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神啊……尊貴的龍神!”虞長老顫巍巍地扶着杖,老淚縱橫,“請您帶領我們粉碎一切桎梏,重歸于碧海藍天之下!”
龍盤踞在碧水之上,俯瞰着鏡湖底下七千年後幸存的子民,緩緩、卻重重地颔首。
“好,讓我們在七千年後重歸碧海!”龍發出長吟,仰首望着萬丈之上的碧空,頭頂水波離合,宛如依稀可見的遙遠時代,“我們,一定要回到故鄉去!”
“重歸碧海!”“回歸故鄉!”
連綿的呼聲響起,震得碧波蕩漾。
狂熱的情緒彌漫了水底,然而遠遠的、卻有人躲在一旁發愁地蹙起了眉頭。
“真的要回碧落海去麽?”那笙喃喃低語,俯下身抱緊了自己的膝蓋,“那……可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啊。而且那裏全都是水,連小島都沒有一個吧?”
那笙撥弄着自己的手指,一邊皺眉——皇天已經不再她手上了,可是她卻總是下意識地去看右手。只不過戴了幾個月,那個戒指居然已經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留下了淡淡的戒痕……就像她踏入雲荒不過短短半年,這段日子卻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她把小小的身子盡力地貼近膝蓋,直到脖子上的那顆辟水珠硌痛了胸口。
“唉……”她嘆了一口氣,喃喃,“也只有認啦!”
“炎汐去哪裏,我也去哪裏好了——反正,也是不打算回中州了。”
決定一旦做出,她心裏霍然一輕,嘴角再度綻放出了一貫的明快笑意。她無聊地四顧,想從大群的鲛人戰士裏尋找炎汐,卻始終看不到那個熟悉的影子——真是的……她是為了想見他,才跟着碧一起來到這裏的,可是這個家夥看見自己卻一直板着臉,根本沒有給她噓寒問暖的機會,就領着碧去了水底金帳。
炎汐這個家夥,是不是在同僚面前都這麽一板一眼呢?
真是無趣的人呢……死正經,哼。
“那笙姑娘。”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身邊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炎汐!”她想也不想地叫了起來,直接跳過去抱住他脖子,“你終于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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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笙姑娘,”對方仿佛頗為尴尬,往後退了一步,她那一抱便落了空,炎汐帶着兩名複國軍戰士前來,語氣依然溫和,态度彬彬有禮:“在下奉龍神之命,前來帶你去金帳——請姑娘即刻随我來。”
“幹嗎這麽正經啊……”那笙嘟囔着,眼裏有不甘心的憤怒。
然而一跺腳,還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炎汐的背影挺拔而堅定,她默默跟在後面,看了他半晌,唇邊忽然浮出了一個溫暖的笑意,悄然伸出手,輕輕拉住了他的後襟。
複國軍左權使的身形微微一頓,卻還是不動聲色的繼續往前走。
就是不能牽手,起碼也可以這樣吧?那笙拖着他的衣角,如一個迷途孩童一樣的被牽着往前走,眼裏卻滿是重逢時的歡躍和小小的得意——就這樣一直一直悄悄地牽着他的衣角,穿過那些狂喜的呼喊的戰士,穿過那些如林聳立的刀兵,往前走去。
她沒有看到,一貫溫和嚴肅的左權使嘴角,也噙着一絲溫暖的笑意。
這一路,只希望永遠走不到頭才好。
四、哀塔女祭
蘇摩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正是如怒潮般的歡呼聲。
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金帳頂上蟠龍的紋章,在碧水中微微搖曳,天光水光從頭頂籠罩下來,身周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碧綠水色——自己這是在哪裏?那一瞬,有微微的恍惚,然而很快便重新凝定了神智。
外面不絕于耳的歡呼聲告訴他:這裏,應該是鏡湖底下的複國軍大營。
他從未來過的水底的世界,屬于鲛人的世界。
他獨自醒來,金帳空無一人,只覺得身體如淩遲般的痛楚,一寸寸都似在裂開。蘇摩試着動了動手臂,想坐起身來,卻發現整個身體都在不停流血,竟然完全不聽使喚。他嘗試了幾次,眼神逐漸變得憤怒,不顧一切地掙紮。
然而,越是掙紮,血流得越快,染得身周的碧水一片血紅。
最終,他頹然躺下,放棄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耳邊潮水般洶湧着同族的歡呼——回歸碧海,粉碎桎梏,重返藍天碧海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樣壯麗而充滿希翼的誓言。
他靜默地躺着,仰望着金帳頂上的紋章,忽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對于外面這些狂喜的族人而言,身為海皇的他、仿佛卻只是個漠然旁觀的外人。
曾經一度,心裏也不是沒有過尋找故園的念頭,以至于在離開雲荒的百年裏,他曾踏足七海,遠訪碧落海上璇玑列島。
然而,在那片已然荒蕪的廢墟上,他什麽也沒有找到。
那場染紅整個碧落海的滅族戰争毀滅了一切。隔了七千年,四周的海面上依然還有血的腥味,血海中誕生了妖魔,在黑夜裏興風作浪,吞噬所有一切靠近的生物,令此處變成了妖魔雲集、邪獸出沒的海域,被稱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航線也早已廢棄,千年無人經過。
他在廢墟上靜默地坐了三天三夜,看着日月從頭頂升起又落下,海風呼嘯如泣,潮汐來去如歌,只覺的心裏一片荒涼。
他是生于葉城東市的奴隸,自小就不曾見過大海,和所有鲛人一樣,只在夢中反複的憧憬着自己的故國和家園——然而,等到他付出那麽大的代價贏得“自由”之後,孤身遠赴海外尋找故國,然而尋回的、卻只是這樣夢魇般的景象。
這,是不是上天對他背棄一切、出賣一切的報應?
——那一夜,碧落海寂靜無聲。只有高空的冷月和空茫的大海、看見了那個伏倒在廢墟上痛哭的絕美鲛人。
第二日,他便決然離開了璇玑列島,直奔中州而去,開始了長達百年的修行過程。在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再回頭——也許對他而言,任何事、任何人,在破碎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會在心裏竭盡全力的去抹煞對方存在過的痕跡。
如同他曾經刻意遺忘白塔頂上那一段往事一樣,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在心裏抹去了“故國“這兩個字。
金帳外,歡呼聲還在繼續,一浪高過一浪,承載着千年來多少夢想、渴盼和掙紮。他知道族人們是懷着怎樣的熱切和狂喜迎接龍神的歸來、海皇的複生,期待着重返碧落海、重建故園的那一天。
在萬衆的歡呼聲裏,他只是默默舉起了手,看着手心那個金色的五芒星符咒。
雖然術法已經完成,那個符咒還在閃着微弱的光——他只是靜默地看着,眼神微微變化。
幸虧事先做了這個準備……在神廟裏,當蘇諾被魔召喚出來,他以為那會是同歸于盡的結局——如今看來,卻竟還是茍延殘喘地活下來了麽?他帶着一種挫敗感看着掌心那個符咒。另一個金色的五芒星,此刻應該在另一片潔白的衣袂上悄然閃動着吧?那個人應該一切安好,此刻已經平安回歸于無色城了吧。
血從他的手上無止境地滲出,将周圍的水染成一片淡淡的血霧。
蘇摩嘴角露出一絲冷冷的譏诮——看哪……這個身體是多麽脆弱,居然已經到了連用“縮時”之術都無法愈合的地步了!離開徹底的崩潰毀壞,又還能有多遠呢?
他回手撫着碎裂的胸口,傷口裏透出的黑色光芒穿過他的指間。
“阿諾,”他忽然笑了起來,對身體裏的某個人低語,“一起死吧。”
仿佛回應他的低語,身體裏那種蟄伏的力量也起了波動,仿佛垂死掙紮,一道裂痕喀喇延展,他的軀體開始分裂成兩半。
然而就在這樣存亡的關頭,水流忽然起了變化,金帳的垂簾霍然掀起,一道金光飛掠而入,将他幾近潰朽的身體重新纏繞!金色的巨龍托起了蘇摩的身體,回頭吐出了一顆靈珠。那顆青色的珠子仿佛是活的,在水裏上下自動的翻飛,從他傷口上掠過。
到珠光到處,身體上的傷便開始漸漸愈合。
他不由略微露出驚訝的表情——純青琉璃如意珠?原來,碧已經回到了大營了麽?可是就算靠着如意珠勉強維持着身體,這樣的生存,又有什麽意義?更何況他的身體裏,還隐藏着一個如此邪惡的靈魂!
他眼裏露出了極其厭惡的表情,試圖掙脫。
“蘇摩!”一個聲音忽然響了,直直的奔到他面前,“你、你這是怎麽啦?!”
那笙不知何時站在了他面前,看着他現在的模樣,不懂掩飾的臉上流露出極其驚駭的神色:“你……你怎麽變成這樣了?天啊……你身體碎掉了!你的頭發……你的頭發也……天啊,你到底怎麽啦?!”
“那笙,別用手指指着海皇。”旁邊的左權使低聲,按下了她直指海皇的手——雖然自己的眼裏也有難掩的震驚。
仿佛在對方眸子裏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樣,蘇摩忽地安靜了下來,低頭看着自己的一绺發梢——那一縷深藍色的長發在水裏蜿蜒漂浮,末端卻已經變成了灰白色!那種灰白仿佛是活的,正在以人眼可見的速度向着發根緩緩蔓延,有一夕盡白的趨勢。
他低下頭,接着又看到自己的雙手——手上的裂痕在靈珠的催合下,已經悄然痊愈。然而手上的肌膚卻在無形中失去了光澤和彈性,漸漸顯得蒼老。
一切都緩慢而清晰可見的發生着。
他愕然的看着自己身體的改變,眼裏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是的……原來是這樣。也應該是這樣。
在過去百年中,過度使用“縮時”這種術法,時光在他身上加速的流走。僅僅活了二百餘年,他的生命便已經消耗殆盡。雖然一直以來用靈力維持着外表,但到了如今,在重創之下,已然連這種維持的力量也沒有了。
龍神應該也知道這些變化的原因,眼裏露出悲憫的神色,靈珠更加迅速的飛舞,将他籠罩在珠光之下。
“呵……”他卻忽然笑了起來,看着那個愕然的小姑娘,“我死了,你高興麽?”
那笙吃驚得結結巴巴:“你、你……怎麽會死?你不是很強麽?怎麽會……”
“時間到了,自然會死。”蘇摩喃喃,“連神魔都難逃一死。”
真是可笑……他獲得了海皇的力量,卻沒有好好展現這種力量的機會——成為海皇的他,居然被自己心裏的黑暗打倒,再也無法負擔起交到他肩頭的巨大使命。真是可笑……他怎麽會獲得這樣一個收梢?
他看了一眼那笙,目光冰冷:“都給我出去吧。”
“等一下,”龍神卻發出了一聲長吟,回頭看着另一側默立待命的女子:“碧,過來。”
“是!”複國軍女戰士明白龍神的意思,立刻上前一步,在蘇摩榻前單膝下跪,将一物捧過了頭頂,“海皇,屬下已經完成了你的命令,将白塔地宮的石匣帶回。請驗看!”
那個石匣舉到了面前,蘇摩的眼神忽然變了變。
——他知道那裏面是什麽。
“不必看了,”他淡淡的開口,聲音冷澀,“直接送去無色城吧。”
那笙眼睛一亮,仿佛猜中了答案一樣喜悅地拍手叫了起來:“果然是!蘇摩,我猜那裏頭,裝着的是臭手的身體吧?你讓人把它從白塔底下挖出來了,是不是!”
“是的。”蘇摩蹙起了眉頭,喃喃,“真岚身體尚未複原,卻幾次三番的和強敵作戰:前幾日擊退靖海軍團,昨日又和雲煥迦樓羅交手——我估計此次他回到無色城後,需要休息更長的時間。”
“不錯。”龍神低吟,想起了昨夜支離破碎的皇太子,“他透支了太多。”
“在他恢複之前,空桑人會蟄伏在無色城一段時間……”蘇摩低聲,“那笙,在那段時間裏,必須盡快把六合封印全數破開!”
聽到六合封印,那笙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裏空空蕩蕩。
“皇天呢?”蘇摩同時看到了她的手指,略微詫異。
那笙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讷讷:“被……被臭手他拿回去啦。”
越想越委屈,她癟了癟嘴唇,幾乎帶了哭音:“他……他太看不起人了!”
“還在他手裏就好。”蘇摩卻沒有理會,只是用低微的聲音吩咐,“你拿着這個石匣回去吧——到無色城去,打開封印……交給真岚。”
“噢。”那笙老實的點了點頭。
“這樣一來,六個封印就只差一個了——那個空寂之山上封印的左手……”蘇摩喃喃低語,神色日漸憔悴,“只要六合封印全部破解,真岚也就可以恢複以前的力量了——只可惜,我現在無法再幫上什麽忙。”
那笙擔憂的看着他,欲言又止——只是這樣短短的談話時間裏,眼前的人赫然又顯得更加衰老。那樣絕美的容顏,仿佛深秋的落葉一樣在夕陽下發出脆弱的金黃色光芒,然後悄無聲息地凋零。
“你……”她忍不住站住了腳,回身,“不會真的死了吧?”
蘇摩凝望着她,眼神漸漸變得如她第一次看到時那樣空茫——那是真正的盲人的眼神。苗人少女只覺得驚慌:難道此刻,他連保持“心目”的力量也開始衰退了麽?
“你不必問。”然而蘇摩只是冷冷,“和你沒關系。”
“那我替太子妃姐姐問一下,可不可以?”那笙一跺腳,不忿。
“住口!”蘇摩霍然坐起來,死死盯着她,眼神閃過某種狠厲的光,“你給我聽着——如果你敢向她多嘴一句,我就切掉你的舌頭!”
被那種殺戮的神情吓到,那笙倒退了一步,看着這個人。
“噢……那就不說好了。”她有些生氣,随口回答。
蘇摩閉上了眼睛,仿佛知道這個小丫頭的心思,也知道她的諾言根本沒有多少誠意,忽地冷笑了一聲:“你聽着——如果你違背我的意願,你就永遠見不到炎汐了。”
顯然這一句話極其有力地打中了她的要害,那笙霍然一驚,收起了嬉皮笑臉的表情。
蘇摩唇角有一絲冷笑:“我以海皇的身份警告你:你只要敢對她說半個字,我就讓你永遠見不到炎汐。”
“不說就不說!”那笙終于一跺腳,氣乎乎地跑了出去,扭頭罵,“你以為我喜歡管你的閑事啊?——莫名其妙的臭脾氣家夥,死了活該!”
蘇摩看向一邊的左權使:“炎汐,你拿上石匣,跟她去一趟無色城。”
炎汐怔了一怔,躬身:“是。”
“白塔封印解開後,真岚應該會把皇天給她,讓她去尋找最後一個封印——那時候,你就跟她去。”蘇摩的聲音越來越低,“大營裏有龍和我在,軍中的事情暫時交給長老和碧。我即将衰竭的事,暫時不能告訴外面的戰士,以免動搖軍心——但,空海之盟必須完成……只要真岚恢複了力量,那麽……”
他頓了頓,眼裏忽然露出一絲微弱的苦笑:只要真岚恢複了力量,那麽雲荒就将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麽?呵……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已經如此信賴“那個人”了?自己和他,本不該是天生的仇家麽?
“炎汐,去吧,去追上她。”蘇摩仿佛回過了神,嘆息着看着萬丈之上的天光,低聲,“要好好的在一起……我以王的身份命令你。”
炎汐吃驚地看着榻上的海皇,屈膝在榻前跪下,低聲:“謹尊海皇吩咐。”
“我們鲛人,千年來錯過了太多太多東西。”蘇摩看着碧,又看了看炎汐,眼底忽然露出某種奇怪的笑意,“所以……希望從此後,誰都不要輕易再錯過了——很快,一切都該結束了。我們就要回到故鄉去了……”
“是。”碧也跟随着炎汐跪下,眼裏滿含了淚水。
“出去吧……”海皇微弱地吩咐,“外面那麽熱鬧。”
“——去為你們的新生和自由歡呼吧!”
在兩位下屬告退後,金帳裏重新恢複了寂靜,只有靈珠還在上下飛舞。
“龍,不要再白費力氣了。”蘇摩唇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透支太多的光陰和力量,我的身體大限已到——生死枯榮乃是天道,逆流而上是愚蠢的。”
“不可以!”龍卻發出了低沉的厲喝:“七千年了!好容易可以掙脫牢籠,重返碧落海,海國怎麽能在這個時候失去他們的王!你決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
這是義正詞嚴的話,誰都無法反駁。
蘇摩也沒有說話,閉着眼睛,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是麽?……因為子民希望我活下來,希望我能帶領他們重返故園——所以,我必須茍延殘喘的活着?”
他霍然睜開了眼睛,深碧色的雙眸裏透出一種淩人的光,一字一字地開口——
“可惜,從一開始,我就不是你們所希望的那種王。”
“我不為任何人而活,只聽從心的願望——我一生都在為這種徹底的‘自由’奮鬥,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所以,到了現在,我也要做出自己的選擇。”
飛舞的靈珠在他眉心停頓,龍神長久地沉默,內心似也在掙紮着取舍。
“那麽……”最終,龍神開口了,“你的選擇,又是什麽?”
蘇摩從胸臆裏無聲吐出一口氣,感覺那種衰弱已經侵蝕到了骨髓裏。他凝視着頭頂的天光和水光,唇角慢慢露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
“我的選擇?龍,替我把哀塔女祭叫過來吧……”
鏡湖底下複國軍大營的祭壇上,忽然掠過一道金色的光。潛流洶湧,無數的水草紛紛避開,露出了祭壇底下的一扇小小的門來。
金光只是一閃,便掠入了小門背後,凝定在地上,化為一條蟠龍。
門一關,祭壇底下便又陷入了密閉的陰冷氣息裏——千古沒有人曾進入過這裏,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小小的門背後,卻隐藏着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巨大的密室內一片黑暗,只點着一支小小的白色蠟燭。
蠟燭下,盤膝坐着一個纖秀的人影。
那個人靜靜匍匐在黑暗最深處,身側只點了一支白色的蠟燭。她低着頭,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藻一樣垂落到地上,她穿着一件樣式奇特的大紅色衣服,衣裾竟然拖在地上長達一丈,襯得那個人仿佛就坐在一片燃燒的烈焰上。
在龍神掠入的剎那,她靜靜地擡起了頭,優雅地行了一個禮:“神啊,七千年後,我終于又看到了您。”
龍在黑暗裏看着她,在微弱的白色燭光下,她的額角光潔而睿智,那樣的輪廓隐約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熟悉,宛如宿命的陰影。她擡頭寧靜地看着神袛,于是它便看見了她奇異的眼眸——那是一雙不屬于海國人的、火焰般的眼眸。
“溟火。”龍低吟了一聲,眼裏湧出柔和的表情,看着那個坐在黑暗裏的女子。金光一閃,已然盤繞在她身側。龍輕輕低首,觸摸到了她的頂心——她身體竟然是熾熱的,完全不同于一般鲛人的冰冷,仿佛有火在身體裏靜默地燃燒。
龍神看着紅衣女子,欣慰:“女祭,你從哀塔裏出來了麽?”
“是的。”她擡頭看着神袛,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再度以優雅的姿态恭謹地行禮,用額頭觸碰它的金鱗:“神,無論滄海桑田,溟火都會回到您身畔。”
那一刻,龍神明月般睿智深沉的眼睛裏,也閃過了一絲晶瑩的光亮。
“真是難為你了……”龍神喃喃嘆息,“七千年前純煌戰死後,我又被困在蒼梧之淵——我聽說過你後來的事。”
海國的神袛垂下了頭,用尾巴輕輕拍打她孱弱的肩膀,似是無聲的安慰。
“純煌……純煌,真的死了麽?”溟火擡起了頭,仿佛想哭泣,卻最終無淚——或許,是因為身體內火焰的力量,讓所有的淚水都已經被灼幹?
——這個紅衣女子,是被海國子民稱為“哀塔女祭”的人。
哀塔一族,是海國裏僅次于海皇的尊貴血脈,封地位于璇玑列島西北方的怒海。
這是極其尊榮的一族,世襲着女祭司的位置,掌握着火的力量,在海國中的地位僅處于海皇之下,和被封為武神将的那迦一族相當。除了侍奉龍神之外,祭司還承擔着海國內的諸多要事:占蔔預測吉兇,舉行祭典,甚至下一任海皇的人選、也由她來最終确認。
七千年前,空桑軍隊第一次入侵碧落海,海國奮起反擊,便是由武神将那迦和女祭司溟火聯手迎戰,最終将六部的侵略者趕回了雲荒。
然而,星尊大帝随之而來,手握辟天長劍親征碧落海。
和那位千古一帝激戰數月後,海國終于不敵。
眼看碧落海成為一片血海,鲛人即将遭到滅頂之災,女祭溟火不顧一切地奔回了平日修行的哀塔裏,跪在神靈面前許下了願望,希望九天上的神靈能保住海皇的血脈和力量,讓海國不至于湮滅。祈禱過後,随即毫不猶豫地投身烈火。
那一瞬,九天上的“神靈”被驚動了,終于從天空裏伸出了庇佑之手。
在征服了碧落海後,星尊帝的軍隊曾經登上過哀塔。然而那座號稱海國裏最神聖的塔裏什麽都沒有,四壁上只有烈火焚燒的痕跡,卻看不到一塊枯骨。
當軍隊準備進一步搜索時,大海上忽然風起雲湧。
停在哀塔附近的船隊在一瞬間被可怖的巨浪打翻,那片寧靜的海裏似乎有烈焰從水底燃起,将侵略者的巨舟焚燒殆盡。只有少數的士兵逃了回來,在回顧時,駭然看到那片海交織着紅黑兩種顏色,波浪如同小山一樣不停的移動,将所有進入哀塔周圍海域的船只粉碎。
海天之戰結束後,那一片海成了禁地,被所有海上的商人稱之為“怒海”。有傳言說女祭溟火的魂魄融入了這片海,因為亡國而日夜憤怒悲,所以此處波浪滔天,無舟可渡。
然而,沒有人知道,七千年前舉火***的女祭其實并不曾真正死去。在呼喚出神靈後,作為代價、女祭被生生地封印在那座孤獨的哀塔裏千年。她的生命被停止了,只是靜默地等待着海皇複生、龍神騰出蒼梧之淵的時候。
她與世隔絕,不能走出哀塔一步,卻能通過水鏡看到這天地間的一切,并将預言通過海風傳遞給七海之內幸存的同族——她預言說:海皇血脈并未斷絕,背上負有龍圖騰的男子、必将成為海國新的王者,而鲛人一族将會有重新回歸碧海藍天之下的一日。
她的預言,七千年來如風一般在族人中流傳,成為鲛人代代不放棄的精神力量所在,讓渴求自由的信念如星火在奴隸們心頭燃燒。
終于,在七千年後,滄流歷九十一年,海國新的王誕生于青水之上,龍神沖開了金索,騰出了蒼梧之淵——在劇變發生的瞬間、七海都起了巨大的轟鳴和呼應。
她在遙遠的哀塔裏睜開了眼睛,七千年前的符咒一瞬破裂。
然而,在睜開眼的一瞬間,她就知道、她的王已經死了。
雖然九天上的“神”曾經答允了她的願望,然而純煌畢竟還是死了……那個在碧落海深處對她寧靜微笑過的王、那個在星盤前虔誠向她詢問命運的王,那個不願當帝君卻被命運硬生生推上玉座的王——她曾發誓不惜一切侍奉的純煌殿下,已經在七千年前就死去了。
原來,神也有做不到的時候。
身體裏的烈火仿佛一直在燃燒,灼烤着她的身心,也灼幹了心裏的最後一滴淚。
“龍神,雖然純煌已經死去,但溟火的心意未曾改變。”她靜靜地開口,仿佛下了最終的決心,“溟火醒來,唯一的目的就是協助族人、在碧落海的廢墟裏重建海國。”
龍神無言地看着跪在眼前紅衣的女祭,沉聲:“女祭,新海皇想見你。”
“是。”溟火低頭領命,眼裏卻有忍不住的光芒。
——七千年了,純煌的繼承者、隔世而出的新海皇,究竟是什麽模樣?
碧水離合,金色的帳子裏,四角的流蘇随着潛流飄蕩。而那個靜默地卧在榻上的男子就這樣面無表情地看着周圍的一切,眼神陰郁而空茫。
溟火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太像了!
一模一樣的面容五官,那一瞬,她幾乎以為是純煌再度複生。
然而,當他的眼神轉過來時,她便知道自己錯了——那樣的眼神,仿佛隐藏着看不見的冰冷的針,森冷而詭異,一眼便可以刺入人心的最黑暗部分,和純煌那種寧靜寬容的神情完全格格不入。
“溟火女祭?”榻上的人開了口,低低地叫她的名字。
“拜見海皇。”她在榻前跪下,捧起了他冰冷的手,恭謹地俯下身,将嘴唇印上冰冷的十戒,“七千年了,請容許我……感受您的存在。”
蘇摩沒有動,覺得那印在手背上的唇如同烈火般熾熱。
“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她低聲說,“在海國覆滅前夜,我曾經占蔔過。下一任海皇的血脈将在七千年後誕生,帶領我們回歸自由——但是,那會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她擡起頭看着他:“對于您來說,所有的一切,都開始于結束之後。”
那樣的話在耳畔回旋,讓蘇摩怔住——這,不是那個苗人少女在慕士塔格的雪地裏,為他寫下的判詞麽?原來……早在七千年前,他的命運便已經镌刻在了遠古黑夜的星盤上?
他望着女祭,忽然間神色有些譏诮:“你,能看到我的未來麽?”
“如果你能看到我的未來,”蘇摩冷冷開口,“就應該知道——我馬上要死了。”
“海皇!”溟火不可思議地驚呼起來,“這不對!不應該這樣!”
“不應該怎樣?”海皇嘴角付出一絲冷冷的譏诮。
“您不應該命絕于此刻!”溟火擡起了眼睛,望向水色之上的天空,仿佛也察覺了星宿的變化,臉色蒼白,“不,不,這不對……為什麽您的星辰移動了位置?和您的星辰并行的那顆星又是什麽?不應該這樣……我要去看星盤!”
“不必看了。”蘇摩忽地大笑出聲,從榻上支起了身子看着她,一字一句——
“溟火女祭……我告訴你,所謂的宿命、已經在我的手裏改變了。如果你以為可以在七千年前就可以看穿我這一生存在的意義,那麽,你大錯特錯。”
紅衣女祭怔在當地,看着新海皇深碧色眼裏的光,禁不住地微微顫栗。
——這……這是什麽感覺?如此邪異而淩厲,肆意而強烈,如狂風般掠過一切,竟然可以無視宿命和輪回!這個人,真的是純煌的繼承者麽?
“那您召喚我來,是為了……”她喃喃。
“是為了借助你的力量。”蘇摩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身側,冷冷注視,“我用星魂血誓打亂了整個星盤——溟火女祭,你的唯一責任、便是協助我,将這個紊亂的局面收拾善後……明白麽?”
冰冷的手,扣在了她熾熱的腕脈上,漸漸收緊。
他将心底的所有想法,通過念力無聲無息地傳達給了女祭。溟火愕然望着那一對碧色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海皇的意思,漸漸全身顫栗。
“女祭,等所有一切都完成後……”蘇摩擡起眼睛,靜靜凝視着金帳頂端——那裏波光離合蕩漾,宛如夢幻。身體在無聲地潰敗衰朽,然而他的聲音卻輕如夢寐——
“讓我安眠于大海。”
這一夜,對帝都所有人來說,都漫長得如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無數的火焰從天空墜落,宛如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盛大煙花。然而,漫空掉落的,卻是燃燒着的生命——冰族人以為縱橫雲荒無所不勝的征天軍團,在一夕之間遭遇了慘烈的損失,九天九部八百多個精英戰士只有六百不到生還。
整個帝都裏沒有一人入睡,所有人都從家中逃到了街道上,你擁我擠、争先恐後往外奔逃——巡夜的禁軍根本無法維持秩序,洶湧的人群在恐懼和慌亂中開始不顧一切的奔逃,從禁城裏開始奔出,一路逃離戰火的中心,朝着外部狂奔而去。
禁城、皇城、鐵城,原本從來無人敢逾越半步的城門被驚懼的人們一重重推開。無論是禁城裏的門閥,還是皇城裏的貴族,此刻都顧不得什麽等級階層之分,洶湧地逃入了帝都最外圍的鐵城裏,和那些工匠們混在一起,驚駭交加地看着帝都中心上空的戰況。
鮮血、慘呼、烈焰,在黑夜裏燃遍了伽藍帝都。
歌舞升平了百年,帝都裏的所有人都已經不再熟悉這種戰争動蕩的場面,只在其中顫栗不已。伫立千年的白塔轟然倒塌,滄流貴族們凝望着虛空裏如雲般密布的冥靈軍團,閃電般穿梭的金色巨龍,不由得臉色蒼白。
夜幕下,巨大迦樓羅金翅鳥停息在斷裂的白塔上,帶着不屬于人世的金色光澤。不少滄流冰族跪下來對其痛哭,祈求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能夠保佑這個國家,讓這一架媲美神魔的神器在這一瞬騰飛,迎擊那些闖入者——然而,迦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