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周旻旻說:“學長,謝謝。但是……這不是我想要的。”

夏柯說:“我知道。”

找劉教授功成名就的學生為他說話也好,在校領導面前展示某某人多讓學生厭惡也好,都是靠和上層有關系,或是上層站在你這一邊來解決事情。如果想這樣解決,周旻旻找他爸的人脈就可以。

周旻旻努力笑一下,說:“學長,我知道,你為我好。”他又振奮精神:“不管怎麽說,今晚都算出了一口氣。學長答應過我成年陪我喝酒,雖然生日還沒到,但是提前幾天也可以吧。今晚大家一起陪我去喝酒好不好?”

夏柯看眼商湯,商湯點頭。原以為李穎小同學不會答應,誰想他表情往下一沉,不知想到什麽,竟也說:“好。”

這四個人跑到學校外面一個營業到淩晨的酒吧。

除了商湯身體沒完全恢複,剩下三個人一人一紮啤酒,周旻旻見是啤酒,還有些失望。

夏柯說:“別小看啤酒,啤酒喝得醉的。”

小朋友一開始不信,先喝了口泡沫,一張臉就皺起來:“好苦。”夏柯就問酒吧要話梅,遞給他放進酒裏中和一點苦澀。

發苦的啤酒突然就真的不苦了,周旻旻喝了半杯,就有些暈暈乎乎。

酒吧裏燈光暧昧,在他們頭頂亂轉。

周旻旻越喝越覺得手沒力氣,巨大的啤酒杯在手裏打滑。但沒想到第一個喝醉的李穎小同學,冷面小白龍一喝酒就臉色通紅,表情居然還是冷的。

不聲不響喝完一巨杯,冷不丁飙出句:“薛朝陽,膽小鬼!”趴桌上了。

周旻旻才喝掉半杯,眼神已經有些呆,卻沒想到李穎先倒下。

他畢竟是第一次喝酒,又怎麽知道酒量是個很玄的東西。能喝白酒不一定能喝啤酒,能喝啤酒不一定能喝紅酒。

第一次喝酒,周旻旻撐下一杯,還要再點。滿肚子水難受極了,這回再多喝掉三分之一,胃裏實在受不了,頭也暈得慌,啤酒都反頂上胃,溢到喉嚨,他跌跌撞撞沖去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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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湯立即說:“你看着他,我看李穎。”

夏柯跟出去,這時候的男廁裏沒幾個人,小朋友趴在馬桶上,肩膀一聳一聳,吐得去了半條命,臉色蒼白。

夏柯把他架起來,遞紙給他。周旻旻渾身發軟,還有些冷,眼裏茫然,站不住去漱口。他認不出人:“學長?”

“第一次喝就喝成這樣。”

他模糊地笑。

夏柯要扶他出去,卻被他掙開,眼裏清明一點,說:“學長……你知不知我為什麽要這樣做?我為什麽要搞這件事?”

夏柯哄喝醉的人:“那你告訴我?”

周旻旻歪歪扭扭扶着廁所隔間的牆,說:“我不是我爸媽的第一個孩子,我有個哥哥,初中的時候叛逆,出意外沒了。過了幾年,我爸媽又生了我……所以他們年紀大,我從小就知道,我不能叛逆,我得加倍乖……”

這能夠解釋他父親的級別。學校裏小道消息只提了周旻旻爸爸的級別,小同學才十八歲,要是按正常年齡,他爸四十出頭就到那個級別,真是綁着火箭升官都沒那麽快。

周旻旻從小知道,他爸媽的感情在哥哥死後就破裂了,夫妻都認定是對方的錯,媽媽恨爸爸撲在公務上以致兒子叛逆,爸爸又恨媽媽在家成了怨婦導致兒子叛逆。父母還在一起,只是為了再有個孩子,補償傷痛和遺憾。自己從出生那一刻就沒有叛逆的權力。

他在那個玻璃罩子裏裝乖裝單純裝了很多年,自己都信了。直到最近一件事,他才知道人是不能活在玻璃罩裏的。

周旻旻沒看夏柯,低聲說:“學長,阿姨走了。她走之前,告訴我,她想報複我家。”

阿姨有個女兒,和一個有些背景的男孩子談過戀愛,很不愉快,分手後那個男的回來找她,強奸了她。女孩子去報案,要告男方,男方的爸爸,是周旻旻他爸的故人。找到朋友,先捶胸頓足剖白一通兒子張揚跋扈都是自己的錯,再哭一通當年過命的老交情,周旻旻他爸就打了個電話,不必多說,透露一點意向,下面的人自然會打點好,把這件事抹過去。

于是女方被賠了一筆錢,她想告,但是執法部門的人都不耐煩告訴她,男女朋友之間不算奸,你想告也告不成。

阿姨也這麽想,這事不光彩,息事寧人,保全名聲,否則鬧大了以後怎麽辦,收錢了事得了。

後來她自殺了。

遺書裏都是對不起,對不起我太脆弱,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受到侵害還能堅強地活下去,但是我一想到,我連和那樣對待我的人對簿公堂的機會都沒有,我就撐不下去。

周旻旻聽到時卻在想,你不必死前還想着說對不起呀。會指責你不夠堅強的都是畜生。

沒人有資格說一個沒撐住這些事的人太脆弱,自殺是一件很難的事,再覺得活着沒意思,也會将就活下去。人的本能是求生,一個人要遭受多大的痛苦才能硬生生違逆求生的本能終結自己的生命?

他說阿姨花了很長時間,找處理她女兒案件的人,想弄清男方家裏找了誰壓下這件事。

然後她來這座城市做保姆,做清潔做家務,過了幾年才被介紹到自己家。

她想報複,卻那麽些年來,對媽媽和自己很好。自己當她拘謹,話少,這些年來,阿姨心裏有過多少掙紮呢?

周旻旻說:“我不恨阿姨,學長,你敢相信嗎,我能夠理解她。我們說不能報私仇,因為有法律,但是法律沒有維護過她,阿姨的女兒,想要立案都不成,根本沒得到過走法律程序的機會。她能想到的,在這種情況下的出路就是同态複仇——我不贊同她當時的想法,要是阿姨真的做了,她應該被判刑,但我能理解她為什麽有這種想法……”

好在阿姨最後沒做違法的事。用報仇支持自己活下去多少年,到頭來做不到傷害無辜的人。

她選擇說出這件事,回老家去。這件事就成了周旻旻必須要背的包袱。

他爸爸根本不記得這件事,這是太小的一件事一句話,他自然不會去關注後續,不知道後來死了人。

夏柯扶住周旻旻,周旻旻還在盡力笑着說:“學長,我太幸運了。人人生來平等,但我比別人更平等……我不必找工作,我不必愁未來,社會的不公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但他在為他的幸運愧疚,為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不公痛苦。

在這一點上,夏柯想,商湯比他能适應。同樣出身優越,商湯不會為非洲還有餓死的孩子而我什麽都不用做就能繼承父母資産而愧疚。

夏柯能夠理解和尊重周旻旻的想法。

周旻旻執拗地看着他說:“有好多事不該是這樣,有太多事不該是這樣。”

阿姨的事沉甸甸壓在他心上,他想做些什麽,但能做什麽?那件事就沒有被立案過沒能進入司法程序。他終于想叛逆一回,想讓不該是這樣的事少一件,組織了聯名,想要從下往上推動一件事,但最後還是計劃夭折,用上層路線解決。

因為上層路線是最有效的。

古往今來多是如此,只有從上往下,沒有從下往上。劉教授曾經的學生,就像他爸爸做的那樣,從上到下打一個招呼,事情迎刃而解。

他們雖然是學生,學校和學校不一樣,他們學校的是天子驕子,總有人走得起上層路線。

但那些真正在底層,根本沒有上層路線可走的人們遭遇不公不幸,他們該怎麽辦。

周旻旻被夏柯往外帶,說:“學長,我做了一年法律援助,以後……我還想真正做點事。”

夏柯就頓住了,他知道周旻旻的真正做點事指什麽。法有時候就是寫寫罷了,寫出來的權利你不能當真。在與權力的較量中,法律和法律工作者甚至常處于弱勢。連法庭都承受着巨大壓力,被迫做出不倫不類的判決。

出身金字塔頂端卻要做從下往上的事,很高尚,也很危險。夏柯擔心周旻旻這麽走下去,會不眨眼地趟進渾水裏,總有一天水太深,深到他家都撈不起來。

小朋友絕不缺乏勇氣,但說來可笑,有時決心去做對的事比殺人放火還難,需要更多籌謀耐心謹慎。夏柯哄他:“別沖動,你才大二,以後要做什麽可以慢慢想。”

周旻旻就對夏柯笑,那種喝醉了但是眼睛發亮的堅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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