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作者有話要說: 天再廣,不高飛,再華麗的翅膀也不過是裝飾;水再深,不遠游,再靈巧的游姿也越不過龍門。第一步,是勇氣,是夢想成理想,是海闊天空……——第一步
青雲中考一過,家裏也算是了了一件大事,不管結果如何,考試已經結束,剩下的便是等成績、報志願。
雖然沒了中考的壓力,也沒了前些日子的酷熱,可非典的緊張卻一直籠罩在大家心頭。天是涼快了,可一熱一冷溫差太大,竟惹得不少兩三歲的孩子發起了高燒!
聽着120漸漸遠去的聲音,有小孩兒的人家更加拘着孩子不讓出門了。
夏日裏太陽毒,雖然不比冬日裏清閑,可終究還是輕松了不少。林民家跟林寶家隔着兩個胡同,中午頭閑來無事,雲芝便戴着草帽,抱着華子,去林民家耍。
到了暑假時候,青雲、雷達都在家裏,兩個小屁孩外加一個半大的丫頭,天天圍在電視機前看《少年張三豐》、《少年方世玉》。玉秀和雲芝兩個,則坐在平房的通風過道裏做十字繡。這種東西,雖然看着挺細,可做起來倒比當年織地毯省事了許多。雲芝又是個愛唠家常的,常常一說便是一下午,既能聽了趣事兒,又不耽誤手上的活兒,比起外面日日動魄驚心的緊張,李家的這個夏天倒是增添了不少安逸、悠閑。當然,若是沒有老李太太時不時地上門嚷着看孫子,卻在兒媳婦跟前一坐坐一下午那就更好了!
自打上次被老李頭子在大夥兒面前收拾了後,估計老頭子回家又“武力”壓制了一番,老李太太在兩個兒媳婦面前倒沒了時不時滿口噴糞地那股嚣張勁兒,像是回到林寶剛結婚那段時候,三個人坐在一起,尚算安穩。
華夏大地上,生活在上個世紀的農村婆娘,大半輩子出不了居住勞作的這片山,走得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鎮上的集市和幾十裏地外的親戚家。這樣的婆娘,這一輩子不過是圍着鍋碗瓢盆、豬雞牛田操勞,年輕時聽公婆丈夫的,老了,聽兒子兒媳的,所能支配的,不過是張可道是非的嘴,跟一雙可探八卦的耳目。
老李太太這一輩子,雖沒受過婆婆氣,可這看過的戲文、周邊的左鄰右舍,總有婆媳大戲入過她的眼,也曉得這“婆媳”二字,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道理。與兩個兒媳鬥智鬥勇這些年,雖無戰果輝煌,卻也磨練出了一份愈挫愈勇的精神。都說老小孩,老小孩,老咯老咯,老太太性情乖張了不少,但也學會了識時務,開始變得能伸能曲,伺機行動。是以,這些日子下來,老太太雖偶有說話帶刺,最常做的也不過是豎着耳朵,聽別人的家長裏短過過心裏瘾。
二零零三年的夏天終于過去了!
随着秋季開學的到來,那籠罩在衆人心頭的非典終于也漸漸成了過去式。作為為抗擊非典作出積極貢獻的典型代表,劉國立如同上次林民去市裏般,穿着規整的西裝黑皮鞋,坐上鎮裏派下來的小四輪車,極為喜慶地去了市裏的表彰大會。
林民家現在沒時間顧這個,因為青雲也要開學了!高中住校不比初中時一周可以回來一趟。當地的高中皆是月休,一月只有一天半假期,離着又遠,來回路上就要花費兩三個小時,掐頭去尾,其實也不過是一天。既然這樣,睡覺要用的被褥、洗刷的梳子臉盆肥皂,還有暖壺、衣裳什麽的,都得一次性帶齊,沒得因着缺點啥子再大老遠地跑一趟。
要知道高中可不像上大學,缺點什麽,下了課出去逛個街的功夫就能買到。那時高中是全封閉式管理,連住在本市的,從家到學校的距離若是坐公交車超過二十分鐘也是要住校的。可想而知,青雲走時,父女倆大大小小帶得東西有多少!
不管怎樣,對老李家來說這是件喜事。開學前一周的升學宴上,做叔叔嬸嬸的林寶夫婦,還有姥姥這邊的親戚們都包着紅包來給青雲做喜。連與大兒子隔閡多年的老李頭,那日都喝了不少。
畢竟是來送喜的,雖然心裏有些不自在,可林民還是端着一張笑臉呵呵地陪到散席。
送走了大女兒沒幾天,小兒子也開始上學了。雷達開學上幼兒園中班,正是招雞逗狗惹人嫌的年紀。林民跟玉秀日日忙地裏的農活兒不說,夏季的那場大雨又将大棚的後牆給沖倒了,趁着這時花生、玉米尚未秋收,還得加緊時間砌好。最慶幸地莫過于,可以将這個一不住眼兒便能在那兒拆風扇玩火柴、翻箱倒櫃剪衣裳的小魔障送學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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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芝也惦記着自家的大棚,可老李太太這會兒子,寧可見天兒上山拾掇自家那幾畝花生地,也不願成天在家照看孫子做幾個人的飯,無奈,雲芝只能天天瞅着林寶累得跟死狗似的,守着華子幹着急。老李頭子倒是心疼小兒子,幫着去和了幾天草泥,可惜這些年的腰腿疼老毛病,要他掰個棒子、摘顆花生還行,真到了這種下大力的活兒,反倒不如雲芝一個年輕娘們兒。
有了農活兒的日子過得格外快,從秋天到初冬,林民玉秀便似乎一直沒閑下來過。今年的玉米長勢不如往年,卻緊趕着花生一起熟了頂兒。老李頭子跟老李太太是不會來幫忙的,還是林民那住在鎮上的老岳父實在看不下眼去了,來幫着幹了幾天,才趕在麥子下種之前,将該忙活得忙活了個差不多。
玉秀他老子回鎮上時,玉秀去商店買了兩桶黃酒、兩包豆奶、兩瓶罐頭、一條香煙,又從剛收上來的花生裏裝了一袋子花生,從自家菜園子裏拾掇了幾個方瓜、半袋子芋頭,還用方便袋裝了一袋子炸面魚,滿當當,好是一堆,擱林民的摩托車後面顯得格外打眼。
林民載着他老丈人,又捎着這麽一大堆東西打村裏經過,不期然地引來了好大一群人的關注,這其中就有那好事兒的,将這事兒說給了老李太太聽,當然這話兒說的可就不那麽客氣了——瞧瞧人家玉秀她爹來幫着幹了那麽幾天活兒,小兩口就孝敬了那麽多東西回去,再瞅瞅你,勞心勞力地幹這麽些日子,你家老二家的可是給你句好兒來着?
這人啊,就是不能對比。果不然,老李太太聽了這話,立刻心裏嗝應了起來,對着雲芝也沒了好臉色。可真要她去老大家幫忙,她還真沒那膽子也沒那心思。
不提這邊老李太太如何糾結,咱們繼續将目光放到林民家裏。
玉帶河畔洪水已退,打眼望去,漫延的大地上一片細黃。不要小瞧了這黃沙覆蓋的河畔,刨開這黃沙下面可是實打實的填滿肥料的淤泥!丁槐村的鄉親們對玉帶河畔這片土地是又愛又恨!誰都曉得這是片肥地,可也誰都曉得,這片地種上莊稼後夏天一半對一半的概率會遇上洪災。
站在丁槐村的高坡上,或者是家裏的平房上,就可以看到蜿蜒的玉帶河如娴靜的少女般,安靜地待在那裏。而那河畔的沙地,也如那火辣辣地少女般,看着誘人,實則帶刺,讓人不知該如何下手。
林民現在就站在自家的平房上往東看去,穿過丁槐村地界兒的玉帶河,一半被密密的桦樹松樹林遮掩着,一半靜谧地展現在衆人面前。當年的葡萄園早沒了痕跡,倒是不知誰家種的一片玉米如霜打的茄子般一邊倒地垂在那裏,沒幾絲生氣。
林民狠吸了一口煙,又牟足了勁兒将煙蒂碾了碾。不可否認,他還想承包河灘上的那四十畝地。林民有個大膽的想法,他想讓冬天的大沽河畔也變成一片蔚藍。林民自認不是那種只盯着村裏幾畝地斤斤計較的人,他見過如海般波瀾壯闊的場景,也見過那些靠大棚致富的菜農們的生活。劉國立家只因着房子比別人家大些便一幅滿足自得的樣子,可他沒見過那些住着小洋樓、開着小轎車的人兒,他沒用過能讓屋子一年四季都跟過春天似的讓人舒服的空調,也沒用過比電視機還小的因特網電腦查詢農科知識、看外面的世界,村裏唯一一家有電腦的胡克行家,卻因着沉迷于電腦游戲毀了他家小閨女原本不錯的上學前途……這些丁槐村現在沒有的,在那有着“蔬菜之鄉”之稱的地方早就普及。
秋天忙忙碌碌地過去了,又一個冬天即将到來!
林民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心在這初冬竟有了夏日般的灼熱!
不管前景怎樣,不管別人如何說,總有一天,他要讓自家人真正過上城裏人的生活!
這一年的冬天,果然起大棚的人家多了不少。丁槐村村西的山頭上,層次有序地立起了二十多家大棚。為了方便大棚澆灌,雖沒了義務工,可劉國立還是組織大家夥兒将村西頭的水庫深挖擴大了一番。
真正如火如荼的冬天,來了!
林民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握緊鐵鍁,下勁兒地往地裏挖去。
今年林民家挨着原來的大棚又新起了一個,成了村裏唯一一家有兩個大棚的人家。林民不是那種懶散浪蕩的,玉秀也是勤快能幹的,每日裏,兩人一人一個大棚,倒也忙活地自在。
村裏一下子起了這麽多大棚,關于冬季大棚種植的相關問題又顯露出來了。劉國立也是個有本事的,大家還沒注意時,人家劉國立便想法子請了市裏的專家來了村裏做指導,這次不是年輕的技術員,而是本市某大學農科院的老教授,人家當年也是下過鄉、開過荒,親手掰過苞米、插過秧的,更別說還專門去國外考察過國外先進大棚種植技術。
老教授的到來比上次兩個技術員還惹人稀罕。人一直就有這樣一種思想,不管是看病、教書,還是講道理、談生意,“老人兒”總比那些年輕後生更容易讓人信服,當然,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的确有着年輕人所缺乏的經驗和積累。
劉國立将家裏最好的屋子收拾出來,換了席子被褥,換了燈泡家具,就等着老教授累了乏了的時候,能進來落個腳休息一下。
不得不說,這老教授比上次來的那兩個技術員強了不是一分兩分。老教授不僅為大家解答了種棚時遇到的各種難題,還親自上果園裏給剛落了蘋果的果農們指導了一番果樹冬季追肥修枝技巧。當然,這老教授也是個性子古怪的,來丁槐村住了一個多周,除了第一日中午在劉國立家吃的酒席外,幾乎每日都是走到誰家便吃在誰家,不管是饅頭鹹菜,還是雞鴨魚肉,老頭子從來是有啥吃啥,每次吃完都會趁主人家不注意将飯錢留下。
有了老教授的指導,這一年丁槐村的大棚不到數九便開始提溫,小雪蓋地時黃瓜秧子便已下了地。看着綠油油的小瓜苗,大家不禁喜上心頭,這可真真是個不錯的開頭呀!
要知道,當初林民家的瓜不過提前了那麽一個周下來,便愣是多賣了好幾千塊錢,況且是現在呢!
雖然寒風漸起,可忙活在大棚裏的丁槐村村民們,卻有着抹不盡的熱情和幹勁兒。等待大家的,或許真将是一片不錯的豐收景象。
☆、車前子
這年的冬天,如同夏天般不正常,除了入冬的幾場小雪,這一年的冬天,丁槐村所在的這片天地再也沒飄一粒雪花。即便沒有瑞雪的覆蓋,冬天終究還是冬天,那如刀子般凜冽的寒風吹在村人臉上,依然透着刺骨的冰寒。
快到年底時,水靈靈的小黃瓜又開始上市了。這次不是一兩家,而是一大片齊聚頭。
瞅瞅這一根根水嫩嫩的、頭頂小黃花兒的脆生黃瓜,整整齊齊地碼在那裏,簡直就是那寒冬裏一抹再稀罕不過的暖人□□,這可比夏日裏露天地裏長出來的那些粗嚓嚓的黃瓜扭子強多了!丁槐村的村民們臉上遮不住笑意,果然是個不錯的豐收年哩!
可這種笑容并沒持續多久,憂愁便再一次降臨。黃瓜是豐收了,可相對的,一集十幾家的黃瓜賣得卻有些艱辛了,買的人就那麽多,要早點賣出去不得已就得降價,又有那成本在那頂着,又能賤賣到哪裏去?這可如何是好呀!
林民家的炕頭上坐滿了菜農。在這寒冷的冬夜裏,這麽多人聚在炕頭上,不是為了串門唠嗑,也不是為了打牌摸麻将,只因着大棚裏的那片讓人又愛又恨的小黃瓜!
林民捏着煙蒂,蹲坐在自家的沙發上,聽着邊上的人念叨起早貪黑地一筐黃瓜卻只賣了多少多少錢,自己卻一言不發,只隔段功夫便狠狠地吸一口煙。
要說不恨是不可能的,自己打拼了這麽些年,不論是當初種果園還是種葡萄,再到現在的種大棚,但凡自己摸索點兒掙錢的門道,村裏人便像那吸血的草扒子般緊叮着你不放。當年種果樹時,見天兒有人上門詢問,自家再耐心地解答也沒換來幾句多好;分葡萄園時,又那麽理所應當,好像自己不分就是自己有錯才是,後來葡萄賠了本,竟還有兩家怨上了他,話說自己剛上葡萄園那會子也賠了四五年,當時是不是也該怨一怨別人?葡萄園分出去的那幾日,自己跟媳婦在炕上心疼地好幾晚都睡不好覺,可村裏人呢?有幾個想着上來寬慰寬慰他們的?倒是葡萄賣不出去了,一個個地才開始曉得拎着兩包破點心上門了……
難道就因着自己有那麽十幾年沒在村裏住?便成了親不得的外鄉人?
可也不是,最起碼不全是!要說心寒的,村裏定是還有比自家更心寒的人家。前些年在村裏包沙場的胡克德家,那是勒着腰帶腆着臉,借了多少錢交到村裏才将那沙場包下的,可待看到沙場帶來了讓人眼紅的利潤時,胡克德家最後怎樣了來着?自己出門莫名地被人打斷了腿,家裏的房子被燒了好幾次,就連正在上學的孩子,放學時都哭着回家跟他媽說後面老有人跟着他……胡克德也是個犟的,可再犟也犟不過有那不要臉皮的。胡家跟林民家只不過是前後胡同,那夜裏上他家砍門的事情他也聽到過好幾回,最後沙場還是被轉了出去,可經過那半年不人不鬼的日子,胡克德他媳婦終究被拖垮了身子,到現在都受不了大刺激,要時不時去醫院打點滴,胡克德他姑娘轉到外地去上學,不到過年輕易不肯回家,就連胡克德本人,因着被鬧得沒辦法,最後只得托了關系,到國外打工去了,一走就是七八年,到現在也沒回來……
林民這些年對丁槐村真真是越來越失望了,村幹部各個只曉得從隊裏往自家劃拉東西,村子裏的婆姨們又整日裏只曉得嚼別人家的長短,就連上學的孩子,人家鄰村去年考上了七個大學生,可丁槐村今年,連個高三學生都沒有,初中上完就下學去打工的比比皆是,一個月掙三四百塊錢,還自覺得挺了不起,也算是城裏人了。孰不知在城裏,三四百塊錢你一輩子連房子都買不上!
要問自己有沒有法子,怎麽沒有?有!當然是有。
可要真說給他們了,過了這麽些天了,日後就不怨他了?不會,絕對不會。
自己在這個村子裏滿打滿算過活了也有小三十年了,誰都有虛榮心,這不可否認,可也不是誰都能虛榮地如丁槐村的這些人們樣兒——出來做皮肉,還偏偏頂張貞節牌坊臉!!
林民狠狠抽了口煙,拉塔着耳朵聽劉國立開口閉口一嘴的大道理突突,心裏着實犯膈應。哼!當別人不曉得麽,你自己今年也起了兩個棚,投了小三萬,雖然有一個說是老丈人的,可解芳琴她爹一直都住在你家,連工資都是你媳婦給去領,說是他的大棚,倒不如說你請了個不花錢的勞力在那白給你幹活兒使得。
“李子兄弟該是有主意了吧?別自個兒掖在心裏,說出來給大夥兒聽聽,沒見大夥兒都火急火燎的麽?”胡建國陰沉沉地開口,聲音裏帶着絲故作的笑,聽着像是沒拉好的風鼓般,茲茲地讓人頭皮發麻。自打胡建國媳婦去年走了後,這人倒是戒了賭,整日只在家忙那幾畝地幾頭豬。不過自此卻又添了個古怪的毛病,說話時喜歡盯着人家臉看,偏偏他自己有着一雙鬥大如牛的眼睛,因着常年喝酒熬夜,早就布滿了消不去的紅絲,被他一盯,仿佛被毒蛇黏上一般,渾身雞皮疙瘩直冒。
胡建國自己倒不覺得,只當是別人心虛。前面也曾提到過,這世上總有這麽一種人,覺得不管出了什麽事兒,都是別人的錯,自己沒有半分責任。胡建國此人便一直秉着這種态度,他至今仍覺得,自己媳婦的死與自己無關,要是有責任也是沒早發現媳婦生病的小女兒的責任,也是沒早将媳婦送往醫院的林寶的責任,也是沒好好給他媳婦治病的大夫的責任。至于他家大棚去年沒掙着錢,那更是因着林民林寶兄弟的心思歹毒,明知下大雪能壓塌大棚,不過是前後棚的距離,當初為何不跟自己說說?還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裝出一副好人模樣!哼!
胡建國默想着,他可是打心眼裏記住這筆帳了!有借總得有還!
不得不說,此時胡建國眼裏,啥事兒都成了別人對不起他,至于他自己,那真真是一點兒錯都沒有。
其實大夥兒心裏都盼着林民能給出出主意,大家心裏也明白,要說村裏最會摟錢的,那要屬村長劉國立。可要說起最會掙錢的,那一定是眼前的林民了。
或許真是應了當年卦半天的那句卦言了,林民這小子是個金人。
這些年下來,但凡他經手的東西竟還真真是沒有不賺錢的!要不然,有村長劉國立在,開會這種事兒也不會選在林民家裏。
可大家夥兒心裏也清楚,真要林民出主意,也不算是件厚道事兒。村裏這些年來,連哪家會做豆腐都舍不得把方子透露一二,可大夥兒從林民手裏學來的東西卻不是一點兒兩點兒,還沒交啥好處。
林民也不是個好脾氣的。真真是惹惱了他,大家誰也賺不了便宜。
現在,既然有胡建國這個傻刺兒開了口,那問起來也順理成章了。于是,胡建國的話一說出來,大夥兒的目光便聚在了林民身上。
胡建國心裏還有些洋洋自得,讓你平日裏裝好人,讓你掙錢時藏着掖着,再怎麽藏掖,大夥兒都盯上了,你不也得吐出來?!
見林民蹲在那裏,只盯着自己鞋梆子不說話,胡建國頓時有一種舒暢感油然而生,就像憋了多天的屎粑粑終于從□□兒裏擠出來般,連身上的汗毛都覺得稱心了不少。“李子兄弟你到底舍不舍得說呀?大夥兒可都等着你的救命主意呢!要是不舍得說你就直說,俺們也不是那不講理的人兒,就當是這萬把塊錢打水漂了,反正也不是沒打過……”
你要是講理,這村裏還真真沒有不講理的了……大夥兒在心裏默默回道,可誰都沒說出來,讓這種傻刺又小心眼兒的給記恨上,可不是個啥子好事情!
坐在胡建國身後的他兄弟胡建民,有些看不下自家哥哥這滿臉遮不住笑意的蠢相了,你就是要算計也別讓人都看出來行不?沒那本事楞頭子不說,偏偏愛裝聰明,無怪賭了這麽些年就沒翻過本兒來呢!
胡建國一巴掌打掉他兄弟身後那只拽他的手,平日裏就曉得在老婆子跟前裝孫子,嘴上抹蜜套猴戲,真到大事兒跟前兒倒蹶着腚憋屁——啥話都不敢說了。真不曉得老婆子看上這小子哪點兒了?!
“李子兄弟……”胡建國還未再開口,邊上的劉國立便忙咳了聲阻止道:“好了,建國,你少說兩句罷!李子兄弟,大夥兒這會兒真真是沒有法子了,你嫂子這些日子愁得喲,都好幾宿沒好睡覺了,你再看看你解叔、張二哥,白頭發都愁出半頭來了……”
你們沒睡好覺那是該!俺可樂呵了好幾晚上!林民心下腹诽,面上卻不動聲色,他也曉得,大棚這事兒是自己起得頭,賣瓜這事兒早晚要落在自己身上,可不管怎樣,這次可不能就這麽便宜了這些個人:“其實,這些日子俺也一直在尋摸這事兒,當初俺去壽光做工時,那裏的大棚可比咱們這裏多出不少,可人家那邊的黃瓜不但賣的貴,賣得好,還賣得便(bian)意。”
大夥兒不說話,看着林民将煙蒂扔到腳下碾了碾,又擡起頭來道:“壽光那邊的大棚自是比咱這邊建的好,可人家那邊比咱這邊還好的是路!”
的确,一個地方的東西再好,除非你只想着自給自足,否則,一定要能運的出去才行。
丁槐村位于本市的最北邊,與臨市邊界只有五裏地之隔。村子依山傍水,土地也算肥沃,可再怎麽地,賣出去的糧食卻總比那別的村子便宜個五六分。不要小瞧了這幾分錢,農戶人家一年收入七千斤玉米,少一分錢就是少掙七十,而這時候,一個初中生一個學期的學雜費不過六十塊錢。但人家收糧食的可不這麽想,你們村糧食再多有什麽用?從山外翻山進來,七拐八拐,又颠簸不平,俺這柴油費可得多搭上不少,路途遠,路上花得時間就要多,有這閑錢和功夫,俺可以在山外多跑好幾個村子,該收的糧食差不多也就收起來了。
前兩年村裏還沒取消交公糧時,每次別的地方都是鎮上派車下來收糧食,只有丁槐村周圍的幾個村子,每年都要自己趕着牛車或開着拖拉機往鎮糧站上送,原因無他,路難走耳!
所以,林民提起村裏的路時,大家夥兒這心裏不禁一愣。要致富先修路,這句标語口號只要出門,大家就能在各個村生産隊的牆垣上看見。可這口號喊了這麽些年,丁槐村的路還是一片狼藉。不下雨時還好說,有沙土墊着,尚能順當地出去。可一旦有個雨雪,好家夥,那路上的坑坑窪窪,再配上玉帶河邊上常來常往的拉沙車踩壓,好好地兩條通往外村的主幹道就似那剛和好的泥漿池子,讓你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一到這時,有要上學的孩子的家裏,就得穿着水鞋,開着三輪車或拖拉機,費好大功夫才能走出這滿是坑窪的村子。
可修路,那可是要花錢的,再說,即使現在開始修路,天寒地凍的,待路修好了黃瓜早凍完了。
“李子兄弟,你拿咱們尋開心呢吧?就屋外頭這天兒,風刀子似的割人,這路咋修?”胡建國剛才被打斷就有些不滿意了,怎麽地,當村長就了不起呀?裝啥子人模狗樣的,當誰不知道你跟你親嬸子勾搭在一塊似的!
“俺曉得大家會這麽想,可人家壽光那邊就是因為路好了,才有收購商來拉貨的。大夥兒仔細想想,前些年種的葡萄,種的蘋果,是不是因為咱村的路太差勁兒了,才不得不拉到別村去賣的?這一路上一颠簸,好些個蘋果都被碰壞了,人家收購商還不願意要!”
林民的話引起了大夥兒的共鳴,這些年種蘋果的少了,還不是因着種的多了賣不出去,蘋果價格一跌再跌?可看看人家臨縣的蘋果,包裝好,運出去快,聽說都賣到了首都,賣給了國家領導人。那價格,可比咱們賣的高出七八倍去,同樣的蘋果,同樣出的大力,可看看這結果,咋會不叫人心恨呢?
“叔叔伯伯兄弟們,俺小李子也不是啥子文曲星,實話跟恁們說吧,當年賣葡萄時,俺都是每車搭了上百的柴油費人家才願意來的。俺當初沒說,就是怕大夥兒不願意出這錢,錢還沒掙回來呢,先搭進去好幾千,俺也是怕說出來恁們覺得俺這是坑大夥兒。可事兒就是這樣,咱縣裏這會兒子還沒新鮮黃瓜呢,市裏的新鮮黃瓜還是從人家打老遠的壽光運過來的,可偏偏咱村有黃瓜就是賣不出去。老劉,俺剛才那話,也沒別的意思,俺就是想,反正嫩跟鎮上、縣上都有關系,嫩就跟上邊打個報告,讓上邊撥錢給咱村好好修修路。路修好了,車能開進來了,咱們幹啥子還要起早貪黑去趕集呀?!咱們在地頭上就能把這黃瓜給賣出去,還不帶耗油錢的……”
林民這話說得實在,沒啥花哨子,大夥兒一聽也是這麽回事兒,于是大家的目光又投向了村長劉國立。
劉國立心裏有些惱,可當着大夥兒的面兒也不能說不願意,畢竟,當初大家選他做村長時,他可保證了不會讓大夥兒像去年似的,幹下力氣不掙錢的,雖然他的保證沒怎麽幾分真。可都這會兒了,大家夥兒算是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了,那他就得上,不管咋地,态度得擱那兒,表好自己的立場。
一直在裏屋聽外屋人說話的玉秀用手捂住嘴巴,一絲笑意自眼角溢出。
這個促狹鬼!愛記仇的小心眼兒!
作者有話要說: 味淡、性平,不過四個字,就能闡述出骨子裏的溫和,大把肥嫩的葉子襯着筆直的莖粒。默默麽?它還是傲嬌的。平淡麽?它還是獨特的。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車前子
☆、韭花
作者有話要說: 五瓣、六瓣、七瓣……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花嬌羞地聚在一起,欲開未開,咋笑未滿,照春盤,媚秋菜,一葉一花報一秋之美——韭花
劉國立在市裏還算有幾分關系,這些事兒大夥兒都知道,劉國立平時說話也時不時愛顯擺一些。
修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再說,修路就要撥款,撥款還得審批走程序,這一道道程序下來,那可都是人情,全是關系。劉國立再能,這事兒也得好好掂量掂量、尋摸尋摸,看看到底舍不舍得、值不值得去出這份力了。
林民這球踢得不錯,當晚,劉國立家的燈亮了一宿,劉國立翻來覆去尋思了一宿。
想着自家大棚裏這一根根水嫩嫩的、愈長愈粗的黃瓜,終于,劉國立還是在第二日坐着早上七點的長途客車去了市裏。
村裏有那清閑無事的,也按着早上村委大喇叭的吆喝,扛着鐵鍁、镢頭去村委集合,到村頭修路做義務工。雖然去年便聽人說這上頭要免了義務工,可去年村裏修壩子便是每家兩天的義務工去幹的,今年又要修路,大夥兒倒也沒啥過激反應,有那嘀咕的,也不過是想估計丁槐村太遠,上頭的文件還沒落實下來而已。
冬天的義務工大夥兒倒不是特別反對,說是義務工,沒戶分配的活兒并不是特別多,有那不願幹的,到年底統算時交上錢便是,至于幹多了的人家,其實還是記工分給錢的。工錢雖然不高,這對冬日裏沒啥農活兒的人家卻還算是一項不大不小的收入。幾天下來,勤快點兒的,給孩子掙套衣裳錢,掙他個買幾斤豬肉的錢還是能出來的。
至于種大棚的人家,卷了草氈子之後,又要開始摘黃瓜了。可這會子摘黃瓜倒不像前幾天了,每家都是先在竹筐裏鋪上一層厚厚的破被子或破棉衣,再鋪上一層塑料薄膜,最後才将摘好的尚帶着小黃花的嫩黃瓜一根根整整齊齊地碼進筐裏。
下午,劉國立滿臉酒氣地回來時,林民托熟人徐志剛幫忙聯系的客戶也有了回音。如今集市上正賣着三塊多錢的黃瓜,對方要求一直三塊五一斤,每天供貨一千斤,價格要保持到春節過後的正月十五。大夥兒聽了甫聽到這個消息時還有些肉疼,快過年時黃瓜卻是可以賣到五塊錢一斤的,真真要一直低價這麽賣出去?
這會兒子已經變成副主任的解建斌倒開口勸了幾句,“這有啥好愁的,咱們村一共二十三個大棚,人家一天只要一千斤,真要平分下來,一家每天不到五十斤,這會兒子正是黃瓜長勢好的時候,誰家一天不摘個百八十斤的,剩下的,不是想咋賣就咋賣?!這回子剛上來,趕集時就三塊六七一斤了,等到越長越多那會兒,誰能保證還能賣上這麽個價兒?!那時候,有的收就不錯了,還嫌人家給的價兒低?!別家咋地俺不管,反正俺家的是要賣給那客戶的。俺可不想着就為了多掙那塊八毛錢的,大冷天的,每天起早貪黑去趕那勞什子集!”
解建斌這一說,大夥兒心想也是。這黃瓜看着價格高,賣的好,可畢竟大家不過圖個新鮮,這十裏八鄉的,還真沒幾家能集集買得起黃瓜的。于是一拍即合,如此這般,黃瓜的銷路暫時有所保證了!
至于劉國立去市裏問的修路的事兒,劉國立打了個飽嗝兒,從包裏拿出兩張印有紅頭的文件,上面明明白白寫着,自明年開村起,從馬莊鎮到丁槐村這段馬路要重修,修成水泥壓印路。跟着紙一塊被從包裏帶出來的,還有一張前年林民獲得的“科技大棚種植能手”的獎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