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天傍晚夏柯按時到禮堂,禮堂裏聚集幾撥人,搞裝飾的在測量牆面的高度距離,戲劇社的在說排練的新節目,學生會的在做日程安排。
夏柯溜溜達達進去,就有眼尖的嚷:“夏會長!夏會長來啦!”
他穿越禮堂人群,看眼學生會群星拱月的商湯,很有退居二線領導風範地笑:“下臺了,前會長。”
人精的小同學們就改口:“那就是夏前輩!”當下群情激動十幾條腿簇擁起夏前輩向禮堂內移動。
夏前輩思維不幸發散,戴紅領巾的男孩女孩們簇擁着一位老人,甜蜜蜜地叫:“鄧爺爺~鄧爺爺~”
當下心情十分複雜。
革命老前輩來之前就納悶,這會兒器宇軒昂态度和藹地問:“學生會沒有出節目的先例啊,今年五四文化季怎麽突然要出?”
學生會的人換了一批,宣傳部長他認識,長了張娃娃臉,比周旻旻看着大不了多少,卻總板着小臉特別嚴肅。李師弟直截了當,說:“上一屆學生會作風平易近人,顯得這一屆高高在上。上半學期末我們做了調查,同學們希望看到學生會不僵硬的形象。”
夏柯就“啊”一聲,原來是商湯這形象,太不群衆路線。現在想補救,就與民同樂了。
他又問:“那演什麽?”
他們學校戲劇社最愛演的是《雷雨》,又有倫理戲碼又有階級碰撞,到頭來該死的全沒死,不該死的都死了。還有一點,說觀衆審美越來越差也好,這劇本身已經跟不上時代也好,現在演《雷雨》就是演員一絲不茍演個大悲劇,下面觀衆笑場。夏柯盤算着商湯典型一個資本階級冷漠大少爺形象,演和小媽還有妹妹不清不楚的周萍剛好。自己嘛老革命了,犧牲一下,奉獻一下,就演他親爹吧。
沒想到他李穎李師弟說:“學校的意思是上面傳達下來,要搞原創,咱們校領會精神。五四青年節是青年的節日,所以文化季的主題是原創和創新,我們要搞個新戲,劇本也得本校學生寫。”
李穎想起那個寫劇本的,一張臉更是板成棺材板,補上一句:“主創我只是認得,但是師兄你熟。”
一個天外來客走到禮堂門前。
戴一頂雷鋒帽,穿軍大衣,手持煙鬥——這種搭配其實還好,讓場內鴉雀無聲的是,這麽逆潮流而上跨時代混搭的是位師姐。
不明就裏的小同學顫抖着上去打聽:“請問……你是?”
Advertisement
這位師姐淡然移開煙鬥:“斯維特蘭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阿列克謝耶維奇。”
“沒沒沒聽清……”
師姐洩氣:“薛朝陽。”
薛師姐,本校的傳奇人物之一。
總會有人聲情并茂地向你介紹:“要看現代社會高等教育對文字從業者的摧殘迫害,就請君向我們薛師姐身上看起起起起起——”
薛師姐,一個心懷文學夢的新時代女性。本校文學系的親女兒,讀完本科,陰差陽錯上了社會科學的賊船,在苦海中撲騰完碩士,又被推下水再接再厲撲騰博士。
在撲騰博士期間,徹底被萬惡的學術黑勢力逼瘋了,以為自己永無畢業之日,每天打扮得跟民國人物似的在校園裏游蕩,今天還是一身旗袍張愛玲,明天就變成長衫禮帽的孔二小姐。實在是本校行為藝術急先鋒,身體力行啓發了一批又一批學術朋克後來人。
在她成功畢業那天,文科的在校研究生師弟妹,包括夏柯這種未來的研究生,給薛師姐辦了一個小小的歡送會,大家眼含熱淚向她獻上花環,并發表演講,贊美薛師姐把十八到二十六歲這段最光輝的青春歲月奉獻給了學校。
可沒有想到。
夏柯追思往昔:“您不是志向遠大要賣身給資本主義從此‘效鴻飛冥冥去也,絕跡江湖’麽。”
薛朝陽沉痛:“外面的世界不好混吶!”
以為校園是苦海,沒想到出了校園才發現象牙塔外更苦海!被資本主義的鐵拳打得鼻青臉腫分不清東南西北,在外漂泊的夜晚裏想起祖國溫暖的懷抱,當即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投奔母校,回爐重造——從博士要努把力升級博士後了。
盡管還是個社科類的。
“但是,我胸中對文學創作之熱愛永遠不死。文學夢永遠不死。”薛師姐鏡片後的目光堅毅,壓低聲音塞給夏柯一沓紙:“在我內心深處我一直是中文系的人,投身社科研究不過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無奈之舉。”
夏柯往那紙上看。
擡頭兩個二十號粗體大字:劇本。
他往下掃:
第一場 克羅諾斯帝國 奧林匹斯號艦群
盛大的慶典
宮廷詩人:皇帝已經衰老,但他的帝國還年輕。
夏柯:“皇帝?”
薛朝陽:“太空歌劇懂不懂,太空歐普拉!就套一個宇宙啊聯邦啊帝國的殼。”
夏柯再往下:
噴泉旁 貴婦驚惶地竊竊私語
宮廷詩人:一柄利劍懸在他的頭頂,一柄他親手磨砺出的利劍——他的長子,他的繼承人,帝國的執政官!
……
第一頁出場的人物有三個:皇帝(夏柯),大王子(商湯),小王子(周旻旻)。
周旻旻小同學遲了半小時才趕來。
眼睛閃閃,第一眼就在人群裏看見夏柯,笑得眉眼彎彎。
薛師姐眼鏡看向乳燕還巢一般向夏柯撲來的周旻旻,再看向遠處猶如一塊冰冷望夫石,可就是腳下生根不過來的商湯:“這可是你們學生會上次換屆的真事。紀實文學呀。”
夏柯到這已經明白大概事件對應了,頗為無語,誠懇地指出:“師姐,把學生會說成誰的帝國,影響不好,校領導那過不了審吧?”
薛朝陽涼飕飕一笑:“沒事,反正你們是反派,最後都死光了。”
作為一個久經考驗的黨員學者,薛師姐豈會犯此等歌頌帝國主義的低級政治錯誤?真正的主角由戲劇社骨幹們出演,濃眉大眼,鐵骨铮铮,那是“推翻封建腐朽王朝”的革命軍。貧苦人民的好兒女最後高擎紅旗摧枯拉朽一般沖進宮城,把自相殘殺的帝國高層一網打盡。
堪稱一個黨旗飄揚在太空船上的主弦律劇本。
這個非常紅非常專的主弦律劇本打印好了一式三份,薛師姐先散給夏柯、周旻旻、商湯,宣布:“你們的戲份在前面,回去自己先把詞背了,這周末我們排練哈。”
周小同學已經撲上來,像只大號毛茸茸玩具:“學長學長,今晚有空陪我出去買個東西嗎?”
夏柯一想,今晚真沒事,還拿了小朋友零食,嘴又短手又軟的,就爽快答應:“好啊。”
他想先走上去和商湯說兩句話再走,哪怕無話可說,寒暄兩句。可從商湯的角度看,就是小朋友挂在他背上,王八蛋還一臉寵溺樂得合不攏嘴。
這一幕給商湯眼裏紮針,心裏就像頂了根房梁,差點把自己頂死。
他二話不說背對夏柯。
夏柯要向前邁的腳步就止住了,他還盯着商湯的背影,半推半就被拉走。
板着一張娃娃臉的宣傳部長小李正在盡職盡責,囑咐裝飾禮堂的同學,再一擡眼,前會長走了,現會長方圓三米氣氛微妙。他頓時皺着臉來了一陣不祥的預感。
薛朝陽在他身邊,這小李部長的表情怎麽那麽有趣,本着別人的恩怨情仇絕不摻和的原則,決定念首詩指點他。就煙鬥一叼,手一背:“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在一片問號中孑然遠去。
作為唯一一個一心抓活動進展的人,小李部長的不祥預感更是排山倒海一般強烈。他嚴肅地啪一下合上本子,心想,這幫師兄師姐都是什麽人,這都是什麽事,有譜沒有了!
——照我看,這節目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