胡建國,見蘭蘭這般做派,登時火氣沖到了腦門子上,一巴掌便刮向小閨女,“你個吃白食的賠錢貨!家裏出了這麽大事,怎地就不曉得去找俺!是不是哪天燒了房掀了瓦,也不用跟俺說?!”
“你個龜崽子!狗畜生!還好意思打你閨女!你個敗家崽子!你閨女出去找了你多少日子?!啊?連你兄弟、兄弟媳婦都出去找了你好幾天,你死哪個墳堆裏去了?你個龜崽子!還下得去手去打娃子!”胡婆子更加下狠手地打上去,自己怎就生了這麽個沒用的東西喲?!
蘭蘭一手捂着被打的半邊臉,一手緊拽着布袋子,面帶怨毒地瞪了胡建國一眼。這一眼看去,不曉得的,還以為是撞上了八輩子積仇的對頭一般。胡建國剛下去的火氣,又竄了上來。
胡婆子見自家兒子瞪着驢眼,一副要吃人的樣子,一巴掌拍到胡建國胸脯上,“還不去看看你媳婦!都住院四五日了,除了倆閨女,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連去送個飯都是人家在鎮上上班的劉國剛家的看着可憐,才日日捎着去的。”這話說完,胡婆子也有些不好意思,按說兒媳婦住院,自己這做婆婆的也是要去看看的,可這些日子大雪封山,要她一個人走那十幾裏的山路,還真真是……小兒子又是個沒出息的,小兒媳不讓去,他便真的連老子娘的話都不聽。
胡建國不耐煩跟他娘繼續拉扯,去平房裏推出摩托車來,拍了拍上面的塵土,發動起來,便也随着往鎮上去了。下了多天的雪并沒多少融化,路不好走,剛走到胡同口,胡建國便看到小閨女正懷抱着飯盒站在劉國剛家門口敲門。不一會兒,院裏便傳出狗叫聲和劉國剛媳婦高亮的招呼聲兒。
胡建國又瞪了蘭蘭一眼,沖着剛開門的劉國剛媳婦道:“嫂子,今兒個就不麻煩嫩了,俺捎着蘭蘭去就中!”
劉國剛媳婦張翠花心眼不錯,卻是個牙尖嘴利急性子的,看到多日不露面的胡建國回來了,不禁誇張地拍了拍胸脯,不客氣地翻眼嘲諷道:“真真是好吓了俺一跳!俺以為這是誰呢?原來是建國兄弟呀!就在今兒早上俺還在想呢,都離得這麽近,咋建國兄弟入了土這些日子俺連個消息都沒聽到,原來還在呀?!真真是邪了門了,建國兄弟,嫩這十天半月地不回家,大夥兒還以為嫩這是在外村又置了新家了呢!要真有那不長眼的又搭上你的夥兒了,千萬要跟嫂子說呀,嫂子定是要好好紮個花圈給你送賀禮的!”說完,也不管胡建國是啥子臉色,拉了站在門口發呆的蘭蘭便進門道:“好蘭蘭,等着嬸子,嬸子這就捎你去鎮上,這樣的爸爸,好吃懶做,又賭又抽,要了有啥子用?要是真沒了,你媽還能少受點兒皮肉罪!”
胡建國本就是個癞頭,聽到張翠花這麽說,立刻點了爆仗似的朝門口吐罵道:“你家那口子又是啥好種?平日裏連個屁都放不出來的孬種,被管得比婆娘還婆娘!俺呸!婆娘都沒那麽孬!挑唆着人家家裏不安神,張翠花你長了付什麽黑心肝兒?!”劉國剛是個妻管嚴,家裏大小事情都是他媳婦張翠花說了算,這在村裏是出了名的。不過也不怪,張翠花在鎮利客來超市上班做收銀,一個月工資六七百,又不用吃苦,逢年過節還能替親戚鄰居捎回些比村商店還便宜的煙酒點心,劉國立是個沒主見的,大事小事悶葫蘆,只幹活還算能耐,她媳婦管着家,家裏去年就翻新了房子,又新換了三輪車,這日子過得在村裏也算是家滋潤的。
張翠花也不理胡建國,只當他是在噴糞了。走到牛欄邊上,将拴着的狗的鏈子一解,開開半扇門指着胡建國道:“黑子,看見那畜生了沒,咬去,給俺使勁地咬去!咬着了晚上俺給你上骨頭湯拌饅頭!”
那黑狗本就是張翠花一手喂大的,多少通點子人性,一聽主人這般比劃,甩了甩耳朵汪叫了幾聲,頭也不回一下便沖着胡建國沖了過去。
胡建國一見張翠花放狗,也顧不得叫罵了,跨上摩托車便往前沖去。下過雪的地這些日子被村民們踩得似能照出人兒來般,胡建國這般快地騎車,還沒走出幾十米遠,便連人帶車摔了出去。張翠花收拾完東西,騎上小三輪捎着蘭蘭路過時,他還在路邊上搗鼓那摔爛了的摩托車。
胡建國媳婦的病一住住到大年初三,本是不大的發燒,因着不重視,心裏又有火堵着發不出,反複了幾次便愈加嚴重了,最後竟發展成了腦膜炎。本來兩個孩子照顧着,又有娘家兄弟時不時來照應一番,也算有些穩定了。哪知那日胡建國摔了摩托車,又半路雇了輛小私車去醫院後,因着心頭有火兒,趕到醫院時便已滿臉怒氣,不曾想這日正好又碰上了趕集賣完黃瓜的林民兄弟,中間又出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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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寶見着胡建國,想起那日撞上的情形,開口說話便帶了些埋怨:“建國,不是俺說你,再咋耍你也不能不顧家吧?那日裏你媳婦直栽在雪窩子裏,要不是嫩家蘭蘭叫,俺又正好經過,嫩家媳婦這會子可就連命都要丢了七八分喲!”
胡建國本就眼紅李家兄弟倆掙錢,聽李林寶這麽一說,又想起一進村時在胡可行家聽到閑言,頓時便覺得李林寶不是那什麽好東西,不過是那披着羊皮的惡狼,心裏指不定打得什麽主意呢?怎地當時別人都沒聽到,就他聽到了?怎地自家媳婦住院了,他倒抱起委屈來了?……
這世上總有這樣一種人,不管出了什麽事兒,自己總是沒有錯的,錯的總是別人。這胡建國就是這樣的一種人。他從沒想過自家大棚掙不了錢是他懶、疏于打理的結果,而只會眼紅別人掙了錢,覺得他們真真是撞了狗屎運;他從不去想自己媳婦會讓別人救起,是因為他壓根十多天不着家,而會去想是不是別人有歪心故意等在那裏打他媳婦主意……
不管怎樣,此時的胡建國看着李家兩兄弟極為不順眼,特別是面前這個因着賺了幾日錢,正樂得眼角眉梢透着喜色的林寶。瞅瞅那一臉的圓盤肥肉,眯的不過黃豆大小的小眼兒,這是挑釁,是嘲笑俺沒嫩出息?沒看住自家婆娘麽?
突然地,胡建國一拳頭揮向林寶,恨不得揍殘那張礙眼的臉。
林寶本就是個做事慢半拍兒的,還沒反應過來,便被自家大哥給推到了一邊。正在邊上一直沉默的林民早就看着胡建國不對勁兒了,見他不感激不說,竟還出手打人,不禁火冒三丈,真真是沒心肝的!
林民可不同于林寶,自小打架比吃頓飽飯都平常。林民胡建國兩人一對上,沒出幾個回合,胡建國便吃了兩下暗虧。可事兒是自己挑起來的,若對方不說停,自己單方停下,還得吃幾拳頭虧,胡建國只得咬牙堅持着。
直到有那趕集的村人見着了,好幾個壯漢上來幫忙勸架,才堪堪将兩人拉開。兩人被束着手腳,還掙紮着對罵了幾句,才停了拳腳。這時候林民臉上已經挨了兩拳,嘴角破了塊不大不小的口子,而他打胡建國,因着都在□□,便是身上青紫了一片,面上倒一點都不顯。
林寶見人拉開後,對着胡建國便破口大罵,不一會子圍觀的衆人便大體明了了事情的起末。有那本就看不慣男人整日賭錢不着家的婆娘,便半勸慰半說了他幾句,又道,都到鎮上了,還是先去看看你媳婦才是正理兒。
胡建國在李家兄弟那沒得着便宜,到了醫院也不管媳婦正在打吊瓶,對着正在說話的母女三人便破罵了起來。胡建國媳婦也不是個吃素的,不過是日裏被胡建國打得不得不收了些脾氣,這次想到那投了近萬元的大棚,本這幾天就該有進項了,就因着被雪壓塌了棚子,竟全都打了水漂,心下不禁火氣大起。于是,這夫妻二人便在病房裏不管不顧地吵了起來。直到醫生護士過來勸架,胡建國還滿嘴咧咧着不讓這婆娘住院了,住了也不過是浪費錢,打水漂。
醫生本就對這家病人家屬不滿了,都住了幾天院了,都沒個正經大人過來陪床,天天叫倆孩子來回折騰。不曾想,家裏來了男人,竟也是個這般不是玩意的?!那醫生在鎮醫院呆了多年,因着醫術尚可,專門找着來看病的也不少,早就被村人捧出了脾氣。如今見胡建國這般撒潑胡鬧,也不客氣,指揮着小護士和保安,便将人給叉了出去。
醫生站在醫院樓梯口罵道:“真真是沒見過這麽不是人玩意的!你媳婦剛從鬼門關上拉回來才幾天,你就這般作踐她?!她好歹為你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不是你家牛馬!連個喘息的時候都不給留!一上來就打罵,你還是不是男人了?!但凡男人,哪有你這般孬種犯渾的!”
胡建國也不客氣,“俺是不是男人你晚上來試試不就曉得了?咋地這麽想男人呀,該不是嫩家男人不中用了吧?哼!俺管教俺自己媳婦,管嫩他娘的屁事,狗拿耗子淨管歪事兒,吃飽了閑的蛋疼吧?!”
胡建國媳婦聽到自家男人屋裏屋外都這般模樣,想到這些年來在胡家操持忙碌,最終竟連婆家人的半分憐惜都沒換來。都說人心是肉長的,這十七八年了,就是石頭也該捂熱了吧?怎地胡家人都個個如此做派?若不是還有眼前這倆個娃,實在叫人放不下,真真恨不得一刀上去剁了那姓胡的,自己便是去吃牢飯也是願意的。
外面還在對罵,胡家大女兒胡曉月看不下去了,操起門口的拖把便沖她爹打去,“俺讓你折騰俺媽,俺讓你折騰俺媽!”幾拖把下去,倒真真将那胡建國給打老實了。
卻原來這胡建國也是個怪脾氣,多年癞子習性不改,好吃懶做不說,吃喝嫖賭皆沾,偏偏最寵自家大姑娘。當年胡曉月在學校的學習成績也不算差,只因着她說了不愛上學,胡建國頂着媳婦的念叨、班主任上門勸道,愣是按着自家姑娘的意願,花了好幾千塊錢将人給送到了市護校。這會子也是,胡家大姑娘揮着拖把打過來,胡建國連動都不敢動,直直地站在那兒任自家閨女打夠了消氣兒,還不住勸姑娘小心腰腿別滑倒。
真真是應了那句“一物降一物”!
有了胡家大姑娘出馬,胡建國立馬老實地上樓給媳婦道歉了,當晚還勸着姊妹倆回去,自己在那兒守起夜來。
胡家安靜了,可胡建國媳婦的病卻并沒有因着這份消停有所好轉。初三那天按着風俗吃完餃子送完老祖宗,胡建國媳婦只吃完兩個餃子說了句困了想眯會兒,這一眯便再也沒醒來。
外面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地響,再響也響不過病房裏那撕心裂肺的哭聲。
初四日胡家在鎮上直接将人送到火化場,下午父女三人便抱着小骨灰盒跟着靈車回了村裏。唢吶吹出來的《鳳凰西行》高亢、綿延,那如訴如泣地傷感仿若去了的那人心中未發洩出的怨憤般,顫靈靈、哀兮兮地飄蕩在丁槐村上頭。
本來送紙、磕孝頭的該是兒子,可胡建國媳婦走時不過四十出頭,胡家這支又沒有兒子,捧香酒、拉笤帚的便由胡建民家小子來做。
胡建國自回來便一直窩在家裏的西屋裏,便是埋人,散吊唁,也沒從裏面出來。家裏沒有人顧得上他,也沒人管他。都知道他是個好吃懶做怕死的,就是再難受,再愧疚,也舍不得給自己脖子抹一刀。
直至正月十五過去,村裏人才見着胡建國開着三輪車,去村西頭拾掇黃了多日的大棚。而這時的他,除了胡子亂了些,眼睛灰呆了些,倒也沒看出什麽不妥。
☆、秋柿子
作者有話要說: 深秋的陽光早沒了夏日的濃烈,不過幾絲光亮照在布滿白霜的葉子上,橘紅的果子挂在枝頭,圓圓的、扁扁的,細看那高枝上熟得最透的那顆,竟被貪嘴的鳥兒啄了幾處傷痕……——秋柿子
這一年倒着實是個不平年。
除了胡建國家,其他幾家種大棚倒都掙了千八百塊錢,雖沒種果園來得多,可畢竟不過半畝地的地方,又是在農閑時的冬日,便是出門打個小工掙零花,也掙不了這麽多。況且,還有個黃瓜早下來,悶頭發大財的林民家。
這一次下來,倒引得不少村人起了種大棚的心思。
不過也因着去年上棚的指标沒有達标,再加上一些其他原因,這一年的村長換屆,毫無懸念地,解建斌便被劉國立給替了下來。不少人唠嗑時笑道,可惜了解建斌媳婦白送的這麽多鞋墊子了。
衆人皆笑,也是,剛還是投票那會兒,解建斌媳婦見天兒晚上往各家去跑。他們家雖然開着個商店,貨架上擺着的小件衣物、挂件、洗刷品什麽的也不少,可解建斌媳婦別的卻舍不得送,只撿那一塊錢兩雙的鞋墊幾乎是每家都送了兩雙。
換不換村長,跟林民家都沒有多大關系。倒是青雲那即将到來的中考,愁壞了林民夫婦倆。開春的家長會上,班主任鄭老師便說,要家長老師兩頭都要抓,都要硬起來,老師提高教學質量,家長加強孩子的思想動員教育和營養給及供應,雙方做好配合工作,全面支持孩子的中考。
對于自家孩子,林民夫妻倆從來都是格外地舍得花錢的主。這不,家長會剛一開,聽說喝奶能補充能量,林民便去解建斌家商店拎了一箱琴牌純奶;聽說核桃補腦,玉秀又去村裏種核桃的胡長旭家稱了五斤山核桃。可關于思想動員這一塊,林民、雲芝夫婦倆着實擺弄不了自家這犟性的姑娘,說了也不聽,林民只好打電話求助孩子她舅舅,希望兩個舅舅可以在學校裏,時不時提點一下這個讓人不省心的外甥女。
夫妻倆為孩子的學習問題操碎了心,可青雲的成績卻真真是沒有半分長進。晚上時候,兩人窩被窩裏唠嗑,林民愁得摸着腦門子,問他媳婦,“恁說咱閨女到底是咋想的呢?也不缺吃不缺喝,要啥啥都給她買,就差沒供着她了,咋就學習跟不上呢?恁說說,去年她怨咱們攔着她不讓她去上技校也就罷了,今年這會子那幾個去上技校的娃,哪個不是要麽回來在家窩着,要麽就出去打工去了?怎地這傻閨女還是不知好歹呢?”
“哼,瞅瞅恁跟恁兄弟,恁們老李家根兒上傳下來的就沒有好讀書的,青雲這是随了恁們老李家的性子。”玉秀也煩,自己跟大姐玉芬,那是因着家裏窮,實在是舍不得花錢了才早早下了學,可一直上學的哥哥弟弟,哪個都是成績拔尖的,怎地自家姑娘學習就這麽不開竅呢?
“甭說這些有的沒的,後屋老解家兄弟五個,當年沒一個愛學習的,成了家,生得娃,好幾個現在也都辍學打工去了,偏偏解老大家的兩個娃子,一個二小子,一個四丫頭[ 在很多地方的鄉下,孩子排名跟城裏是不一樣的,一般都是一支宗親家族裏各家的孩子按出生時的生日大小排名,譬如說小說中老李家只有老李頭跟兩個姐姐,姐姐們出嫁了,生的孩子不算,而老李生了兩個孩子,林民、林寶排名便是老大、老二,兩人的孩子青雲、雷達、華子則排名喊大丫頭、大小子、二小子。],各個都在學校裏學習拔尖,去年人家解家二小子還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照你這麽說,人家老解那可真真是連個大字都不識得一把,怎地就能生出這般好的娃子?!”
夫妻倆尋思了好幾晚上,也互相較勁了好幾晚上,終究沒想出個啥好法子,最後覺得,還是只能去找找班主任鄭老師,托他在學校裏多給照顧幾分。
也許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感動了上天,開學第二個月的月考,青雲竟然前進了五六名,這不得不說是一個極大的進步,喜得林民得了消息的當天晚上,便去商店裏買了兩根金鑼大火腿、一包鱿魚絲,還有一堆薯條、豆幹什麽的,給兩孩子改善生活。
過了三月三,河畔的老柳便有了抽枝的痕跡。近了還瞅不出什麽不同,可打老遠望去,便能看到一排排柳條上仿似浮了一層深深淺淺的青粉般,又像是稀釋得極淡的山水情趣畫,讓人看過之後,便有一種欣欣向榮之感湧上心頭——春天,果然是到了呀!
二零零三年的春天,有印象的朋友們都該記得,這一年整個華夏大地上爆發了一場大災難——非典。這時候的丁槐村正沉浸在春種的忙碌中,那讓人讀不懂全稱的惡疾似乎只有在電視上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與威懾。電視上說,中國的最南沿海城市,那個滿地黃金、滿街站滿老外的地方,人們因着吃了一種叫果子貍的動物,漸漸地患上了這“一傳十、十傳百”的“瘟疫”。随着疾病的蔓延,關于它的相關知識也不斷在電視上重複,似乎每日的新聞報道總有那麽幾分鐘,開始專門播報非典的預防和隔離情況,也有一些頻道,開始報道因這全國各地每日死亡的人數了。
那時候,村人們吃了午飯,坐在馬路牙子邊上唠嗑時,還會有人不屑道,城裏人就是嬌貴,得個風寒、生個感冒都能死人,這要是放咱這裏,不過是一碗姜湯捂着被子發個汗的功夫嘛!怎地還要做啥子隔離嘛?!
聽到這話,也有那沒了牙的老太太添了興致,給大家講當年全國鼠疫時,他們一家是怎麽從死人堆裏爬出、又怎樣熬過饑荒的舊事。大家哈哈大笑,心下也道,連當年那般災害都熬過來了,況且一個小小的流感?!
可丁槐村的這種滿不在意與悠閑安逸并沒持續多久,非典的身影便出現在了這片靜默的土地上。
三月剛過了一半,馬莊鎮便出現了一例非典型肺炎患者。那人一開始以為不過是場小小的感冒,也沒在意,又因着正是農忙時候,只吃了幾包感冒沖劑便繼續下地幹活了。晚上回來時開始發燒,39度。因着持續不降的高溫,家人将他送到了鎮醫院。在鎮醫院打了一晚上點滴,竟一點退燒的跡象沒有。鎮醫院想起市裏下達的衛生防疫文件,趕緊給上頭打電話。等第二天中午将人拉到市中心醫院時,可惜了,不到一下午,便死在了重症監護室。
本市的第一例非典型肺炎病例出現在了馬莊鎮,而且還發病性極快地死亡,這不得不引起省市各級領導的關注。市裏立刻下達紅頭文件,要求務必對本市體溫三十八度以上的人進行排查,務必要對接觸過這例病人的醫生、護士,還有死者家屬、親友、鄰居等都一一檢查篩選。還別說,這一查不要緊,還真真是從鎮醫院的體檢中發現一名當初接觸過病人的小護士,當晚便發起了高燒,只是因得懷了孩子,沒舍得吃藥,便想着靠幾日便罷,真真是沒想到,竟然是被傳染上了這個?!
小護士被隔離,她對象、她婆婆和平時一起上班的同事也被要求做七天隔離檢查。事情似乎嚴重了!即使是這樣,小護士還是在第三天時便被勸說着流了産。
這時候,大家才發現,原來非典真得能死人啊?!
本市的第一例患者早在一個周前便已離開人世,可由此而引發的慌亂和噩夢卻并未結束。不論是地方電視臺還是收音機廣播,播報的已不僅僅是全國感染非典的數字,本市的感染人數也在以倍數的速度攀升,死亡人數更是由個位數漸漸飄到了十位數。
丁槐村的人們也開始焦慮了!
孩子們從學校回來,傳達着老師的指示,每人返校時要準備一支體溫計,登時不過一頓晚飯功夫,村赤腳大夫家的體溫計便被搶買一空。還有那沒買上的人家,便騎着摩托車去鎮上,可鎮醫院和藥房也早就斷了貨,這可愁煞了不少人家!
青雲回家時倒頗為興奮,原來學校最近一段時間取消學生住校規定,并通知各位家長周末不要帶孩子到人口密集區譬如集市上活動。另外,學校很快在教室和廁所門口修了七八個水池子,上面放的香皂,讓大家每節課後都要出門洗手……說完學校的安排後,青雲又有些羨慕、有些遺憾地感慨道:“聽說城市裏因着這個早就停課了,可惜沒讓俺們趕上!”
竟有羨慕這個的?!玉秀一巴掌拍到青雲腦袋上,“這又不是啥好事,你瞎羨慕個啥?”
“咋不是好事?自打非典來了後,俺學校立馬建了水池子,池子臺的槽子裏還放着舒膚佳呢!不過當天晚上,水池子邊上的香皂便讓在那洗刷的同學給順走了,第二日放的還是被拿了,第三天學校換成了黃胰子,還是有同學拿,大家的意思是,黃胰子沒法洗臉用,洗個襪子還是蠻不錯的。最後,學校換成了洗衣粉,才沒人拿了,可大家有事沒事開始喜歡晚上洗衣裳、洗襪子了!嘿嘿嘿~”笑完,青雲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卷在一塊兒的藍塑料袋子,打開一看,得!裏面不是別的,竟也是塊舒膚佳!“這塊拿回來咱家自己用,反正學校還有,俺們班主任還讓每天熏醋呢!弄得個教室天天酸溜溜、臭烘烘的,好多男生都說,這些脫了鞋也不怕人家說自己腳臭了!”
說起這非典預防,玉秀又想起滿軍他媽前天兒說的來了,“聽他們說,板藍根能預防非典,因為這,鎮上大藥房的板藍根都賣斷好幾次了。昨兒個俺還看到張翠花從鎮上回來時,摩托車簍子裏捎了兩三包呢!要不,咱也托人去買點兒?”
“要是那玩意真管用還會整日死那麽多人?難道人家城裏人不曉得買?還要巴巴地等那科學家研究新藥?”林民對這些村裏婆娘傳出來的不靠譜的傳言向來不感冒,前段時間大家都傳白蘿蔔能預防非典,結果白蘿蔔價格一日高過一日,甚至一度賣到十塊錢一根。瓦子村一家養奶牛的,每年都種兩三畝白蘿蔔來喂牛,也算是沾了這謠言的光,兩畝地蘿蔔賣了兩三萬,最後一畝本想着再擡擡價再賣的,沒想到電視上專家出來一辟謠,十塊錢一根兒的白蘿蔔,現在就是一塊錢十根也沒人要了,本就是喂牲口的,誰稀得沒事去嚼這吃幾口就放屁的玩意?!于是最後這一畝地的蘿蔔再次落入了奶牛肚裏。
“哼!誰家還差那幾塊錢麽,不過是買個安心嘛!”玉秀對林民的态度有些不滿。
“俺差俺差!”青雲聽她媽這一說,立刻發表自己的意見。
“俺也差,俺也差!”雷達這段日子正四處找錢試圖填滿他姐給他買的小肥豬儲錢罐,一聽有錢可以要,立刻眼睛放光,跟着嚷了起來。
“這倆孩子!”玉秀兩手一伸,一人拍了他們一腦瓜子。
李家自青雲鬧農技中以來,倒是難得的一家人坐在炕上和諧地聊了一個晚上。
第二日一大早,村委的大喇叭倒開始吆喝開了!原來市防疫站給各個村、鎮送來了體溫計和非典預防宣傳手冊,讓村裏每戶人家都到隊大院裏去領。
玉秀一聽這個,連飯都沒做,就趕着排隊去了。不到一頓飯功夫,便領回兩支體溫計、一本非典預防知識手冊和一張标有市醫院電話的洗手六步法挂歷畫。除此之外,村委大院裏還設了兩張隔離床位,說是只要發現有發燒感冒的,就必須移到這裏隔離。
林民正蹲在院裏修摩托車,聽到這話便不禁問道:“不是說發現一個發燒的,全家都得隔離麽?咱村這兩張床咋夠用呀!劉國立那麽愛做面子活兒,幹脆把自家前院倒出來得了,屋子還多!”
劉國立家的院子與村委會相連,本是在村委大院後邊。當年村委會是前後兩排房子外加一內一外兩個大院,這大院裏的那排當年是個紡織廠子,老李太太那一輩兒的婦女婆娘,當年有不少都在裏面做過工,後來上頭下文書說要割資本主義尾巴,又轟轟烈烈地鬧了好多年革命,那廠子織了布也賣出不去,漸漸地,便荒在了那裏。劉國立家現在的房子,是原來他老岳父——解芳琴她爹留下的。
解芳琴原來還有個哥哥,十歲那年大沽河發大水,偷偷地跟在打漁的大人們身後下水,結果踩了流沙,待被人發現救上來時,早已斷了氣息。解芳琴她媽在生解芳琴那會兒傷了身子不能再生,本就寶貝家裏這根獨苗,哪想到說沒就這麽沒了!傷心過度的解老娘,沒過幾天也跟着去了。解芳琴家裏剩了她跟她爹、還有個小七歲的妹子,她爹又是個做隊長的,整日裏怪忙,卻因着怕後娘虐兒,最終也沒再成家。解隊長沒空做飯,便将大閨女寄養在鄰居劉國立家,小閨女則因着年紀太小,直接送到了孩子她姥姥家,直到長大了又嫁回村裏。
讓大家沒想到是,解芳琴去的次數多了,随着兩個孩子的成長,竟漸漸互相有了心思,劉解兩家幹脆做了近門親家。
那會兒,老劉家孩子多,劉國立兄弟姊妹好幾個,家裏屋子又小,成親時兩家便商量,到時候讓一對新人直接住到丈人家,反正就在隔壁。這樣劉國立成家的房子便是老丈人家的房子新裝了一遍而成的,解老爹随着小倆口住,正好養老。後來,解隊長見廠子荒了,屋子空在那裏怪可惜的,便将自家院子與村委內院連了起來,又砌了牆,在村委內院的月亮門上按了扇鐵門,這樣便将村委的內大院一分為二,隔了出來。
按說劉國立他岳父這事兒辦得着實有些不地道,說白了,這就是占村集體的便宜。可劉國立他岳父一當就當了十多年隊長;劉國立他堂叔劉建設打小是劉國立爺爺養大又看着他成家的,在八幾年這幾屆,村長便一直由劉建設當着;九十年代初,劉國立辭了學校的職務,回村也開始接班做村長,這前前後後三十多年,大家就是有意見也不好說啥。也就像林民這些小時候去大隊場院裏玩過的或許還有那麽點小忿恨,待村裏七幾年之後出生的人漸漸多時,大家也慢慢地習慣了只有外院的村委會。至于曾經的大隊內院,多數人早已忘記了。
玉秀知道林民與劉國立有些小龌龊,這些年對劉國立便一直有着小意見。細說起來這事兒兩人都有一些過錯,可林民畢竟是自己男人,再說,那會子都被逼到那份上了,泥人還有三分性子呢,況且林民還是個犟脾氣的——
事情要從那年葡萄園分包說起。
那年玉秀剛生了雷達。沒有玉秀幫忙,林民打理園子便吃力了不少,葡萄園又因着有人故意禍禍,老李太太眼紅在村裏嚼舌頭,這一年下來,倒是出了不少閑話。
葡萄園要分,勢在必行。
可怎麽分?卻成了問題。
那會子劉國立已經不是村長了,可他五服裏的叔叔劉西木,卻早就打了葡萄園的主意,想着用自家在村西頭的五畝二等地換林民的二十畝葡萄園,便請劉國立從中說合。
劉國立想着,葡萄園雖然掙錢,可畢竟是村裏的土地,早晚要收回再劃的,與其到時候白被分了,不如趁早換點兒實惠。用五畝二等地來換二十畝荒地,真真也算是不錯了!
葡萄園雖是荒地,卻正是掙錢的時候,二十畝地,一年收入也小一萬兒。又不是上來種莊稼,二等地再好也出不來這麽多錢呀!林民的性子本就是犟的,哪能因着劉國立幾句話便松口?!兩人談了一晚上,又喝了幾盅酒,最後吹胡子瞪眼地,竟鬧了個不歡而散。劉國立甚至不客氣道:除了老劉家,丁槐村沒第二個敢接這葡萄園的!不然,就讓它廢在那裏!
葡萄園最終還是分了,劉西木也分了十畝多,雖沒預期的多,也是多家互相讓步的結果。可林民和劉國立兩人,見了面卻沒了往日的自在。林民不喜劉家人這些年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