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仿佛一片到了季節、從樹梢落下的葉子,準備随着湍急的水流飄然遠去。

真好……真好。就這樣結束,也是不錯。

她緊貼着他的胸口,感覺他冰冷的身體正在被她心口滾燙的熱血溫暖。

蘇摩怔怔看着她,雙手保持着一擊過後的姿式,不知道神智是否已然恢複,臉上卻毫無表情。她只覺得他的身體開始漸漸發抖,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我,我又……”她聽到他開口,握着引線的雙手劇烈顫抖。

“別動,別動。再動的話,血會流得更快”她低聲喃喃,因為苦痛而抱緊了他,“不必抱歉……要知道,這個新的身體,本來也是你給我的。”

蘇摩不敢再動,雙手仿佛凝固了,在黑暗的神廟裏僵硬着。懷裏的人是如此的溫暖寧靜,潔淨美好,簡直和他來自于兩個世界——那麽多年來,他一直是在這樣的純白色光芒下自慚形穢的吧?懷着那樣黑暗的一顆心,又怎敢靠近。

白璎在黑暗裏沉默,感覺最初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後、身體居然漸漸麻木,再也感覺不到疼痛——是死亡即将來臨了麽……這個剛剛新生不久的身體、又要再度毀滅了?

她沒有覺得恐懼,只是平靜坦然地注視着這一切。沒關系,百年前她已經死過一次,百年後,也不吝于再死去一次。反正,對她而言,整個生命都已經獻給了家與國,肉體和靈魂的存亡已然無可顧惜。

黑暗中,蘇摩仿佛也漸漸平靜,身體的顫栗奇異地悄然停止。

她忽然感覺到一雙手遲疑着擡起、從背後抱住了她,緩緩收緊——那雙手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顫抖,卻又那樣的用力,堅決而确定地将她擁入了懷裏,再不肯松開分毫。那一個瀕死間的擁抱,幾乎令她窒息。

“對不起。”一個聲音輕聲道,恍惚間穿越了上百年才傳到耳畔。

她忽然一驚:對不起?這是做夢麽?居然真的有一天,他會親口對她說出這三個字!

不,不用說對不起。從來,我就沒有責備過你啊……白璎攀住了他的手,想擡頭對他微笑,卻聽到了身後魔的狂笑——那樣的得意而狂妄,帶着操縱生死、毀滅一切的睥睨。神廟裏的黑暗氣息越來越濃重,仿佛要吞沒這個六合間的一切!

她悚然一驚,極力凝聚自己潰散的神智。

不,魔還沒有死!如果她就這樣死去的話,還有誰能夠遏止它?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半途而廢,否則,也太過于不甘了啊……怎能就這樣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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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摩!”她霍然擡頭,在他耳畔低語,“我身體現在好像還能動,還有再出一劍的力量——來,幫幫我,一起把它給封印了吧!就趁現在!”

然而,蘇摩卻沒有說話。她詫異地看向他,卻發現他略略擡起頭,凝視着虛空中的某處,似乎忽然有一瞬的失神。瘦峭的雙手停在她背部,有略微的顫抖。

“怎麽了?”她低聲問,發現對方的神色有些異常。

外面夜空裏戰鬥正酣,不斷有風隼拖着長長的火光墜向大地。神廟裏一片寂靜,只有魔低沉而狂妄的笑聲一步步的逼近。

同伴尚未有回應,白璎再也不能等待,毫不猶豫地倒退了一步,霍然轉身。

一步之後,她就退出了他的懷抱,洞穿心肺的引線從她身體裏抽離——然而,奇怪的是、居然沒有血流出來。在離開了她身體後,她身上的傷口迅速愈合,平複,只是一眨眼便仿佛什麽痕跡也沒有留下的消失了!

這……這是怎麽回事?她驚駭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變化。然而,背後迫近的殺機已令她沒有時間多想。

“動手!”忽然間,那個沉默的人開口了,急促而決斷。

黑暗裏忽然仿佛有萬點星辰亮起,蘇摩忽然動了,動作快如疾風閃電。從他的十指之間閃耀出了千萬道引線,只是一瞬間就在神廟內織出了重重的網,将正在移動的破壞神石像如繭般的包裹起來!

仿佛心有靈犀,同一時刻、白璎應聲點足,合身飛掠而去,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了右手上,一劍刺向了那個魔——後土神戒回應出了極燦爛的光華,上古傳承的力量湧向她的手指,光劍上吞吐出淩厲的光芒,在一瞬割裂了黑夜!

“你……!”那一瞬,魔仿佛明白了什麽,發出震驚的低呼,“你居然……”

巨大的力量交鋒令一切四分五裂。

耀眼的光從神廟內四射而出,炫住了每個人的眼睛。光芒的中心,有一個高大的人影在一分分的崩潰——那,是魔的石像,正在一片一片、由內而外地碎裂。

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一劍、完成最後的一擊後,白璎劇烈的喘息,卻不敢拔出自己貫穿在石像上的光劍——因為生怕一抽劍、這個魔鬼便會如同前面上百次一樣,再度凝聚成形。她不敢抽出劍來,卻衰弱得幾乎無法保持光劍裏凝聚的劍氣。

身上的傷口已經莫名其妙的愈合了,然而她卻依然覺得力量在一分一分的枯竭——經過那樣長時間的交鋒,連後土神戒的光芒都已經微弱下去,

“蘇摩,蘇摩,”她低喚,“接下來怎麽辦?”

只有高天上的風灌入四分五裂的神廟,發出奇特的、宛如歌吟的長短聲音。

白璎不敢分心回頭砍,心裏卻一分分冷下去:“蘇摩?”

——還是沒有人回答她。

“不要松手!”在她幾乎忍不住要不顧一切回頭看時,耳邊傳來了白薇皇後威嚴淡漠的聲音,“後土的力量和魔相生相克——用力量一直壓住他,直到他的實體和魂魄完全湮滅為止,才可以撤劍。”

“是。”她低聲回答,感覺心底有沉沉的冷意。

可是……蘇摩,蘇摩怎麽了?

佩戴後土神戒的手握住了光劍,貫穿了魔的身體。在神之右手的力量下,魔的石像在持續地崩潰,盛大的金光從由內而外的發散而出,将整個神廟籠罩,似乎一顆太陽在迅速地燃燒——那樣強烈的光線仿佛割斷了時間和空間,将此處的一切籠罩在無始無終的無限寂靜之中,在這個萬丈高空之上的神殿裏,一切仿佛都停住了。

“原來你……”魔金色的眼眸穿過了白璎的肩頭,看着她身後的人,喃喃,“了不起。”

然而,蘇摩還是沒有回答。

―――

魔的石像在崩潰,而神的石像在一旁靜靜的凝視着碎裂中的孿生兄弟。

“琅玕,你早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女神開啓了冰冷的雙唇,吐出這樣的話語,純黑的眼裏沒有表情,“為何還要掙紮?是否心裏尚有不甘?”

魔發出了低低的笑,沒有回答,金色眼眸裏有她所不熟悉的表情。

石像被白璎那一劍釘住,從腳底開始一片片的迸裂、散開,在虛空中宛如花火消散。那些碎片落到了女神像的臉上,宛如刀鋒般銳利。女神像冰冷而光潔的臉頰上,忽然滑過一道殷紅色的痕跡——黑曜石的眼裏,居然流出了血一樣的淚!

“終于結束了麽?”仿佛是毀滅終結了持續千年的恩怨,盛放的金光裏,白薇皇後臉上流露出了凡人才有的哀傷和軟弱,将深藏千年的話在最後一刻傾吐。

魔的笑聲歇止了,金色的眼睛擡起來,凝視着虛空。重重簾幕翻飛,簾幕外映照着無數墜落毀滅的火焰。魔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某種無法說出的表情。

“阿琅,七千年了,我發現我竟從來不曾真正懂得你……從一開始就不懂得。”白薇皇後的聲音在虛空裏緩緩傳來,“那麽,結束之前,總應該讓我明白吧?”

身體在不斷的潰敗碎裂,魔轉過了眼睛,看向了一旁的神,不易覺察地低了一下眼簾,做出了首肯的微妙示意。

白薇皇後微微嘆息:“琅玕,我在九歲之時遇見你,從此一直相随:二十一歲嫁了你,三十二歲開國登基,三十三歲生了姬熵——但是,多麽可笑……衾枕多年,一世夫妻,我卻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你究竟是誰?”

“從一開始,我們就是不對等的吧?在遇到我時,你已然是修行了幾千年的雲浮人、雲荒大地上被稱為‘神’的存在——而我,卻一直以為你只是個學習星象的十幾歲少年而已,卻不知你是為了修習占星術,而跟随了那個老星象師四處流浪。”

“你本來的出身,心中的抱負,從來不曾對我說起。”

“我只知道,越到後來,你便破壞得越多,我便越是恨你。”

“我只知道,我必須阻止你。

“天賦予我力量,大約就是為了讓我能夠在某一日,阻止你毀滅這個世界——那一日,是七千年之前的斷指還戒之日;也是七千年之後的今日!”

白璎愕然地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女神石像——這、這是白薇皇後說的話麽?那個強大無比的、神一樣的女人,終于承認了她生命中最大的失敗……如此軟弱如此無助,仿佛一個迷途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從,只是執拗地抱着必須歸家的執着念頭,一路艱難地走到了今日。

——走到那個人的面前,問出一句為什麽。

魔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眼裏流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可是我想知道,在你心裏,到底是怎樣想的?”

“七千年前,你遇到我,引領我,陪伴我,令我一生與衆不同——到底是為什麽?你為何要獲取力量?為何要統一雲荒?為何要锲而不舍地建造白塔?……這些,我都不明白。”

神像緩緩走來,白玉般的臉上有着兩道殷紅色的血淚,觸目驚心。

魔的石像在一分分的碎裂、崩潰、消失……然而在那種破裂上升到頸部時,仿佛終于蘇醒了,魔金色的眼睛裏忽然有了表情流轉,凝望着對面女神的石像,露出一種詭異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翕動了嘴唇——

“為什麽?琅玕他當然是愛你的啊……他已經在這裏等待了你七千年。”

低沉的聲音吐出時,所有人悚然動容——變了!這個聲音,忽然之間變了!

“你是誰?!”女神的雕像霍然擡頭,純黑的雙眸裏露出驚駭的表情——魔的雕像開啓了咀唇,吐出低語。然而那個聲音卻是完全陌生的,根本不是琅玕本人!

在那個破壞神的石像裏,到底藏匿着怎樣的靈魂!

“我是誰?”魔在低低微笑,“我是破壞神啊……”

“不,你不是琅玕!”白薇皇後聲音驚懼,“琅玕呢?”

“琅玕?”魔忽然大笑起來,“琅玕在這裏呀!”

巨大的石像動了起來,尚未完全碎裂的左臂一分分的上擡、彎曲,将冰冷的手放在了胸口正中——魔的雕像在微笑,金色的眼睛裏閃着說不出的詭異:“琅玕他就在這裏呀……你說的每句話,每個字,他都聽得見。只是,現在,暫時還輪不到他來說話。”

“你究竟是誰?”白薇皇後詫然,眼裏有殺氣。

“我是誰?”魔低笑,“還不明白麽?我的孿生姐姐啊……”

魔将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唇角露出諷刺的笑意:

“如果一定要我說我是誰——那麽,我是空桑上古的禦風皇帝;是空桑始祖懷仞皇帝……同樣,我還是空桑毗陵王朝的開創者、雲荒的統一者:星尊大帝?琅玕!”

白薇皇後驚住。

金色的眼眸在微笑,魔低語:“是的,魔和神一樣,沒有實體,只能以各種形式存在于世間:在冥界成為鬼怪,在荒野成為妖獸,在人間則侵入人心。

“魔可以千變萬化。而和神一樣,我也更偏愛使用人的軀體而已——萬年以來,一共有三個偉大的空桑君主與我共存。他們都先後成為我的寄主,享受了我帶給他們的力量和權勢,也付出了靈魂和身體的代價——然後、因為人類肉體無可阻擋的衰老,而失去了軀殼,只餘下靈魂成為祭品,永世不能離開。

“一萬年前,當懷仞皇帝的軀體不堪再用的時候,我沒有及時找到合适的寄主,不得不被封印在了鏡湖的中心。我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當你們兩人在鏡湖中心打開封印,将我釋放,我才選擇了新的寄主:我附身于你丈夫的身上,一直到今天。

“你看,那些人出于各種目的與我交換了契約,付出的代價就是漸漸失去了自我。”

“為什麽人類總是那樣有自信?以為憑着自己的意志便可以遏止我,便可只享用我的力量而不必付出交換靈魂的代價!——多麽可笑……個人微小的意志力,又怎能和諸神抗衡?

“你的丈夫是雲浮翼族,修煉千年術法高深,便以為自己成了神——他從鏡湖中心将我從上古封印裏挖出,占用了我的力量,卻始終覺得自己可以控制這種力量。

“——可是,最後呢?

“呵呵……你看,他連你都殺了。”

魔低低的冷笑,将亘古的謎團逐步揭破。白薇皇後的眼睛裏流露出震驚和恍然的表情。原來如此……原來居于雲荒最高處,一直操縱着大陸命運的,不是琅玕、也不是十巫,而是這個擁有毀滅力量的破壞神!

任何凡人的力量都是微小的,哪怕是一時無雙的英雄。

千年後,唯獨存留不滅的、居然唯有魔性!

魔看着一旁的女神雕像,金色眼裏也閃過一絲詫異:“奇怪啊……既然當初你傳承了後土的力量,姊姊應該也在你身上寄生才是——可是,為什麽現在看來,你依舊是個‘人’,而從來不曾展現出‘神’應有的一面呢?”

魔喃喃自語,閃過寂寞的表情:“姊姊去了哪裏?她莫非是已經将自己和天地同化,融入了時空?在我蘇醒過來之後,在這個六合之間,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了……”

魔低下了頭,仔細凝視着女神的雕像,眼裏神色閃爍。

“難道,她把創造和守護的力量、全部交給了脆弱的‘人’來保管了麽?她相信人可以自己掌控這種力量,平衡這個天地,而不願再插手人世了麽?真是愚蠢啊……”

白薇皇後将手按在胸口,眼裏有冷睨的光:“不,神與我同在——神也與所有人同在。”

她看向魔,冷笑:“就如一粒鹽融化在大海裏,它雖然消失了形體,但它會在所有的水中存在,所以她永不會枯竭、也不會消弭——同樣的,神雖然沒有形體,卻将與天地同在,影響着天地萬物。”

“神選擇了相信人類,将力量散布于天下,藏善念于人心。我不是唯一一個獲得她力量的人——有更多人,比如劍聖門下的女弟子,比如六部之赤王,都或多或少受到她的召感。一旦邪惡凝聚,魔王誕生,那些守護的信念就會重新凝聚,将其封印!所以,不管你化身為何種形式、依附于誰之上,神的力量都會不惜一切阻止!”

那樣的語言,令不可一世的魔也沉默下去。

“看來你說的沒錯……能說出這樣話的、不可能是普通凡人。”破壞神忽然大笑起來,頭顱在金光中一片片的碎裂,“她還在……是的,她永遠會與我同在!”

“白璎,封印它!”看到魔的一雙眼睛還在閃亮,白薇皇後厲叱。

“是!”白璎不敢耽誤,立刻凝聚了所有力量,從下而上一劍斜掠,喀的一聲将虛空中尚未粉碎的魔之頭顱辟成了兩半!魔沒有絲毫閃避的意圖。

然而,雖然軀體最後一部分也被粉碎,那雙純金色的眼睛卻沒有消失。浮在虛空裏,在白璎再度揮劍劈來之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流露出詭異的笑——外面天色泛出微微的白,已然是長夜逝去、黎明将近的時分。

北方星野上,北鬥逆轉已經完成,鬥勺換位。

——那顆破軍,已然發出了曠古未見的血紅色的光!

“到時候了。”魔的聲音低低響起,“這個身體,不要也罷!”

金光轟然盛放,有一道影子從那個碎裂的石像裏四散逃逸,如同風一樣的消失在夜幕。那金光是如此強烈,即便是白璎、一瞬間都被刺得睜不開眼睛。

只是一瞬,那雙眼睛便在金光裏消失了,只留下虛空裏遙遠的一陣大笑——

“想徹底封印我?再等七千年吧!”

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廟旋即恢複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風從四處吹來,從破敗的戶牖之間穿入,發出細微的聲音,宛如逐漸剝落破裂的心。

白璎握着光劍站在原地,劍上空無一物、卻滴滴垂落不知從何而來的血跡。她被魔消失一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五蘊六識都被封閉,過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東西的瞬間,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白薇皇後!白薇皇後站在那裏,看着神廟中的某一處,眼睛忽然裏流出了血紅色的淚,縱橫滿面。一時間,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羅剎。

她在看什麽?白璎不解。

然而女神的玉雕只是默默的流淚,整個身體都發出了微顫,定定看着某一處。

“唉,最終還是讓他逃了麽?”白璎看着空無一物的房間,喃喃,有無盡的疲倦和失落——那個魔物已經被他們合力攻擊,幾乎消滅殆盡。而對方居然在衰弱之極的情況下從容逃脫……難道,對方也早已預先埋下了計劃?

對,蘇摩呢?她霍然一驚,想起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對方的動靜,不由回過身,在黑暗的神廟內踉踉跄跄地一路摸索,低聲呼喚;“蘇摩?蘇摩?……你在哪裏?”

“這裏。”終于,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回應。

白璎驚喜地回頭,在黑暗中尋找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在卷起簾幕後,借着外面天空中交戰的戰火微光,她看到了靜靜靠在神廟柱子上的傀儡師。

蘇摩靠着柱子休息,微微阖起了眼睛,似是極疲倦。交叉于胸前的雙手上隐約拖下斷裂的引線,每一根引線上都有若有若無的血滴落——那一場劇鬥裏,他雖然沒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負責防禦和封鎖對方行動、又要抵禦入侵腦顱的惡念,也耗費了極大的精神力吧?

幸虧,到了最後、他們總算是雙雙無恙。

“還好麽?”她低聲問,掩不住的關切。

“嗯。”蘇摩卻沒有睜開眼,只是簡短回了一聲,“你呢?”

“我很好。”白璎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沒有受傷。”

——魔雖然衰竭、但力量還是非常驚人,這樣一場惡戰下來,她居然毫發無損,實在出于原先的意料之外。

蘇摩看着她,唇角浮出莫測的淡淡笑意,一閃即逝。

“怎麽?”白璎無端地覺得心裏一跳,忍不住上前。

“沒事。”他以一貫淡漠的語氣回答,身子卻始終靠着柱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着頭,水藍色的長發覆蓋了臉頰,留下深深的陰影。白璎依然隐隐不安,然而在她準備進一步詢問時,卻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

“阿琅?”

阿琅?這個名字……莫非星尊帝琅玕?!白璎霍然回頭,看向聲音來處,卻看到流淚的女神像正緩緩擡起了雙臂,去觸摸虛空的某處。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後……難道瘋了麽?

“阿薇,真高興又能見到你。”然而,空無一物的神殿裏,忽然有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回應着那一聲蘊含了複雜感情的呼喚,“如果不是魔在最後一刻解體逃逸,選擇了下一任寄主,我可能永遠無法出來和你見面了……”

白璎驚詫地看向神殿,然而無論她如何凝聚幻力,卻始終看不到虛空裏那個魂魄。

“蘇摩,你能看到麽?”她低聲問身後的海皇,“難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蘇摩聲音依舊低而輕,“那人的魂魄,應該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後定定站在那裏,看着虛空的某一處,眼神複雜地變幻。旁觀者能清晰低看到種種愛憎在女神石像的眼裏潮水一樣翻湧,驚心動魄。

片刻的寂靜長得仿如千年。

最終,白薇皇後眼裏得憎恨和殺意都退去了,只是嘆了一口氣,眼神溫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咤淩厲:“阿琅……原來,你老了後是這個樣子。”

虛空裏的聲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棄這個軀體的時候已經耄耋——而你還是如此美麗,一如初見之時。”

“不,當年你在蒼梧之淵殺我時,我也已經三十許,”白薇皇後唇角浮出苦澀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璎怔怔地看着女神石雕和虛空一問一答,恍如夢寐。

星尊帝的聲音長長嘆息:“阿薇,對于當年的事情,其實我——”

然而她卻毫不猶豫地截斷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寧可相信是破壞神的魔性侵蝕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種種惡行。這樣的話,她或許可以在千年之後釋懷,選擇原諒。

“不,你聽我說。”星尊帝低聲回答,帶着急切,“為了這句話,我已經等了七千年。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即将去往彼岸轉生……請你務必聽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來,有些無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聲音頓了頓,語氣忽轉慎重,一字一句開口:“你知道麽?七千年前出征海國,是我自己的決定,和破壞神無關——那時候,它尚未侵蝕我的心,我還沒有被任何東西操縱。”

“什麽?”白薇皇後眼裏露出驚詫的神色,隐隐憤怒,“為什麽!”

“很多原因……可惜你當時沒有耐心聽我辯解。”虛空裏的帝王嘆息,“七千年後,你終于可以給我一些時間。”

白薇皇後低下了頭,半晌才冷冷:“什麽原因?”

“首先是因為朝廷內的分裂。天下一統後,六部驕奢跋扈、擁兵自重,相互之間明争暗鬥,随時随地會挑起新的內戰。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權,以穩天下,卻難以有機會——一直到海國派來使者為你賀禮……”

聽到這裏,白薇皇後的聲音裏依然出現了難以克制的憤怒,忽然打斷了對方的敘述,一口氣反問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後栽贓嫁禍給海國?——因為一旦挑起了戰争,你就有機會出動六部軍隊,然後趁機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語音越來越急促——是的,是的,為什麽他非要提起!

輪回茫茫,命數無定。千載相逢只得一刻,轉瞬便要各奔東西,從此黃泉碧落、時空倥偬,茫茫萬古,可能再難相逢——他為何還要在這種時候浪費時間,執着地将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複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個聲音卻簡短而有力地否認了指控——

“七千年來,我一直想和你說的就是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後怔住:“不是你還會有誰?純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殺我的!”

“你相信純煌,卻不相信我!”仿佛怒意一下子燎原,星尊帝的聲音裏出現了憤怒的波動,“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認為我是那種為了權勢、不惜拿自己妻兒性命當棋子的人!——你怎麽可以這樣認為?你憑什麽這樣認定!”

白薇皇後沒有說話,似是被對方震懾,喃喃:“不是……不是你?”

“當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還會有誰?”她喃喃。

星尊帝低聲冷笑:“誰?你記得那個海國的公主麽?那個送來當人質的公主……那一日,她給你敬過酒,祝你和孩子永遠尊貴安康——你不記得了麽?”

“雅燃!”白薇皇後失聲驚呼,回憶起了幾千年前的往事。

——那個美麗絕倫的小公主,據說是海國內亂後的失敗者。

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時,海國一度動亂。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卻曾試圖和兄長争奪王位,結果敗落。她的戀人被處死、自己也被強行送到了帝都伽藍去當人質。

然而,皇長子冰炎雖然贏了奪嫡之戰,但沒有得到多少好處——他在內亂中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于權勢的皇二子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滅族戰争旋即爆發,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戰争裏。

七千年後,白薇皇後慢慢開始回憶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臉色漸漸改變。

——那個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靜從容,眼神裏卻蘊含着熊熊燃燒的不甘和憤怒。她留着長長的指甲……那種美麗之極的淺紫色,象極了深海裏最毒的紫膽花。

“是她?”七千年後,她終于明白過來,不可思議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微微嘆息:“對,是她——是她在你的酒裏下了毒。”

白薇皇後怔住,不可思議地喃喃:“可她,為什麽……”

“當然是為了複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裏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後說不出話。

白璎看到靠着柱子休息的蘇摩霍然擡起眼睛,深碧色的眸子裏有利劍般的雪亮,一掠而過。她悚然心驚——這種神色,她只在他身上看到過兩次:第一次,也是在這個白塔頂上,尚未變身的鲛人少年執拗地抓住了少女的肩膀,俯身親吻了她眉心,破開了皇太子妃“不可觸碰”的封印。

第二次,卻是在不久之前——在帝都上空,他用強大的術法轉移了天上星鬥的軌跡。

然而,這一次,他心裏想到的又是什麽?

“你說,是海國末代公主雅燃,為了報複将她驅逐出境的族人,不惜一切的破壞海國和空桑之間的關系,試圖挑起戰争?”終于,白薇皇後開口了,對着虛空發問,聲音平靜裏隐藏着鋒銳,“你的意思是:當初首先挑釁的、并不是你?”

“當然。”虛空裏的魂魄回答,聲音裏有一種千年不散的睥睨傲氣,“我雖想吞并天下,但卻不是那種把所愛之人拿來博弈的人!”

星尊帝冷笑了一聲,仿佛側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人:“所以說,海國被我所滅,說到底也不算冤枉吧?”

蘇摩沉默着低下頭去,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藍色的長發掩蓋了他的臉。

“這樣瘋狂的世界。”最終,他只是喃喃說了一句。仿佛是徹底的累了,黑衣的傀儡師把身體靠在神廟的柱子上,疲倦地阖上了眼睛,對這幾千年來的恩恩怨怨再也不表示關心。

“是啊……女人瘋狂起來,實在可怕。”星尊帝苦笑,“阿薇你也一樣——當我把純煌的頭顱扔給你看時,你簡直就像瘋了一樣。”

然而,轉瞬他的語氣就轉為嚴厲,隐隐帶着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賤民,不老老實實的呆在海裏,居然敢派人到陸地上來毒殺空桑的皇後和太子!——如此挑釁,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國踏平,這口氣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說了!”白薇皇後忽然厲叱,眼裏露出雪亮的光,“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一早就想出兵,只苦于沒有機會罷了。這件事,只不過讓你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借口!”

“……”星尊帝沉默下去,片刻忽地低聲笑起來——

“是的,阿薇,你永遠都是如此了解我。”

白薇皇後冷笑:“所以,阿琅,你讓我怎麽原諒你!”

“我早已不求你的原諒。”星尊帝的聲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你氣瘋了。同時,你也把我氣瘋了——為什麽你不相信我,卻相信那個純煌?!在你看來,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卻是一個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你這般喜歡,我就把他的頭砍下來送給你!”

“阿薇,我告訴你:滅海國,我有千百個理由——但殺海皇的理由卻只有一個!我決不許任何人分享你——一絲一毫都不可以!就算心裏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後全身顫抖,定定看着虛空說不出話來。

那是什麽樣的感覺?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後,當她深愛的丈夫親口向她交代清楚一切真像時,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洶湧而來,幾乎将她湮沒。

她所愛的人,居然是這樣的人。

“阿琅,你聽着: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你,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緊了牙,一字一句,“我還是會一樣叛離你!”

虛空裏的聲音放聲大笑起來——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你會!”

“阿薇,這正是我如此愛你的原因——你是如此卓爾不群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萬載都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你。無論在怎樣的男人身邊,你永遠都不會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麽奇怪啊……我被你的光芒吸引,卻無法容忍你和我争輝!”

“天無二日——我是至高無上、萬星之尊的帝王,而你居然敢對我說‘不’?你居然敢置疑我的決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賤的鲛人,號召我的軍隊來反叛我!

“阿薇,你是我的皇後、是我的妻子啊……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你把我置于何地?!

“堂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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