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夏柯一口煙沒上來,嗆了肺。

天下無人不通共。地攤歷史文學聲稱東北剿總司令衛立煌其實是我黨忠誠的地下工作者,夏柯覺得自己算是體會了一把蔣委員長的心境。

薛師姐說周旻旻弄的這聯名她知道得比較晚,所以參與得也就比較晚。夏柯手上的名單沒更新到她。

夏柯提醒:“薛導,你這麽多年可都是理想主義的批判者啊。”

薛朝陽像是想通了:“你越是花時間精力去否定哪類人,到頭來你可能就是那類人。”

最鄙視理想主義者的不是現實主義者,而恰恰是不敢做理想主義者的那號人。

什麽是理想主義者,知道許多事不理想,卻偏不妥協,一次又一次做出別人看了是瞎折騰的努力試圖改變這現實。

他們都不想做理想主義者,想世故點現實點,既然有沒有理想都要被生活揍得鼻青臉腫,不如先掐死理想,因為絕大多數理想是要破碎的,與其做個理想主義者哐哐哐自己往南牆上撞,不如玩世不恭,理想破碎的時候才能沒心沒肺說一點也不疼。

夏柯說:“這不像你。”

薛朝陽說:“我都不知道我像什麽。”她用一種故作輕松的口氣說:“我從小吧,就是一個忍耐力很低的人。總被人說‘別的女孩子都能忍,偏你不能?’我就是不能。我還因為好多事不能忍,那啥,投奔了資本主義。這回再回來吧,我以為我多少能忍點了,沒想到還是不行。遇到我覺着錯了的事,我就要說這是錯的,我就要做點什麽,哪怕傻了吧唧撞得頭破血流。我今年才二十六,我還能多撞幾次南牆。”

總而言之,原本想的是她在這裏待得也不是很開心,這回要是真最壞情況發生攤上大事,此處留不下去了,她再回頭投奔資本主義呗。

夏柯說:“薛導,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薛朝陽就說:“你是沒想到旻旻是這種人吧。”天真爛漫小可愛分分鐘能組織出個大行動。她爬起來,跺跺腳:“不過這事哈,你想攔他,肯定攔得住。攔住也好。”

薛朝陽往外走,夏柯叫住她:“薛導,你那在資本主義國家待不下去根本是假的吧?”

她回頭一笑。這次回母校,哭着喊着說在國外待不下去,哪有真待不下去的人像她這樣抖摟得滿世界都知道的。真待不下去只能回來的編故事都是“資本主義怎麽怎麽跟挽留錢學森似的挽留我,我又艱難堅拒,歸心似箭報效祖國”。

薛朝陽的狀況是,總被嘲諷你想要女權,想要平權,太平洋沒加蓋,你游過去呀。她游過去以後發現別人家女性權利确實比自家好,但想到自家女同胞還在水深火熱中,就決定游回來。因為對她而言,自己家太壓抑了就逃到外面不是自由,憑什麽我想要平權我就要離開我愛的同胞和土地?沖回家抗争才是自由——你抗争了,你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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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朝陽就說,原本以為自己是個博愛的世界主義者,沒想到本質還是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所以在資本主義研究所混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決意辭別那邊的朋友同事買機票回來。

要是被她家高堂知道閨女能留在海對面建設資本主義,卻為這種原因選擇不留,那是氣死爹娘。沒辦法,幹脆宣稱自己被資本主義掃地出門,只能回流。

夏柯回商湯公寓,步子邁得大,但晃悠悠走得慢。

或許因為心裏沉,有理想啊現實啊自由啊抗争啊壓着。

商湯不住醫院,只是每天還去吊瓶水,現在在客廳等他。夏柯見到他才真正笑了,誇張地張開手臂就往他身上撲,卻很有分寸,把商湯帶倒在沙發上。

商湯不抽煙,他把鼻子埋在商湯頸窩裏聞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心裏火燒火燎的地方不再痛。他閉上眼。

商湯說:“怎麽。”

“沒事。”他含糊說:“媳婦。”

商湯看着他的肩膀,沒反對那個稱呼,擡起手照他的背脊按下去。一下一下穩定用力,安撫手掌下緊繃隆起的肌肉。

夏柯并不是一個像外表一樣放松的人。他以為夏柯背對他,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所以沒有再板着臉。

商湯也不是一個像外表一樣堅硬的人,他此刻的表情很溫柔。

夏柯那名單上除開發起人周旻旻,只剩最後一個。

他提醒自己,越沉重越要輕松。

這天白天老四在醫院陪床,夏柯溜達去隔壁宿舍,大馬金刀一坐:“老馬啊,沒想到你根正苗紅,原來是這號扛着紅旗反紅旗的人。你一個馬院的都不擁戴院黨委領導了。”

老馬早知道他來談這事,嘿嘿一笑,挺認真地說:“我扛的是做得不好不怕人說的紅旗,反的是做得不好不讓人說的紅旗。馬克思主義不搞文字獄,不會不讓人說話。”

夏柯說:“你知道聯名沒用。鬧不好還要倒黴在你們身上。別人倒黴得起,你得為自己想想。”

這事要是那千分之一的可能應驗,朝最糟糕的驅使發展,周旻旻家有權有勢,撈他不成問題;薛朝陽吧還能投奔資本主義;名單上有分量的幾個人都有別的出路,但是你那研究生資格,你那留校,你該怎麽辦。

老馬低頭想想:“所以我意志不堅定。這事我估計阻力不小,要是有人攔,我參加了不後悔。要是沒人攔,我參加了也不後悔。”最差的結果,老馬說:“大不了我回新疆。”

老馬平常喜歡說要是你們來新疆,我帶你們看伊犁河。那可是水量最大的內陸河,春季融雪的時候,春末下雨的時候,野草嘩嘩的長,你們能聽到伊犁河滔滔的水聲。聲音像在我血脈裏沖刷。

夏柯他們知道點老馬家的事,他爺爺六十年代末當兵到新疆,幾年後趕上浩劫,反對武鬥,在沖突中落下了殘疾。後來可以回城卻沒回,覺得一個殘疾人硬折騰回城有什麽意思,在哪不能建設祖國。

他們家就這麽留在新疆。老頭一輩子這麽活,有信仰,還在艱難的歲月裏守住了自己的信仰。

老馬說我覺得有一點特別奇怪,老夏你別笑話我。我真的有信仰,馬克思主義就是我的信仰。但是我不理解,為什麽國破家亡的時候有信仰還算高尚,現在國家挺好,日子也挺好,有信仰和為了信仰獻身,反而是一件引來嘲笑的事?

他看見太多的人在踐踏他的信仰,他們學校黨委的某些人。質疑不是踐踏,反對不是踐踏,打着信仰為旗號為權為利向上爬,玩政治玩手段,發洩私仇整人才是踐踏。他想做些什麽又瞻前顧後,從新疆考到這裏實在不容易。直到周旻旻組織起這個聯名。

每個人都有參加的理由,大多數理由甚至與老師無關。

大部分人知道這事起不了作用還危險。

但對任何事都說“這能起什麽用”的人和只要是對的事就會不計代價去做的人本就是徹頭徹尾的兩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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