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個叔叔端着酒杯走近,滿臉堆笑:“小湯?我說你在哪呢,快來快過來。”拍着他的背為他引薦另一位伯父。
商湯不由微微皺眉,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映着他的鞋尖,他轉過身,就像配合這個叔叔迎向賓客,實際上不引人注意的脫開他的手掌,然後背挺得更直。
第一次出現在這樣的場合裏,他至少和十個人握手,收下一疊名片以後,去盥洗室,用洗手液在溫水下把右手仔仔細細洗了三次。
他很讨厭生意人,卻不得不與生意人來往。他可以從這些人對他的稱呼區分出是父母哪一邊的朋友,他叫商湯,父親姓商,母親姓湯,所以叫他小商的是父親的朋友,叫他小湯的是母親的朋友。
他的父母各有一份事業,各有一個交際圈,而他是兩個圈子的交集。高中三年,別人父母最關心自己孩子的時候,他的父母平均下來一個月見他不到一次,連兒子讀高二還是高三都不清楚。
飯桌上看見兒子穿着白藍的校服,才想起随口問:“學習怎麽樣?”
商湯好像天生疏離,一絲不茍放下碗和筷子才會答話,永遠坐得端端正正,語氣平平:“還行。”
告訴他父母他每次模拟考都上光榮榜照片欄,有什麽意義?他平靜地上下學,做試卷,高考,考完後他爸可能是被秘書助理提醒,打電話來問兒子準備報什麽學校。
商湯報了這所學校的名字,然後言簡意赅:經管院。
他爸在電話那端罕見地遲疑了,說這個……有點困難吧。這所學校爸爸是真的沒辦法把你弄進去,要不咱們出國。你像我那些朋友的兒子,讀個預科,然後你想上什麽學校,我都找人給你推薦進去。之後你再讀個MBA。
商湯說:不用。
等到八月中旬他父母才想起再關心他。那時候錄取通知書已經到了,他一切都準備好了。
他爸想展示一下父愛,提出就給他大學外面買套房,商湯告訴他,我媽已經給我買了,精裝修,下周就可以入住。
大學之前他爸媽沒管過他,大學開始,他爸媽仍然不在,但是像較勁似的把好資源往兒子身上堆,把人脈往他身上砸,争着搶着壓對方一頭,顯示:我才愛兒子,我對兒子最好。
商湯把爸媽的好意照單全收。他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從小到大的老師同學都覺得他自制力強,他不這麽想。他只是很會制定計劃,又在“貫徹計劃”這一點上對自己比較狠。
就像他不喜歡生意人,接觸過後要洗手,但是每次還是主動去應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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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應該有的人生,這是他設想好的人生安排。他希望夏柯能作為一個“兄弟”,長長久久地融入這安排中。為了這一點,他願意忍受很多心痛。
轉眼就到了三月初,雪融一陣又下一陣,不是乍暖還寒,而是乍暖乍寒。
地上茸茸的嫩綠草芽尖已經冒出來一點,再過十來天,柳樹也該抽出鵝黃的芽。
萬物都在萌發,學生會也在籌備今年的五四青年節文化季。
這種天氣熏人困,高老頭的上古史課堂裏彌漫着沉悶的睡氣。夏柯自然是補覺大軍中的一員,高老先生收回了對他的“特殊關照”,不點他的名,他睡得更為安心。夢中聽課這門功夫修煉得已臻化境,睡着睡着時不時兩眼惺忪地爬起來畫一行重點。
商湯看着就覺得,他不需要自己替他記筆記。
他甚至不需要自己。
商湯以為這兩年自己像個老媽子似的,他離開自己就是生活上的二級殘障。沒想到那王八蛋自理能力一點也沒丢,雖然個別技能生疏,比如搶飯插隊,不出兩三天也全找回來了。
他還在這門課上結交了一幫睡友,賣自己四年來上過的課畫的重點和整理的大綱,明碼标價,買多打折,掙得盆滿缽滿。
真是個奸商!商湯一邊氣他一邊跟自己怄氣。
但終于有事要找夏柯說話。
下課鈴響,夏柯爬起來晃頭,要把睡意晃散似的。雪天難得有的日光從窗戶照進來,洶湧散開的人群裏,商湯只看見日光在他毛刺刺的頭頂映出光暈。
商湯聽過,連學生會的女幹部都打趣過,“我們敏敏笑起來好像會發光”。但他記憶裏清清楚楚記得會發光的人,不是周旻旻而是夏柯。
這個歪七扭八,沒個正形的人,為什麽有時在他眼裏偏偏是驚心動魄的帥,為什麽在他身上總有那些意氣風發,恣意飛揚的時刻?
他擡頭,商湯下意識邁步,到他面前為他擋刺眼的陽光,口氣卻不留情:“你最近就那麽忙?高老頭的面子一點不給,節節課睡到底。”
別是貪什麽新鮮副業那點錢,又熬夜不要命地換。
夏柯沖他笑:“沒有。”手伸到口袋裏摸煙又停住:“就是最近戒煙,提不起精神。”
他會在夏柯抽煙抽得兇時生硬地說“肺癌”和“我不想吸你的二手煙”,但在通風條件好的地方,比如晚風中,他不介意夏柯吃飽喝足來支煙,懶洋洋地叼着,讓路燈順着他的鼻梁往下照,照出見誰都叼着煙壞帥壞帥的笑,煙頭一明一滅的紅。說他不可能說出口的真心話,他甚至有一點點喜歡夏柯擔心熏着同學,但又不願下決心戒煙,難得進退兩難的樣子。
現在他要戒煙。
商湯難以分清感覺,只說:“今年五四文化季學生會要和劇社合作,表演一個節目。你有空參加嗎。”
夏柯“啊”了一聲。
商湯不耐煩:“你要是賺錢,你每小時賺多少,我給你。”
夏柯盯了他一眼,商湯那一剎那像是驚覺自己踩到雷區,抿住嘴唇。好在夏柯生生克制住,又笑起來:“不必,學生會的事我可以義務勞動。我最近不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