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這種同情并沒有持續太久。随着上課鈴聲響起,初四(三)班的英語課代表便出現在了姜傑宿舍門前。原來,這日上午第一節課趕巧兒正是姜傑的英語課,姜傑本想着上課時講講期中考試的卷子。通常,課代表要提前先将卷子領回去發到各人手中,因見班主任沒在辦公室,辦公桌上又沒找到卷子,課代表便尋到了班主任宿舍裏來了。
平日裏,課代表到宿舍或家屬院裏找老師是很平常的事兒,況且姜傑因着年紀不大,平日裏跟學生們也算是打成一片,那些班幹部課代表什麽的更是常到他宿舍來找他談心或彙報班裏工作,這次對于英語課代表來說,也不過是個小事。
英語課代表展娟走到門口一看,姜老師的宿舍門并未上鎖,也就是說老師可能還沒起來,于是,她一邊敲門一邊提高聲音喊道:“老師,老師,我是英語課代表展娟,您開開門!”
聽到敲門聲,姜傑有些無措地從床上爬下來,剛走幾步,又停了下來,有些無措地看向張豐。
張豐指了指正坐在床上抱膝傷感的趙敏,又指了指地上的鞋子,然後自己向門走去。
姜傑手忙腳亂地将人從床上拉下來,顫抖着手将鞋給她堪堪套到了腳上。
趙敏看到姜傑蹲身親自給自己穿鞋,傷感失落的心頓時又有了活力,含情脈脈地看着他一舉一動,一時滿心甜蜜。
展娟進屋時就看到了這般詭異的一幕:已是進了初冬,姜老師卻滿頭大汗地扶在床邊喘氣,初二時的體育老師張老師卻背着手站在窗邊,而“黛二兒”(班裏同學見趙敏有事沒事便撫額吟詩,看到落葉折花也要嘆息一番,時不時又擺出一副林黛玉般的嬌弱模樣,便給她起了這麽個綽號,反正“二兒”也不是個好詞)卻一臉癡迷地盯着姜老師發呆……
仿佛剛才姜老師是蹲着身子在給黛二穿鞋??展娟有些疑惑,站在門口倒不知道自己是該進還是該退了,好是出神猶豫了一會兒,才磕巴地開口道:“老……老師,您昨天說今天講錯題,我來,我來拿期中考試的卷子。”
姜傑有些頭疼地指了指床邊的書桌上那摞試卷,示意展娟自己來拿。
展娟抱起卷子,瞅了趙敏一眼, 便趕緊轉身離開了。臨走前掃到張老師身後露出的學習桌上,竟有不少酒菜,更是立刻收緊目光,直直地往門外趕去,不過不管怎樣,一顆八卦的心卻急劇沸騰了起來,哎呀呀,自己竟然發現了這般大秘密,班頭跟黛二那不得不說的故事……啧啧。
事情不知如何解決,可課還是要上的。如今上課鈴都響了,即使換課也沒有老師願意拿自己的課來換這半拉子課了。姜傑揉了揉腦袋,對趙敏道:“你先回去上課,等中午時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談這件事。”
只能這樣了,張豐看着哥們,不禁有些嘆息,有些可惜。
可趙敏明顯跟其他兩人在一個世界,只自說自話道:“傑你放心,既然決定跟着你,前路不管有多少困難,我必是與你共進退的……”
姜傑接收到張豐更加憐憫的目光,忽然有些發冷,他隐隐感覺,即使到了中午,這事兒也未必能解決多好。
鎮中學前段時間出過一例兩個初三學生談朋友将女生肚子搞大的事兒,因為事情鬧得很大,整個學校都在風傳議論,當時校長便叫來家長,讓将兩個孩子直接給領回家各找各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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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事兒,張豐看了看有些淩亂的床鋪,雖然沒發生什麽不該發生的,可看那女同學的模樣,恐怕也是個棘手的。
姜傑蹲在地上,頗有些頭疼地抓自己的頭發。
果然,也不知是展娟回去說漏了嘴,也不知是趙敏表現得太過異常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這天還沒到中午,級部主任便将姜傑叫到了辦公室。基部主任辦公室是初四辦公室的一個隔間,姜傑到時,裏面除了主任外,還有當事人之一——趙敏。
見姜傑進來,基部主任指了指桌上的一張粉色16開信紙道:“小姜,你自己看看吧,這事兒該怎麽辦?”
姜傑上前掃了一眼那紙,見上面用黑色鋼筆淩亂地寫着“願奴肋下生雙翼,随花飛到天盡頭”、“怪侬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玉燭滴幹風裏淚,晶簾隔破月中痕。幽情愈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有的潦草,有的描過幾遍,可每句詩下面都留了一個讓他想咬牙的名字——“傑”。
姜傑恨不得拍死面前這姑娘,好好的課不上,整天瞎尋思些什麽?!
既然主任把自己叫來,那肯定是知道些什麽了。姜傑知道這段時間,學校對學生思想作風問題一直抓得很嚴,自己這事兒,算是實實地撞槍口上了。也不等級部主任再做思想工作,姜傑便将昨晚到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兒彙報了一遍,說完後又道:“主任,這事兒作為班主任,我負很大一部分責任,我沒有早發現這孩子有這樣的苗頭,出了事兒也沒立即上報,光想着私下教育了,卻沒想到鬧到這麽大……”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傑,難道你忘了麽?早上的時候,你還那樣小心翼翼地給我穿鞋系帶,我們情投意合,只有彼此,不過過了一兩個時辰,不過是幾句流言蜚語,你便,你便翻臉……”趙敏哀哀地瞪着姜傑,對他又是失望又是傷心,到了權勢面前,這人竟然半分不顧忌兩人的情分?!豈不是比王熙鳳還勢利?!
級部主任還有在外間辦公室豎着耳朵聽八卦的老師們有些相信姜傑的話了,這學生,還真是有些不正常。
不管怎樣,事情還是要解決的。中午,姜傑給趙敏家長打了個電話,下午夫妻兩人便來到了學校。也沒在級部主任辦公室解決,而是報到了校長辦公室,畢竟這涉及到一個孩子是休學還是開除、一個老師如何處分的大問題。
趙家主事的是趙敏媽媽,一身皮夾克,裏面穿着豹紋緊領衫,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頭大波浪下的一雙挑眉丹鳳眼。趙敏媽媽一開口便怪老師不負責任,好好的将孩子放到學校竟然出了這種事情!比起氣勢洶洶的趙家媽媽,倒是趙家爸爸老實地跟在後邊,在看到女兒後,先趕緊上前好是打量了一番,見趙敏還算正常,才放心地退到媳婦後面老實窩着。
趙家媽媽開了一個不算友好的頭,接着往下也沒有進展順利。大家争執了半天,家長認為老師睡了學生是老師的錯,應該開除老師,校方這邊卻認為,這學生腦子着實有點問題,希望家長可以先帶孩子暫時回家休養一段時間。
趙敏媽媽一張殷紅的嘴唇開阖不停,說得不過是自己外出多年,走了不少地方,也見過不少奇事,獨獨沒見過這樣的老師,竟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學生頭上等等,直接愧為人師!
姜傑被噴得滿臉口水,卻只能皺着眉頭,不停地給倆家長解釋當晚趙敏的作為。
除了這兩人的聲音,辦公室裏可以說是安靜極了。
趙敏滿是失望地看着一口一個“這孩子腦袋有毛病”的姜傑,內心愈發失望,這就是自己看好的良人麽?到了世俗面前,不過一點流言蜚語,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擺出一副于己無關的樣子,原來從頭至尾不過是個被世俗束縛的俗人罷了!“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罷了罷了……”趙敏流着淚,緩緩拉住趙媽的衣擺,有些傷感道,“媽,若真是對我好,快些帶女兒離開這傷心之地吧!”
而趙家爸爸則從頭至尾都老實地窩在那裏,搓着手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事情現在也明了了,雖然趙媽不承認,可看着自家孩子這模樣,也真真是不知該說什麽是好。所以說,書可以多看,但千萬使不得把故事和現實混為一談。
姜傑也不是毫無過錯,學校文件明文禁止老師收受家長送禮,也包括請客吃飯。而姜傑這次若是沒由着學生送酒送菜也不會有這次事故。于是姜傑被着令停課一學期,以作懲治。而趙敏在當天晚上便被父母帶回了家。事情到此也算是告一段落。可沒了在場的當事人,流言蜚語卻傳得格外厲害歪樓了,不過這都是後事。
雖然換了班主任,可蘋果還是要送的。林民打聽到青雲現任班主任鄭萬玉住在鎮糧農所後邊的家屬院裏,送完孩子後便直接開着拖拉機去了鄭家。
因為是周一,早上有升旗儀式卻沒有自習課,鄭萬玉出門并不是很早,正好與趕過來的林民碰上了。林民以前開家長會時也見過鄭老師幾次,況且鄭家媳婦和青雲她大舅媽還是比較好的同學,林民和鄭老師在幾次紅白宴席上也打過招呼,算是有幾分熟人關系。
兩人點了根煙,聊了幾分鐘,鄭萬玉又喊着媳婦出來将蘋果拎了回去,兩人這才分開。
林民回家将在學校的見聞跟玉秀提了提,玉秀撇了撇嘴,不客氣道:“這有什麽,你不曉得,那會子你出去打工的頭年,咱村劉西木他閨女劉湘,初中沒上幾天就去鎮上皮墊廠上班的那個,就是讓人搞大了肚子送了回來,啧啧,那姑娘不過比咱家青雲大一歲,當年不過十四而已。後來聽說他家把她說給了下樓鎮桑家村的一個光棍,真真是舍得!”
下樓鎮的桑家村,方圓百裏出名的地方,因着村後邊有片大桑樹林,村裏養蠶的姑娘媳婦格外多;也因着這片繁茂的桑樹林,桑家村的姑娘未出嫁便失身的比比皆是。後來,也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還是咋地,村裏不少家竟插了桑枝做起了皮肉買賣,倒也真吸引了不少光棍漢子。但這以後,桑家村裏的小子倒不好娶媳婦,桑家村的姑娘也不好外嫁了。誰也不願意自家嬌養的姑娘去伺候別人家的男人,誰也不願意自家媳婦尚沒進門就給自己戴頂綠油油的桑帽。可劉西木卻将姑娘說給了桑家村人,唉!
“算了,別人家家事咱也管不了那麽多,自家姑娘看好了才是真的!”林民點了支煙,狠吸了幾口,轉頭見兒子還在炕上吃飯,又忙将煙掐滅了,別到了耳根子上。
作者有話要說: 河畔的蘆葦蕩呀,遮不住屬于你的平靜;深深淺淺的溝渠,阻擋不了那深綠的串連。默默地,安靜地,為蝦子、河魚們撐一絲安穩,為緩緩流過的河水去一分渾濁,為繁華的季節添一抹濃綠,這就是你的一生,卻無人知曉,無人關注——浮萍。
☆、冰淩
作者有話要說: 晶瑩剔透、潔白無暇,如水晶般倒立在那裏,或迎接陽光,致死糾纏,化成串串淚珠;或隐入陰暗,學會低調,固守着屬于冬季的酷寒——冰淩
冬月過得很快,林民家的黃瓜剛開始開花打扭兒,臘月便到了。
十二月初五,劉國立他奶奶劉老太太,全村年齡最長(zhang)、最有福氣的老人做九十九歲大壽。老人做壽不做整數,都是提前一年,據說這樣能防止黑白無常過早勾魂,像做五十大壽時,便在四十九這年,六十大壽,則提到五十九歲時。
劉老太太雖然已經九十九歲高齡,卻不耳鳴不眼花,只一副老牙掉得沒了幾顆,一說話便露出一大片肉色的牙床。老太太這些年過來,沒病沒災,身子骨極好,閑來無事時還能上山挖幾把野菜,打理個菜園子,比她大前年過世的、卧病在床多年的兒媳婦——劉國立他媽活得自在多了。
劉家在村裏聲望極高,光這一支小輩們就不少,做壽時不僅回來的子孫親戚頗多,便是本村也有不少人家有抱着孩子提着壽桃點心上門祝壽的,大夥兒都希望能借着老人的壽氣給子孫添點福氣。
劉家子孫也甚是豪爽大方,包了戲臺子定了三天大戲。
玉秀中午頭的時候到解建斌家商店裏拎了兩包點心、一袋豆奶、一瓶罐頭,又到林寶家叫上弟媳雲芝,兩人收拾了一下便去劉家坐席。玉秀拎着東西,雲芝抱着華子,路過村委大院時,又叫住了剛下學的雷達。
雷達看到他媽手裏一大堆好吃的,正歡呼着挪不開眼呢,哪知手還沒伸到點心袋上便被玉秀一巴掌打了回去:“老實點兒,不許瞎作,媽這就帶你去吃酒席去!”
雷達一聽有酒席吃,也不顧點心了,忙問他媽是不是解老師說的壽席?
玉秀這才想起幼兒園裏的解芳娟老師跟劉家也是有親戚的,虧自己剛才還腦子糊塗了給雷達請了個假,下午這幼兒園老師也夠嗆能給孩子們上課的。
雲芝抱了一會,嫌兒子太沉,也将華子放到地上,由着雷達牽着他的手在前面晃悠着走。
玉秀問了問雲芝家黃瓜的長勢,雲芝面上一副不在乎表情,卻掩不住笑意地撇了撇嘴道:“也就那樣吧,向陽那半壟開了有百十來朵,有七八十朵是帶黃瓜扭子的。”說完又一臉八卦道:“嫂子你曉得不?俺們家大棚後面的胡建國家的,到現在連半朵花都沒開出來。昨兒個胡建國他媽坐在棚牆上罵胡建國媳婦,嫌她不勤快,觸黴頭,種的瓜跟生的娃一樣,沒個帶把的!”
胡建國家兩個姑娘,大的跟青雲一個年紀,今年職招時上了護校,小的比雷達大了三歲,在嚴家小學上一年級。老太太一心想抱孫子,卻一連等來了一對姐妹花,故平日裏到其他幾個兒子家走得還算勤快,偏到胡建國家時,看到兩個花兒一樣的孫女,便恨得牙根癢癢。
“現在誰不知道,生男生女那得看男人,關人家媳婦什麽事兒?!胡家連生倆姑娘那是他命裏該着,就胡建國那樣兒,天天賭錢不做活兒,就是生了兒子能攢出蓋房娶媳婦的錢來麽?!”玉秀有些可憐胡建國媳婦,這人雖然嘴巴有點欠,但做事兒卻是個勤快的,平日裏在家忙上忙下做着一家子的活兒,到最後還吃力不讨好,見天兒被自家男人打,這婆婆也是個偏心的,不說自己兒子賭錢的臭性子,偏愛有事沒事尋兒媳婦晦氣。
“哼!那也是她自找的,在外頭嘴巴那麽利索會絮叨,怎麽不跟她妯娌胡建民家的那位學學?瞅瞅人家,活兒也不幹,事兒也不管,天天出去打撲克,連孩子都送婆婆那兒養着,偏偏嘴上抹蜜,哄得老太太啥活兒也幫着幹,啥事兒都不用愁。上次胡建民因着她天天出去打麻将跟她吵架,老太太上去就給了自家兒子一巴掌,啧啧,這心偏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兒媳婦才是她親生的呢!”雲芝撇了撇嘴巴,滿不在乎地說道。
玉秀知道,雲芝一直想把兒子送到婆婆那去養着,好騰出空來多下地幹點兒活兒或去趕個集走個親戚什麽的,哪知老太太最近也學精了,當着人照樣接過孫子來哄,可到了中午頭便将人給送了回來,然後下午便鎖上門,随便找戶人家去唠嗑去了。這樣機動性地串門,雲芝不可能抱着兒子挨家去堵人。要是背着華子去棚裏吧,小孩子剛兩歲又坐不住,不是掐個花兒就是掰片葉兒,弄得雲芝不得不時時分出塊精力來盯着兒子。想把孩子送到娘家照看幾天,可雲芝她媽去年癱了,自己都得尋人伺候,更別說看孩子了。為這,雲芝不下一次地跟人嘀咕婆婆為人古怪,愛算計媳婦。
從村幼兒園到劉國立家,不過百十米的距離,兩人唠了沒幾句話便到了劉家門前。
只見劉家門口敞亮亮地停着四五輛黑色的四轱辘小轎車,門前空曠的場院裏已經搭起高高的戲臺子,不少來幫忙的或早到的人家的孩子正你追俺趕、嘻嘻哈哈地在戲臺子邊上玩着小孩子的游戲,而戲臺邊上的大音箱喇叭則正放着逢年過節電視裏常放的喜慶曲子。
兩人将禮送到劉家西院的平房裏,劉國立媳婦和他堂親家的妯娌正在記賬。見兩人遞過東西來,劉國立媳婦解芳琴忙起身推讓,“都是鄉裏鄉親的,來便是客,做什麽這般破費?!”都是走親戚時常說的客套話,當然做不了真,玉秀雲芝也誇了老太太幾句,說“不過是過來沾沾喜氣,哪能空手白來?”
這樣來回幾次推讓,解芳琴妯娌便将東西接了過來。幾人又唠了會兒嗑,見又有人進來,這才告了擾,去了後院。劉國立家的院子可以說是整個丁槐村最大的一家,較之于其他人家的“後瓦房、中院子、前平房”格局,劉家院子前面是一排“凹”字型平房,中間空了幾米的院子,起了一排房子,除了中廊,有四五間的樣子,裏面除了住着劉國立的老丈人,還在靠西邊逢集馬路的地方開了個小門,做賣化肥農藥的小門頭,過了這排房子中間的中廊,後面還是一個大院子,院子後邊仍是一排瓦房,六間房裏住的則是劉國立夫妻和劉老太太。
劉家後院西側也起了平房,用做廚房,今天因着老太太做壽,裏面熙熙攘攘全是幫忙的和請來的廚子。
既然來給老太太祝壽,那必須得去老太太跟前露個臉。玉秀、雲芝将雷達、華子喊了進來,一人領着一個去了老太太屋裏。
劉家今天來的客人格外多,一進堂屋便能看到臨時支起來的幾張大圓桌邊上坐滿了人,多是鄉裏鄉親,進來一個大家就互相打着招呼,唠幾句嗑。女眷一般在炕上,劉家的三個炕上人擠人的坐滿了婆娘親戚,劉老太太屋裏的炕上最顯眼的則是她從北京趕回來的孫女和洋女婿。玉秀兩人将倆小子放到炕頭上,讓他倆給老祖宗拜壽,按着丁槐村的輩份,倆小子得叫老太太高祖奶奶,這個頭磕得理所應當。
老太太喜歡男娃子,看到華子胖嘟嘟的,一雙小眼睛四處打量,便伸出老樹皮似的枯手将他攬到了懷裏。
華子常被自家奶奶這麽攬,也不怕生,還笑眯眯地将口袋裏剛得的酥糖分給老太太吃。這下子老太太更高興了,又從炕上的瓜果簍子裏抓了一大把水果糖塞到華子的兩個口袋裏。
劉老太太的孫女劉國紅見奶奶這麽高興,假裝不高興地撒嬌道:“奶奶真是偏心,也沒見你對陽陽這麽親!”陽陽是劉國紅家的閨女,在北京上初中,因怕耽誤上學,這次并沒叫她回來。
老太太将華子又遞給了雲芝,轉過頭去笑罵孫女:“你這耍驢子,當年就連你,俺都是這麽抱大的,要不是嫩們個個走得那麽遠,俺會只能整日惦記着卻見不着俺家大重孫女?!”
邊上有人見狀就湊話道:“老太太孫女在領導人才能待的地方上學,日後定是要有大出息的,老太太可萬萬不要舍不得!”
“就是就是,指不定又是一個花木蘭、穆桂英哪!”
……
玉秀雲芝大略打量了一番,見老人屋裏坐的全是劉家本姓親戚,也不讨那個沒趣了,在屋裏站了一會兒便領着兩個孩子去了別的屋子。
不得不說,劉家這酒席做得極為排場,光前面的冷菜、點心就十二盤,後面更是整整上了十六個熱菜,盤盤都是大菜。大家吃席吃到下午兩三點,後又在炕上說了會子話,外邊就傳來了大戲開鑼的聲音。男人們定是要在酒桌上還要拼一會兒的,女人們卻大多數愛看戲,這不,一聽到戲鑼子聲音,炕上的人便齊齊離了席,往外院走去。
老太太喜歡聽大興班的梆子,像《程咬金招親》、《樊梨花》這種熱熱鬧鬧的大戲,劉家也随着老人的意兒,上的全是這樣的铿锵全武鬥,結局都是歡樂大團圓。當然,這種大戲也受到了前來觀戲的小娃娃的青眯,雷達甚至拉着玉秀撒嬌耍賴要跟着戲班子住,讓玉秀兩個“鍋貼”給“修理”回了家。沒想到這小子面上老老實實,實際上卻被提前打出了青春期該有的叛逆小性子,為此,還鬧出了一出荒唐事,這是後話。
既然臘月到了離年也不遠了,這一年的冬天雪格外多,也格外大。都說瑞雪兆豐年,一場場大雪下來讓丁槐村整個村子都顯得安靜了不少。經常性地,早上起來,一推門便能看到雪沒小腿肚的景象。這倒也罷了,畢竟除了趕集,大家幾乎也不怎麽出遠門,村子裏的大街小巷,村民都自自家門口彎彎延延地掃開了幾條小路,只是害苦了今年種大棚的這幾戶人家。
林民林寶兩家大棚挨得緊,林民幹活兒時又經常叫着兄弟,兩家整日裏搭夥兒掃雪、提地溫什麽的,活計做得及時,黃瓜雖然較之去年長得慢了些,也沒耽誤幾天。
最倒黴的,要數胡建國家的大棚。
因着到了年底,各個村賭局又起了苗頭,大雪封山,鎮上的警車想往村裏開,也得試試車轱辘願不願意。這樣一來,不少村裏的賭桌都開到了明面上,沒白沒夜地繼續着。對于賭瘾上來的胡建國來說,這真真是天時地利人和俱全,自己若不去摸兩把,簡直對不起老天爺下的這幾場大雪。可惜他光想着賭桌上痛快了,卻忘了自家投進的那上萬元的大棚。胡建國媳婦第一場雪來時,帶着兩個閨女,又有娘家的大哥幫忙,堪堪将大棚上的雪清幹。可這冬天的雪最愛晚上下,支大棚的竹竿子撐得起草氈子,撐得起薄雪,卻撐不起結了冰的草氈和一層賽過一層的暴雪。胡建國媳婦畢竟只有一個人,又是個女人,大晚上的,一邊舉着充電燈一邊揮着笤帚掃雪有一次還行,次數多了終究累出了毛病,感冒重得發了好幾天燒。
渾身沒勁只得蒙着被子在炕上捂汗,可看着外面見天兒飄的鵝毛大雪,胡建國媳婦那心裏頭急得,跟整日地在熱鍋上烤似的,第二日嘴角便起了一嘴燎泡。可越是這樣,這感冒卻似沒完沒了一般,一連好幾天都沒啥好轉,發燒燒到三十九度五。
胡建國媳婦躺在炕上不安心,只得派上一年級的小閨女出門尋胡建國,卻是全村上下問了個遍,尋了四五天都沒有消息。終于,在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胡家的大棚經過幾天的大雪壓頂,折了棚西邊的三四根杆子。口子一開,大風夾雪便掃了進來,等第二日胡家小閨女去棚裏看時,被凍了一夜的黃瓜秧子早沒了精氣頭兒。
見這情形,小姑娘連滾帶爬地哭着跑回家報信兒。得了消息強忍着頭疼趕過來的胡建國媳婦,待看到一排排被風吹了一宿早已蔫得不成樣子的黃瓜秧子時,連話兒都沒說一句便栽倒到了雪地裏。
林寶、雲芝聽到哭聲出來時,看到的便是小姑娘滿臉鼻涕淚珠兒地跪在那裏,試圖将胡建國媳婦從雪堆裏拉出來。可她也不過一個七八歲的丫頭片子,哪有那麽多力氣?果不然,還沒見拉多少功夫,自己便也跟着栽進了雪裏。
林寶過來背起胡建國媳婦便往村醫務室跑,雲芝則上前抱起胡家二丫頭一邊掏出帕子來給她擰了擰鼻涕,一邊帶着她也往村裏趕去。回頭瞅瞅胡家被風雪打的那一片片早已變焉兒的黃瓜秧子,想想剛才見的胡大嫂那燒的爆了皮的嘴唇,再看看眼前這凍得臉蛋發紫早已哭得有些打嗝的閨女,不得不說,胡建國這癟崽子,真他媽忒不是東西了!
胡家大棚被雪壓倒了!胡建國媳婦一急栽倒在了地裏!……胡家的消息很快便在這冬季八卦匮乏的丁槐村裏傳開了!
“哎喲喂,你沒瞅見喂,老李家二兒子背着胡建國媳婦在前面跑,他媳婦雲芝抱着胡家蘭蘭(胡家二閨女)跟在後邊一邊走一邊罵,卻原來下了這五六天雪了,胡建國竟然一天都沒在家,也沒去棚上瞅瞅!”
“可不是,看看村裏沒掃的地方,那雪該有個壯漢子的半腰深了吧!人家其他幾家都恨不得整日住在大棚裏了,這胡建國竟連個面都不露一下?!怪不得這棚會塌呢!”
“哎喲,俺那天去他家借木鍁,唉,你沒瞅見胡建國媳婦在炕上燒的喂~那滿嘴都是大燎泡喲!她家蘭蘭小人兒一個在那燒炕熱飯,草都是濕的,一個竈上折騰得煙熏熏地……”
“唉,她那婆婆她那妯娌小叔子也是不管事兒的,瞅瞅人家小李子兄弟,老李家倆口子鬧成那樣,人家兄弟倆還是該幫幫,該走動走動……”
“昨兒個俺去南街剃頭時,還見胡建民媳婦在胡克行家打撲克呢!晌午那會兒,她婆婆還來叫她家去吃飯,說飯都熱在鍋裏了,還炖了半盆豬肉粉條子。”
“啧啧,人家那才是享福的命兒呢!”
……
☆、拉狗蛋
作者有話要說: 或匍匐着,或纏綿着,勾勾勒勒纏繞一生,癡癡纏纏訴說不清。它命苦,貧瘠、罅隙是它的居所,它堅強,荊刺、柔韌是它的庇護——拉狗蛋
胡建國是在他媳婦被送往鎮醫院後第四天回來的。
那會兒子離過年還有三天,當地人有除塵的風俗。除塵除塵,媳婦除屋,漢子清欄。在這日,做媳婦的要把家裏大小屋子的邊邊角角徹底打掃一遍,該縫補的縫補,該清洗的清洗,而家裏的男人則要把豬圈牛欄裏的糞全都清除去,因為除夕夜到過年後的六七天,便不能動針線,不得洗澡洗衣裳,不得使笤帚鐵鍁。而胡建國這次回來,一是要把家裏的豬圈好好收拾一番,另外還想趁着要過年,豬肉的價高,将圈裏那頭養了五六個月的小母豬趕出去賣了,至于賣錢做啥,原因可想而知。
胡克行家在丁槐村南大街上,胡家将院子前的平房擴出一塊兒,又加長了兩間屋子,開成了澡堂子,外加理發店。白日裏,他家大閨女在那理發,他婆娘則負責燒鍋爐收錢;晚上,洗澡打牌的人不比白天少,胡克行便在後院支了個小賭桌,每晚上也有那麽六七個村民在這兒打個撲克賭點小錢兒。因着快要過年了,村裏家家戶戶的大人娃娃都趕在年前去洗個熱水澡理理發收拾收拾,清清爽爽好過年!是以,這胡家白天晚上都算是村裏極為熱鬧的地方。
胡建國這些日子是在丁槐村西七裏地外的杜家村蹲點兒的,他又打算着過年這幾日即使不出去也要到胡克行家先約個位子,好去小耍幾把。自然,這人進了村第一件事不是往家裏趕,而是先去了胡克行家打招呼。
胡克行與胡建國往上數三四代也是一個祖上的,不過是樹大分枝,這些年來分得比較遠而已,這真要細算起來,親戚輩分還是在那兒的,胡建國得叫胡克行三叔。
胡建國是個大嗓門的,又慣不把自己當外人,尚未進門便高聲叫着問,“老三叔在不在家?”
胡家理發店的一角就是澡堂子的鍋爐房,日日大火兒燒着,極為提溫,這大冬天的,可比整日裏窩在炕頭上舒服的多。正逢一日的上午時候,胡家屋裏炕上、椅子上坐了七八個或來洗澡或串門唠嗑的婆娘。聽到胡建國的聲音,原本熱鬧的屋子立時安靜了一下子。有那看不慣胡建國作為的,隔着窗子便對他斥喊道:“胡建國,你是死到哪個旮旯裏去了?黃花菜涼了倒曉得回來了?你再不回來,你媳婦就跟着疼人的跑咯!”
胡建國當那婆娘嘴臭,也不在意地回道:“就俺媳婦那德行,今兒個能跟人跑了,明兒個俺就能領個新的回來!”
屋子裏的聽了他這混話,立馬傳出幾句笑罵來。剛才說話的那個又道:“老天真真是瞎了眼了,讓你小子這麽些年還都活蹦亂跳的處處禍害人!”
“二嬸嬸咋這般說話呢?這年還沒開始過,咋就開始點爆仗了?可別炸了被窩吓壞了俺解二叔!”
那罵人的嬸子立刻從屋裏挑了只用來燒鍋爐的破鞋,沖着剛進門的胡建國便打過去。
胡建國身子一閃,那鞋便砸到了門上。
有那本家的長輩便罵道:“國子,你家媳婦都住院好幾天了,你家大閨女都從市裏趕回來了,怎地就你還在外邊日日胡混?!這日子可不是這麽過的!”
“可不是,前些日子大雪,你媳婦掃雪都從棚上滾下來了,在炕上躺了好幾天都沒爬起來,你說說你,都去哪裏了?可惜你家那棚窩子也塌了,好好的小黃瓜都指頭粗了,若是好好的,這回子也該可以賣了。人家小李子兄弟兩家的都趕了好幾個集了,偏偏你……”
一聽棚子塌了,胡建國登時腦門子一熱,頓時別的啥也聽不到了,只曉得這一年投入的棚子錢又打水漂了!真真是!原想着賣兩集黃瓜,再賣了豬,去年欠的孫權莊的那幾家賭債就可以還個七七八八的。沒想到,竟成了一場空?!
老子當真是眼瞎,怎就娶了這麽個成事不足的喪門星喲!
胡建國匆匆忙忙趕回家,小女兒蘭蘭正在院子裏,緊抿着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