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星尊大帝,如果連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還怎麽治理這個天下!

“——你簡直把我氣瘋了!你知道麽?”

白薇皇後看着虛空裏的人,眼裏忽然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意——

是的,阿琅……當初,令我決意離開的,正是你這種越來越暴虐、越來越自以為是的态度。開創天下用了十幾年,我們始終心意相通、相互倚賴。但毗陵王朝建立不過數年,不知從何時開始,你我之間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漸漸演變成了征服與反抗的局面。

你想把我藏在深宮裏,讓我斂藏所有光芒,只為你一人所有。

你不願我再和你并肩作戰,不願我再對你提出任何異議,甚至不願再和我敞開心靈進行交流。而只想做一個至高無上、不容任何人平視的絕對的主宰者!

——這,是魔的力量吧?令你變得如此的獨斷專行、偏聽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你。

“你瘋了。”白薇皇後看着他,一字一字的冷冷低語。

虛空裏的帝王苦笑起來:“是的,我一定是瘋了……那時候,我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情,而且理直氣壯。那時候,我想:如果你想要離開我,那我寧可親手殺了你!我寧可讓你死在我手裏,從始到終的完全擁有你,也不會讓你的身體和心靈離開我一絲一毫!

“阿薇,我至愛你,所以絕對不能原諒你的叛離。

“所以在你決然砍斷手指,将後土神戒退還給我時,我親手砍下了你的頭顱!”

“覆水難收啊……阿薇。既然你不惜一切也要與我決裂,我也不惜一切也要令你永遠無法離開!

“可是,蒼梧之淵那一戰後,你不知道那之後的所有歲月我是怎麽渡過的……”

“我當時很自信,覺得自己很強,強到足以克服一切遇到的難題:包括你的離開。

“是的,為什麽不能呢?我已經活了幾千年,還會再活幾千年,我有足夠的時間、足夠強大的力量和心靈,絕不會被任何東西羁絆。

“在你離開後的漫長歲月裏,我做過各種嘗試——憎恨你,取代你,甚至試圖抹煞你存在過的痕跡。我從整個雲荒上選來了無數的美女,可是沒有個人能令我感到愉悅;我用幻術對自己進行封印,試圖抹去那一段記憶,可是最強的術法也無法令我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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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可笑啊……翼族的生命長達萬年,而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年短暫如一瞬——可是,為什麽那樣短暫的一瞬、卻比如此漫長的一生更難以忘記呢?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神廟裏是長久的沉默。

白璎愕然地望着與虛空對話的神像,漸漸聽得出神。背後有低低急促的呼吸,蘇摩在黑暗裏沉默,似乎同樣也是克制着自己起伏的心緒。

“所以你離開了雲荒?”許久,白薇皇後終于開口,問。

“是的。”星尊帝苦笑,“我試圖造起伽藍白塔,返回我的故國,然而卻始終不能成功——我終于明白:原來雲浮已經将我拒之門外,我永遠失去了我精神的故國。”

“阿薇,你知道被所有人抛棄的感覺麽?

“那時候,我真是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在這個世上……

“我對這個大陸已經毫無留戀。我一個人獨居白塔頂上,‘活’到了接近九十歲——那時候,連我們的孩子都已經兩鬓蒼白,漸漸心生怨言。我明白:我的存在、無論是對于雲荒,還是對于需要繼承王位的我們的子嗣來說,都是一個障礙。

“于是,我決定離開雲荒,去往一個誰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就這樣一個人四處流浪,過完這看不到頭的一生。

“但在離開雲荒的同時,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自身具有的力量一分為二:把自身修煉而來的一半力量,以血緣的方式傳承給了我們的子嗣;但另一半源自破壞神的力量,卻被我封印入體內,随之帶離了雲荒!”

說到這裏,神廟裏的所有人齊齊動容,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原來竟然是這樣!

七千年來,空桑一直傳承着的帝王之血、居然并不是如上古傳說那樣源自破壞神?那居然是非魔性的力量!——難怪後土被封印後,失去了神之右手的制約、空桑居然還能維持繁榮那麽多年,不至于急遽的失衡和崩潰。

“阿薇,你應該知道我那麽做的原因。是的,雖然随着時間的增加,我內心被魔的力量侵蝕得越發厲害,但我卻一直非常清楚: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意味着毀滅和破壞——而它的力量,在失去後土的平衡之後,會越發可怕。

“在我活着的時候,我還可以勉強約束它,不至于讓整個雲荒陷入災難——可是,當我衰、死去後,又會怎樣?當它再度轉移到新的寄主身上後,又會怎樣??阿薇,我相信換了是你,也會做出和我同樣的決定。

“是,我絕不可以将它留給我們的後代,不可以将它留在這片雲荒大陸上!

“在你五十年的忌日,我獨居白塔頂上,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強硬的術法、把魔封印在自己體內——我帶着這個災禍離開了雲荒大陸,從此在七海上流浪。

“整個雲荒都是我的,但是我卻不敢回去!我怕自己會把災難帶給自己的子嗣,毀了一手開創的帝國,于是,就這樣生生在外流浪了七千年……

“七千年啊——那段時間真是長的可怕,既便對于雲浮翼族也是如此。

“那一段時間裏我去過無數地方。先是沿着你十五歲時出海的航線,一處一處尋訪你昔年留下的足跡:紅蓮海、棋盤海、蒼茫海、星宿海……到最後,無處可尋的我甚至去過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沒有目标,四處流浪。

“就這樣一直過了幾千年——不能活,也不能死。

“阿薇,你知道那種感覺麽?知道在空茫天地之中、一個人孑然面對時的虛無和絕望麽?如若你恨我,就應該親眼看看那一段時間我承受的一切——你必然欣慰。”

白薇皇後沒有回答,然而眼裏的神色逐漸柔和悲憫。

“翼族的壽命雖然長達萬年,但終究也有盡頭。

“七千年後,我逐漸老去,意志力也開始衰竭。相反的,魔一日一日的在我心裏強大,它蠢蠢欲動,時時刻刻在我耳邊低語,誘惑我去做出種種可怕的事情。

“我極力克制,不讓自己被那些毀滅殺戮的念頭煽動——在無法忍受的時候,我甚至會對自己揮劍,以自殘身體的方式、來滿足內心那個魔鬼嗜血的念頭。

“可是,克制住了毀滅的欲望,卻無法擺脫對故土的思念。

“于是時隔七千年之後,我終于忍不住和西海上的冰族結伴,偷偷的返回了雲荒。我想再看一眼自己親手締造的國家,再看一眼自己綿延百代的子孫骨血——或許,在我的壽數到頭之前,我還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結果,我卻看到了什麽?

“夢華王朝末期,整個雲荒散發着腐爛的氣息,就像一枚由內而外爛出來的果子!

“從西海踏上雲荒的時候,我這個外鄉人和冰族一起被空桑軍隊扣留——那個校尉佩戴着我七千年前賜與戰士的白薔薇徽章,腦滿腸肥的樣子卻令人嘔吐。

“他從那些想返回大地的冰族流浪者那裏勒索了金錢和女色,卻食言不肯放他們走。在我拒絕他的勒索時時,他禀告了他的上司、一個號稱是空桑王室的城主。那個不知是我幾代血裔的昏庸老人,沒有來得及了解情況便随口下令将我斬首示衆。

“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我昔年一手打下的帝國?就是流着我的血的子嗣?

“七千年後,我回到我一手締造的大陸,想看看自己幾千年來忍受苦難的成果——可我卻看到了一個浮華肮髒的國度!

“我毫不費力地殺死了那些肮髒的蝼蟻,從空寂城離開。那些冰族流浪者因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一路追随。我輾轉于雲荒大陸,四處看看走走,想知道七千年前我創造的一切到了今天變成如何——結果,我看到了什麽?

“除了伽藍白塔還依舊屹立在那裏,其他一切都變了……我只看到了昏庸無能的皇帝,擁兵自重的藩王,驕奢無度的貴族,肥碩無用的軍隊,也看到了堆積在百姓中的怨恨!

“這個雲荒完了……阿薇,那時候我唯一的念頭就是這樣。”

星尊帝的聲音低沉下去,隐隐有刀兵的冷意——

“我本以為我獨自承受了魔的折磨,将災難帶離雲荒大陸,而将力量留給我的子孫,空桑應該會千秋萬代昌盛下去——卻沒有料到,極度的繁榮帶來的卻是極度的腐爛!

“那一刻,我才真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起了懷疑。

“也在那一刻,魔的低語動搖了我的心:‘毀滅這被詛咒的土地,清洗一切肮髒和黑暗!這個雲荒已經腐爛了……你必須親手糾正你犯下的錯。’

“——它在心底一次次對我說。

“抗拒了七千年,這一次,我終于被它說服了。我無法忍受這樣的雲荒,在魔的煽動下,開始着手準備一切。

“我回到了西海上,那些浮搓海上的冰族流浪者都伏在了我的腳下,願意追随我,懇求我帶他們返回被驅逐的故土——真是可笑啊……這些懷着回歸家園夢想的冰族卻不知道:在遠古的時候,正是我将他們從雲荒上驅逐出去!

“我成為了他們的領袖,教給他們一切,令他們制造戰車和巨舟,從他們中間遴選戰士和大巫……僅僅用了幾年,就把這一群流浪者訓練成了強大的戰士。

“七千年後,我以征服者的姿态重新返回了雲荒——來覆滅我自己的國家。”

“呵呵……”靜靜敘述着,虛空裏那個聲音忽然發出了低沉的苦笑,“阿薇……有時候,命運是多麽可笑啊。而被宿命擺布着的人們,又是多麽可悲。”

“我本來只想清掃一下空桑的糜爛氣息,給那些忘乎所以的後代們一個狠狠的教訓——可是,宿命的預言實現了。

“殺心只要一動,便再也克制不住。魔在我心底蘇醒了,我根本停不下手!

“我踏平了雲荒,血洗了六部,馬不停蹄地征戰,一路過處雞犬不留——那時候我無法控制自己,我的嘴裏總是不由自主的吐出最殘酷的命令,我的眼神落下之處便血流成河。每次看到無數的血和屍體堆積在一起時,我便會覺得很痛快……我簡直變成了一個魔鬼。

“到了最後,我甚至下令把白之一族都全數屠殺殆盡!

“阿薇,我眼睜睜地看着那些和你相同的血、彙成了巨大的血池。

“因為某種說不出原因的憎恨,我甚至将自己的最後一個嫡系血裔車裂!

“魔的欲望已經侵蝕了我的心,靠我本身的意志力已完全無法再抑制它——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讓我心裏平靜。魔物已經占據了我的心和身。我失敗了。”

“——這是我畢生裏僅有的、也是最大的一次慘敗。”

沉默再度籠罩了神廟。

白薇皇後凝望虛空,眼神轉為悲憫,發出了一聲嘆息。

“阿薇,阿薇,那時候,我真恨為什麽你不在——如果你在,你定會來阻攔這樣瘋狂的我。可是沒有了你,這個雲荒卻再也沒有人能站出來來阻攔!

“我在無法控制的殺戮裏幾乎絕望……我甚至想過要向魔低頭,不再抗拒——直到我在帝都城牆下看到了她。”星尊帝的聲音停頓了片刻。白薇皇後轉過了頭,看向了神廟一角裏聽得出神的白璎,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當時令你驚訝了?”

“是。你知道麽?當她躍上城頭,托起皇太子頭顱仰天呼喊‘天佑空桑’的時候……”星尊帝低聲,“——完完全全就是你當年的模樣啊!雖然明知後土的力量已經被我封印在蒼梧之淵,但那一瞬還是被震動了。

“我甚至覺得是你再度複生了。七千年後,你回到了族人之中,再度帶着戰士們向我宣戰。這一刻,我再也沒有七千年前的憤怒,心裏只是一片釋然和感激。

“阿薇,你是上天賜與我的珍寶,是封印殺戮之劍的劍鞘。

“——這一次,我再不能負了你。”

白璎終于忍不住愕然:原來是這樣!他是故意的吧?一百年前,身為“智者”的星尊帝故意在絕境中放了空桑人一條生路,讓六王得以突圍殺上九嶷山,打開了無色城,留了空桑人一線血脈。而一百年來,他也始終不曾真的對空桑和海國遺民趕盡殺絕,反而有意無意的置身事外——他一直手下留情。

原來,都是因為這樣?

“在看到她躍上伽藍城頭的時候,我有一種感覺:你很快就會從蒼梧之淵的封印裏解脫了,你會再度回到我面前,用熟悉的語氣和眼神和我說話。

“所以,我一直等待着……心裏懷着這樣隐秘的期待。

“這一點不滅的本心,令我一直堅持了下來。雖然我的精神力已經開始逐漸衰弱,但總不能讓心裏的那個魔物為所欲為。”星尊帝微笑起來,“一百年來,我一直與它抗争。在至少一半的時間裏,我擁有獨立清醒的意志,能夠遏止身體裏的這個魔鬼。”

白璎恍然地看着虛空裏的魂魄,終于明白,為什麽在外人看來,滄流帝國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如此喜怒無常,言行舉止經常前後矛盾,令人琢磨不透。

原來這個軀殼裏,本來就容納着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啊!

“這一百年來,我再度成了這個雲荒的主宰,成為統治者的冰族對我感激且敬畏,通過種種途徑不斷地搜尋這個大陸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一一送到我面前——包括十年一度的聖女大選。

“可是,我不願再接近任何人。人世種種,于我已如塵埃。

“——直到十幾年前,巫彭給我送來了雲家姐妹。”

“唉……很難描述我第一眼看到雲燭時的感覺。阿薇,在這個黑暗的神殿裏,她卻由內而外的散發出淡淡的白色光芒。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真是讓人懷念。”

“在清醒的時候,我會招雲家姐妹來這裏陪我。在黑暗裏,我不許她們開口說話——因為一開口,那樣截然不同的聲音就會迅速把脆弱的幻影打碎。

“是的,她像你。而且,身體裏流着與你同樣的血——所以,在巫彭把她帶到我面前時,我留下了她,并給予了她我所能給予的一切……雖然到了最後,我依舊還是不得不放棄了她。”

白璎失聲驚呼——怎麽可能?在空桑亡國時,族裏除了有極少一些人逃往西海和澤之國藏身,僥幸生存之外,白之一族的王室在戰禍中全數遇難,屍骨被堆疊在西方盡頭空寂之山的地宮深處。而不久之前,她的妹妹白麟死在了九嶷——在這個雲荒大地上,白族的血脈已然斷絕。

看到她震驚的眼神,虛空裏那個聲音微笑起來:“呵……不要驚訝——白璎,你應該知道:你的母親、出身于白之一族貴族之家的白鳳王妃,曾經在一百多年前随外人私奔,背棄了整個家族。

“而雲家、正是你母親的後裔!

“命運是多麽奇妙啊……你看,你和雲煥隔了一百多年,卻依然相遇。跨越了時空的隔閡,消弭了輩份的區別,成了同門和敵手;而我,居然還能在七千年後重新看到我的皇後。”

白薇皇後沉默,許久忽然發問:“魔的下一個宿主,難道是雲煥?”

“是。”星尊帝也是沉默了一下,終于回答,“他将以‘魔君’的身份重返人世。”

“為什麽你不阻止它!”白薇皇後變了眼色,脫口厲叱,“破軍出世,天下動蕩!——魔要将力量轉移的時候,你為什麽不阻止?”

“……”虛空裏的人發出了苦笑,“我的力量不夠了……阿薇。”

“雲浮翼族的生命雖然長達萬年,但七千年後,我也已經垂垂老矣。魔知道我即将衰朽,所以,它早在數年之前、就已經選定了新的宿主。這幾年來,為了讓破軍徹底爆發,它在一步步的把他逼上絕路。”

“何況……”星尊帝遲疑了一下,決定說出實話,“我當時的确也沒有阻攔。”

所有人齊齊吃了一驚:“什麽?”

“是。我沒有阻攔。”星尊帝微笑起來,語氣裏帶着某種微妙的無奈,“阿薇……你想一想,一旦我衰朽死去,如果不讓魔轉移到雲煥身上、那它又會選擇誰當宿主?”

白薇皇後忽地愣住,眼神變幻,再也不說什麽。

星尊帝繼續苦笑:“是——毫無疑問,它會選擇真岚,我們唯一的嫡系子孫!而事實上,在前幾日的開鏡之夜裏,我已經覺察到那個孩子已然開始動用魔的力量。是的,在他極其需要力量的時候,魔也回應了他的願望!”

白璎怔住。開鏡之夜……在鏡湖底下,真岚做了什麽?

“我很擔憂:這樣下去,在六體合一的時候,魔便會選擇他作為新宿主!雖然過了七千年,阿薇,我還是一個自私的長輩,不想讓這樣的報應落到自己的子孫頭上。”星尊帝頓了頓,微微苦笑,“更何況,破軍的心裏有着這樣強烈的不甘和憎恨,足以毀滅一切。他非常渴望力量——哪怕是邪惡的力量。”

“所以……在他的姊姊來神廟為他祈禱時,我并沒有阻攔魔向他身上轉移的意圖。在魔策劃了一次又一次殺戮,在雲荒大地上畫出鮮血的符咒、以借此超越血緣的限制轉移力量時候,我沒有阻止——”

“對于這件事,我聽憑天意。”

蘇摩瞬地擡起了頭,看了一眼那一對千古帝後,眼裏的光芒雪亮——原來,居然是這樣?為了保護自己的血裔,不讓其受到魔物附身的折磨,所以他們寧可讓別人取代真岚的位置,成為新一任的破壞神!

“呵……”再也止不住地,冷笑從他的唇角吐出,“卑鄙。”

虛空裏的聲音停止了,仿佛霍然轉頭審視着發話者。

“卑鄙麽?呵。”星尊帝低低笑了起來,聲音裏帶着某種複雜的情緒,“新海皇,你可真像純煌哪,難怪後土的佩帶者會被你吸引——只是,你的心卻是黑的,和純煌完全相反。否則,方才魔怎麽可能引誘出你心底裏潛藏的‘惡’呢?

“小心啊……新海皇!”

“它能誘惑你第一次,就能誘惑你第二次。只要你活着一天,那種惡就會如影随形,随時随地都可能殺死你身邊的人。而你,總不能每次都像這一次一樣的僥幸。”

“所以,你注定畢生孤獨。”

蘇摩悚然一驚,眼睛裏的光芒由盛轉弱,仿佛無法克制體內的某種衰竭,靠着柱子,交叉在胸口的雙手起了難以覺察的顫栗,仿佛是怕冷似的抱緊。

長夜将逝,天光轉亮,微微蒼白的光穿過了神廟破敗的窗、投了進來。

籠罩着神廟的金色光芒終于消退了,黎明前的晨曦裏,這座原本高不可攀、光芒四射的最高殿堂露出了真容:頹敗而空洞,仿佛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風透入,有呼嘯的聲音。

白璎忽然間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仿佛短短的一夜後,自己就在這個神廟裏渡過了千年的時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只是因為情緒的極度不穩定而全身顫抖——

虛空裏那個看不見的人,是她的始祖、是整個空桑的開創者,綿延了七千年的王朝輝煌全,仰賴他昔年的文治武功;然而,這個人,同時卻也是滅亡了整個空桑的罪魁禍首!在他的手裏,凝聚了無數空桑人的血,包括她的整個家族。

面對着這個七千年前的傳奇,她應該拔劍相向,還是應該上前拜見?

“我恨你。”最終,她霍然站起,對着虛空一字一字開口。

女神微微一驚,純黑的眼眸看了過來,落到了千年後的血裔身上。

“我恨你!”白璎握着光劍,定定看着虛空,再度重複了一次,語音裏已經帶了一絲哽咽,“你……你以為自己是什麽?一念之間便想颠覆天地,抹煞一切——你把空桑當作什麽了?把這百萬的蒼生當作什麽了?只不過你博弈裏的一顆棋子麽!憑什麽!”

她忽然動了——只是一瞬間,白影便已經掠過,一劍狠狠斬落!

“我恨你!”仿佛內心長久克制的情緒終于洶湧而出,白璎一劍接着一劍斬落,眼裏帶着雪亮的光,氣息平甫,眼裏有淚水長劃而下。

靠着柱子休息的蘇摩怔了一下,想要上前阻攔,卻發現虛空裏的人根本沒有反擊。

光劍如同閃電,一次次的割裂黑暗。黑暗的神廟裏,白衣少女持劍當空飛舞,面容上镌刻着憤怒和反抗。他一時間有些失神:很多很多年來,他從未在這個溫柔順從的太子妃臉上看到過如此激烈的表情。

原來,她心底亦有這樣的不甘。

“不,白之一族的少女啊……我并不是神魔,也不是什麽棋手,”在她筋疲力盡的時候,虛空裏那個聲音打破了沉默,發出長長的嘆息——

“我,也只不過是一個宿命和光陰的囚徒。”

“但是,我卻希望你們能從中逃脫。”

三、故國

黎明到來前,神廟裏那一場神魔的聚首也已經接近尾聲。

“我必須走了,阿薇。”長久的沉默後,虛空裏那個聲音嘆息,雖有不舍,卻亦淡然,“時間已經用完了——我必須去往北方盡頭的黃泉,轉生彼岸。”

“要去歸墟了麽?”白薇皇後靜靜開口,并無不舍。

雲荒之外,滄海雲浮。有東西南北四海,或分七海:西方蒼茫海、棋盤海;東方星宿海、斑斓海;南方碧落海、紅蓮海;以及北方從極冰淵。

七海之間,棋布幽溟;七海之外,又有歸墟。

傳說歸墟在海天相交之際,虛無飄渺之間,是天上地下所有水流的最終彙聚之處。不單是江河湖海中的水,竟連那天上的銀河之水,也灌入其中。但歸墟卻不因水多而溢,亦不因水少而枯,無窮無盡,無始無終。

上有軒轅丘,乃上古神人的葬身之地。

那些力量淩駕于塵世的靈魂,在死後并不需要經過雲荒最北的黃泉而轉入幽冥,在死後三魂七魄便直接去往極北之處的歸墟,然後在海天盡頭獲得新生。

“我和你同去。”白薇皇後忽地微微一笑,女神像在一瞬崩裂。

無數的碎屑中,一雙清淩淩的眼睛從塑像裏浮了出來,澄澈無比。

“你怎可與我同去。”星尊帝苦笑,“我一生殺戮過重,在歸墟将有長達百年的煉獄時間。而你畢生高潔,魂魄消解後便會立刻轉生彼岸,獲得圓滿來世——無論生還是死,我們畢竟不是一路人。”

“我當然要和你同去。”那雙眼睛寧靜堅定,不容置疑。

仿佛有些意外,虛空裏的人長久沉默下去。

這個雲荒白族的女子,從孩童時代就和他相識,少女時代與他相愛,成年後嫁給了他。然後,和他一起征戰四方,開創新的王朝——他自視甚高,心裏一直藏着普通人不能理解的雄心和霸圖,按照自己的想法一路走下去,不顧身側的人是否能夠跟得上。

到最後,和他并肩站在颠峰之上的、便只有她。

他是雲浮翼族,淩駕于雲荒一切種族之上的生命體,以超出大地上人類的智慧俯瞰着雲荒上的芸芸衆生——包括她在內。卻未想到、這一點暗藏的本心,難以消弭的自傲和對蒼生的睥睨,卻成了日後魔物附身的起源之點。

他一直以為她只是追随他的——所以在那一日,發現她居然敢置疑、反抗他時,才有這樣出乎意料的憤怒和暴烈的手段。

然而,沒有想到在千年之後,當一切就要徹底終結時,那個曾毫不猶豫背離的人,卻在最後選擇了回歸于他的身側。

“不必。”他終于開口,聲音冷澀,“我們本就不是同路人。”

虛空裏的那雙明亮眼睛阖了一下,露出了解的微笑表情——那麽多年了,他還是那樣的驕傲:“阿琅,不要賭氣……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們都不要再留下彼此一個人。”

那句話柔和而堅定,仿如誓言,字字入骨。

他忽然覺得心裏刺痛,再難言表。

從雲浮城下來有多久了?九千年?一萬年?擁有着和大地上民族完全不同的漫長生命,他在雲荒上生生世世的流浪,一心一意只為獲取更多的力量,得窺天道。一路走來,他從不在意身側的一切:因為對雲浮翼族長達萬年的生命來說,這個大陸上的一切都太過于短暫,宛如蜉蝣夕顏,朝生暮死,朝開暮凋。

他一直都是孤獨的旅人,在不屬于自己的土地上流浪。只有在夜晚仰望星空時,才會冥冥中感覺虛空裏有俯視的眼睛——提醒他萬仞高空上,有着他永遠無法回去的故國。

然而,在三千年的流浪後,他遇到了她。

當時,他化身為一個普通孩子、追随着一個空桑老星象師學習術法,來到了望海郡的豪門白家,遇到了她。那個白族的孩子是如此的美麗聰明,宛如一顆清晨的露水,在一眼看到他時,就脫口驚覺這個同齡孩子的與衆不同。

在白家待滿了三年後,他選擇了留下——雖然那個年老的星象師已經再也沒有新東西可以教他。但他以學徒的身份随着師傅留在了白家,過起了一個普通少年的生活。

他看着她一點點長大,從八歲到十八歲。

十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雲荒人從孩童成長為少女,然而那段時間對雲浮翼族來說卻不過是一瞬的光陰。他凝望着她的成長,宛如看着一朵花的開放,目不轉睛,生怕一眨眼、它便會凋零成泥。

十年裏,他并不是沒有試圖讓自己離開,但每一次最終卻還是在她的明眸下頹然放棄。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她吸引,或許是因為她經常和他一起仰望星空——從孩童時期開始就是如此。

那樣的靜默夜色裏,天籁和星野之下,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蒼茫,一切生命在此刻都顯得渺小短促。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能感覺到身側這個短促的生命和自己是對等的,她的生命與他同樣的美麗、同樣的絢爛,而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朝開暮凋的殘花。

記得某一天夜裏,她與他坐在一望無際的草坡上,仰頭看着漫天的星辰,忽然說:阿琅,你看,那兩顆靠得最近星星就是我和你呢。

他微微的笑了,溫和地嘆息,眼睛裏有着和外貌不相稱的滄桑和洞察:阿薇,你可曾知道?即便是看上去最近的兩顆星辰,它們之間也間隔着畢生無法抵達的距離。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她就側過身來擁抱了他,令他猝及不妨。

你看,她笑着說,怎麽會畢生無法抵達呢?只是一個伸手的距離呢!

他忽然間就怔住了。她說話時的呼吸吹拂在他耳畔,帶着溫熱的、活潑的氣息——那是綻放的、鮮活的生命,和他上千年來枯寂平靜的苦修生活截然不同。

自己……真的是“活着”的麽?

在遇到她之前,自己真的是活着的麽?為什麽千年之後,他完全記不起那些歲月裏自己都做過些什麽,而所有殘留的記憶、都開始于與她相遇之後?

很久很久了……七千年,漫長的時光幾乎将昔年所有記憶磨滅。昔時的種種雄心壯志、霸圖偉業如今都已經黯淡無光,在光陰和宿命打造的囚籠中,他一直不曾停止過抗争,試圖逆流而上,讓天地回複到鴻蒙最初。

然而,唯獨不能忘記的、便是初見時的那一點刺痛和悸動。

“阿琅,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又怎會再度留下你一個人。”

千年如風過耳,最終留下的,只有她的最後一句話。

神廟裏忽然沒有了聲響。不知是不是幻覺,白璎聽到了虛空中仿佛有簌簌的聲響,宛如無形中有淚水濺落。然而,不等她分辯出真假,憑空起了一陣清風,神廟裏千重帷幕一齊翻卷,向着北方悄然逝去。

那雙明亮的眼睛瞬間消失。

“白薇皇後!”急切間,她脫口驚呼,不舍,“可是,空桑……”

“天佑空桑。”虛空裏,遠遠送來一聲低語,“我的孩子,希望你們幸福。”

天地終于都寂靜了,神魔俱滅,長夜逝去。

外面持續了一夜的激烈戰火終于漸漸平息,蒼白的天光從四周透了進來,被重重的簾幕阻隔,顯得黯淡而遙遠。一地的碎屑随風起舞——那,還是神與魔的殘骸。

天上地下,俱歸寂滅。

“蘇摩。”白璎站在破敗的神廟裏,在長久的失神後喃喃,“他們死了。”

身後沒有回答。

她愕然回頭,眼神忽然間凝固了,呼吸中止了片刻,繼而發出了一聲驚呼:“蘇摩!”

——身後的同伴不知何時已經靠着柱子滑落,毫無生氣的委頓在地。一直交叉抱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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