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婦人嘴唇顫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沖到了口邊的驚呼。目光定定地看在闖入的另一個人身上。那是一個異族少女,仿佛受了傷,被那鲛人半扶半架着進來,毫無生氣地倚着他後背。
血!成灘的血從她垂落的指尖滴下!
“兩位爺……”婦人幾曾見過這等場面,幾乎顫不成聲,“我們只不過是從桃源郡剛搬來的,比不得其他人家,家裏沒什麽可以搶的。”
“你們不必害怕,”來人身上的肅殺之氣漸漸收斂,放下了劍,低聲,“我不殺人——有傷藥和繃帶麽?”他用肩膀頂上了地窖的門,将背上的人小心地放下,焦急地低聲開口,“我的同伴傷得很重。”
“好……好,我就去找。”那婦人連忙點頭,踉跄而去。
“那笙,那笙?”來人伸手扶住了昏迷中的少女,俯身附耳呼喚對方的名字,神色極為焦急。那個少女全身浴血,左手自肩至肘被什麽東西一刀砍開,鮮血泉般地湧出,散亂的長發披滿了臉頰。
婦人不一時便回來,手裏拿着一卷紗布和幾盒藥膏,小心翼翼:“只找到這些了。”
刺鼻的血腥讓人頭昏目眩,那笙躺在炎汐的懷裏,死去一般一動不動。寂靜中,只有聽到血一滴滴滴落的簌簌聲。炎汐扶着她,将藥小心翼翼地抹上,卻很快被如注的血流沖走。
他只覺血往上沖,大腦一片混亂,幾乎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麽。
——他沒有想到,在離開葉城時居然會遇到這樣突如其來的麻煩。
戰争恰恰在今夜爆發,完全打亂了他們這一行的撤退計劃。整個葉城戒備空前的森嚴,根本不容城內外有絲毫出入的機會——按照原計劃,他們一行本來準備由水路偷偷返回鏡湖,卻不料在入水口已然密布重重機關,一踏入便被發覺。
他帶着那笙狂奔,躲避着天上地下無處不在的追兵,一路血戰。在逃回內城的時候,他們和葉賽爾一行失散,闖入了這座相對僻靜的宅院裏。
“那笙,那笙!”炎汐看到血無法止住,心下焦急萬分,用力搖晃她的身子。
昏迷的少女終于透出一口氣來,悠悠轉醒,眸子卻黯淡無光。她尚未完全睜開眼睛,雙手便吃力地擡起,将懷中護着的一物抱緊,臉上露出寬慰的表情:“還、還在呢……沒丢……那就好了……”
“那笙,那笙,”炎汐顧不得她懷裏的東西,只低聲,“你怎樣?”
“我……很好,”那笙輕聲回答,身子卻因為劇痛而微微顫栗,“你不要擔心——快、快把東西……拿回去給他們。只剩下這只手……便大功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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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別管這個,”炎汐看到她傷口血流不止,“先治好傷。”
他用繃帶緊緊束住她左臂上方,減少傷口中的血流,然後再度把藥物敷上去,用紗布裹上,按壓不放——溫熱一層層從透出,直抵掌心。他不敢低頭去看,只覺手中很快就有鮮血的濕潤。那一道風隼淩空發出飛箭而造成的傷,不知為何竟分外的嚴重。
“好冷……好冷。”那笙止不住地顫抖,炎汐連忙伸出手,也不管尚有外人在側,便将她緊緊攬在胸前——卻忘了鲛人冷血,無法給對方絲毫暖意。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臉色灰白神情沮喪,“不該這麽不小心,觸動了水下的網鈴……回頭亂跑,又被城上戒備的軍隊發現……太沒用了……”
“不關你的事,”炎汐低聲安慰,“誰都不知道今晚他們會提前開戰。”
那笙仿佛還想說什麽,但臉色青灰,嘴唇微微顫動,竟似乎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她靠在炎汐懷裏,呼吸細而急,半晌,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昏睡過去時,她卻忽然睜開了眼睛,仿佛攢足力氣一樣,清晰而急促地開口:“快,快把東西送回去吧——都已經開始打仗了,得把臭手的身體拼回去!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了。”
“不行,”炎汐斷然搖頭,“現在把你扔在這裏,肯定沒命。”
“我、我才不會死在這裏……我還要跟你回碧落海呢。”那笙聲音微弱,“可你是戰士啊……你、你要先完成你的任務。如果不快點設法通知那邊,前來接應,我擔心葉賽爾、湘……她們幾個,也都會出事。”
“不行。”炎汐喃喃,聲音卻漸弱。
孰是孰非,孰輕孰重,判斷起來并不難,然而做到卻談何容易?
兩人焦急地說服着彼此,眼裏根本看不到別的——自然也沒有發覺,那一對虛與蛇委應付了他們半天的夫妻正趁着他們分神,悄然地靠近地窖門口,準備奪門而逃。
“哎呀!”當先出門的男人忽然發出一聲驚呼,仿佛被什麽絆了一下,一頭從臺階上倒栽下來,壓得緊跟後面的老婆躲避不及,一同骨碌碌的滾回了房間裏。
炎汐和那笙驚覺回頭,卻看到那兩人直直盯着一處,發出了刺耳的尖叫,兩眼一翻暈了過去——一只蒼白的斷手,死死的抓着男人的腳腕。
“臭手!”那笙失聲驚呼,聲音微弱,“你、你什麽時候……”
她顫巍巍地伸手探向懷裏,發現囊中那個東西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溜了出去。
“我說,你們兩個人只顧卿卿我我,也不看好這對男女?”那只手從旁邊扯過了一條繩子,單手利落地将這對夫婦捆到了一起,“差點就讓他們溜出去壞了大事!”
那笙讷讷,這才将視線落到了那對夫婦身上,忽地詫異:“咦?我……見過他們!”
“見過?怎麽可能!丫頭你才來雲荒多久啊。”那只斷手一邊說話,一邊卻毫不停頓地在那對夫妻懷裏翻檢,然後仿佛發現了什麽,返身從地上爬行過來,指間居然還挾着一物,“嘿……快來看我找到了什麽?”
炎汐一見斷手上拿着的那株碧草,不由失聲:“瑤草!”
瑤草乃是來自中州的仙草靈藥,萬金難求,號稱可起死回生——卻不料在這個地窖裏居然還藏有如此靈藥。
“我早就覺出他們身上藏有異寶,”斷手嗤笑,“還在那兒哭窮。”
“抱歉……事急從權,也只能先借用一下了。”炎汐卻是覺得內疚,然而畢竟那笙傷勢要緊,也顧不得是否強奪了他人之物,“那笙,這下你有救了!”
他将瑤草放在那笙的傷口處,拿出火石點火,灼烤着草葉的另一端——神奇的景象出現了:那片枯黃的草葉仿佛活了起來,自動卷曲,緊密地貼在了那笙臂上不斷流血的傷口處,整個草葉吸收了血,漸漸變成青色,随後又變成深藍。
最後,只是一個瞬間,那片瑤草忽然間憑空燃起了火,在傷口上一燒而盡!
“哎呀!”那笙看到身體上起火,下意識的驚呼——然而話音未落,火光燃盡,瑤草化為灰燼而落。在瑤草燒過的地方,奇跡般地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疤。
——那樣嚴重的傷勢,居然在瞬間就被彌合!
“太好了,太好了……真的管用!”炎汐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脫下外袍裹住那笙露在外面的手臂,“果然是稀世良藥!”
“什麽稀世良藥啊,”那笙撇嘴,聲音明顯有了中氣,“不過是中州的艾草罷了。”
“對了!”一見瑤草,病弱的少女忽然來了精神,眼睛放光,回過神來指着那兩人嚷嚷,“果然是他們!桃源郡那個姓楊的和他老婆!——難怪他們這裏還有瑤草,是慕容修那個大蠢材送給他們的!”
“姓楊的?”斷手努力回想,忽地打了一個響指,“是了!過天闕的時候,那群人裏好像是有一個姓楊的!”
斷手爬到了昏迷的人面前,擡起下巴審視半天:“富态了那麽多,怪不得我沒認出來。”
“當然富态了,”那笙沒好氣,“這兩個貪財的家夥,把我和慕容修當肥羊賣給如意賭坊,拿了個大價錢,自然吃的腦滿腸肥。”
“哦……”真岚不知還有這段歷史,不由失笑,“那我替你出氣。”
那笙看到他擡起了手,對準兩人的後腦要害,不由失聲:“別!”
然而真岚的手已經揮落,重重在一對夫婦後腦上打了個爆栗子,聲如木魚。楊公泉和黃氏被那麽一打,從昏迷中懵懂蘇醒過來。然而一看到一只斷手在眼前爬動,不由心膽俱裂,大叫一聲又兩眼翻白昏了過去。
“放心好了,我從不亂殺人,”真岚無奈攤開手,“是他們自己吓自己。”
那只手動作卻是麻利,三下五除二的把那一對夫妻捆翻,扯到了地窖的角落裏塞進木櫥,算是處理完畢,落得耳根清靜。
瑤草果有奇效,那笙臉色漸漸紅潤,說話的中氣也足了。她看了一眼地上兩個人,哼了一聲,一推炎汐:“好啦,你也別感到奢靡,額內疚了——他們兩個都不是好東西,差點我和慕容修就被他們送掉了一條命呢!真是報應,今天遇到他們,拿了瑤草揍他們一頓,我才算是覺得出了這口惡氣。”
房內幾人尚未說完,忽聽外面又是一連串的巨響,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地窖的內外都有強烈的震動,牆上灰土簌簌落地。
“不好!”真岚和炎汐同時脫口,看向了葉城東方,“紅衣大炮!”
——外牆顯然已經被轟塌了一角,兵士開始往內城撤退,個個臉上帶着縱橫的血汗,火把的光映照着亂兵的影子,猙獰可怖。然而即便是撤退,這些士兵還不曾亂了章法。
放棄外城後,甕城成了下一個争奪點。出乎意料的,形式開始逆轉。外線上似有援軍沖殺而來,聲勢迅猛、用兵靈活,圍城的帝都軍隊猝及不妨,後方被撕開一條長長的口子,登時打亂了前沖的節奏,不得不分出兵力來抵擋後方。
趁着這個機會,退守甕城的軍隊開始反擊。帝都剛經過一輪血洗,征天軍團裏不少門閥出身的戰士同樣遭到了族滅,鐵城新招募來的戰士尚未經過培訓,整個軍隊的戰鬥力一時無法恢複如初。而飛廉帶領的征天軍團雖說在數量上明顯少于帝都軍隊,然而戰術的靈活多變,敢打硬仗,配合的娴熟遠遠勝過前來圍攻的帝國軍隊。
一時間,新一輪血戰重新開始。
“這樣下去,只怕葉城也撐不長久啊,”真岚喃喃,手指輕輕叩着地面,“何況現在雲煥根本尚未出動——對了,他為何還不出動?他在等什麽?”
“破軍殺人,似乎喜歡‘慢’一些。”炎汐沉默,半晌緩緩道,“聽說昔年得罪過他的那些門閥,還一直在辛錐手裏活着——他對葉城也是如此吧。”
“……”說起帝都那人的暴虐殘殺,真岚也是沉默。實在是可怕……這樣的魔頭出世,不僅對滄流帝國是個噩耗,對于整個雲荒、同樣也必将是一個極大的災難!
“你們幹嗎替別人操心?”那笙卻有些不以為然:“讓冰族他們內鬥就是了!狗咬狗一嘴毛,打完了我們再去收拾他!”
真岚苦笑搖頭:“只怕等打完了,我們也收拾不了他了。”
“怎麽會?”那笙驚呼,“有你和太子妃姐姐,還有龍神,怎麽會打不過?”
“破軍已非昔年之雲煥。他兼劍聖技藝、護之血統于一身,又繼承了魔之左手和迦樓羅的力量,絕情絕義,再無牽挂——如今的雲荒,已經無人是他敵手。”真岚的手敲着地面,顯然無色城裏那顆頭顱也在沉吟:“如果空桑海國聯手,如今看起來的确是尚有勝算——只是……”
“只是什麽?”那笙急不可待。
“只是,魔之左手可以從死亡裏獲得力量,”真岚眼神漸漸嚴肅,看着外面被戰火映紅的夜——漆黑的天幕下浮動着無數淡淡的紅色絲線,無數魂魄正在被無形的力量抽離出死亡的軀體,吸入伽樓羅的底艙。他的聲音低沉如預言:“戰火越蔓延,魔的力量就越大……如果不能及早消滅它,破軍就再也無法遏制!”
炎汐站了起來,低聲:“那麽,我們盡早動手罷。”
“不行不行,”真岚連連擺手,“現在不是時候……你們先設法離開葉城再說。”
“也是。”那笙想起目下處境,沮喪地喃喃,“怎麽出去還不知道呢。”
地窖裏的諸人再度沉默下去,不知不覺外面的天又已經黑了,炎汐安頓好了那笙,起身在地窖裏翻找食物——楊公泉夫婦為了避難,準備倒也詳盡,地窖裏飲食被褥一應俱全。他弄了一些那笙愛吃的糕點,又找了幾個饅頭,拉開櫃子塞在那兩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嘴裏。
當夜無話。第二日一早,那笙睜開眼,卻看到真岚的斷臂在地上迅速爬行,畫了一個大大的符咒,将兩人圍在了中間。看到她醒來,真岚擡起手打了個招呼““你們先在地窖裏好好養神,別走出這個圈,這樣外來的東西就不能傷害你們——”
“喂喂,你幹什麽?”那笙失驚,“你要自己跑掉?”
“丫頭,你是不是已經把湘和葉賽爾他們忘記到腦後了?人家為了讓我們順利離開,故意把追兵引開了,我們不能就這樣把她扔在這裏不管。”真岚停住了手,指着複國軍戰士,“炎汐,你看好這個丫頭。”
“喂!”那笙看到那只手朝着地窖門外爬去,忍不住大聲,“你還沒恢複!怎麽可以亂爬?至少讓得讓我跟着才安全啊!”
“有你跟着,我大概只會死得更快些。”
斷臂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姿式,在那笙的怒罵裏迅速爬入了夜色。
“白璎,我要出去找一個人,等找到後,你在入夜盡快帶人馬來葉城接應。”
無色城裏的頭顱在那一瞬短暫的睜開了眼睛,對着身邊的太子妃吩咐了一句。然後魂魄便再一次轉移到了斷臂上,旋即閉上了眼睛。
白衣的太子妃微微變了臉色——六合封印尚未完全解開,只有一臂殘留地上的空桑皇太子依然是脆弱的。葉城戰火連天,危機四伏,這樣貿貿然出去肯定是極其危險的。真岚外表雖看似随便,但做事一向缜密。究竟是為了什麽,卻要這樣焦急地出去找人呢?
白璎心懷複雜地回過頭,看着一邊坐在光之塔下的空桑皇太子。然而真岚的魂魄已經不在殼中,眼睛阖起,剛縫好的身體松軟地堆在一疊,宛如沒有生氣的傀儡。
真岚……百年的掙紮之後,我們終究選擇了相守。但,我們真的了解彼此麽?
八、重逢
黎明到來的時候,一夜猛烈的厮殺終于暫時平息。
飛廉從比翼鳥裏出來,跳落地面,感覺全身都是汗水和硝煙的味道,一夜的激戰讓他精神和體力都到達了極限,落地時幾乎有虛脫的恍惚。然而,他卻片刻不停地穿過被炮火熏黑的甕城,奔向外城裏那一支同樣疲憊不堪的軍隊。
——正是這支外來的奇兵,在昨夜關鍵的時候撕破了敵方的防守,扭轉了局面。
“飛廉少将。”遠遠的,他看到了半身是血中年軍人,正趔趄着從馬上被人扶下來。
——原來是他?
心下略微詫異于領兵殺入重圍的居然是這個長年駐守赤水大閘、從未打過硬仗的貴族将軍,飛廉臉上卻還是露出了欣慰感激的笑意,直迎上去:“齊靈将軍!原來是你?葉城昨夜能擊退亂軍進犯,全靠你啊!”
中年軍人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尴尬的表情,但畢竟生性淳厚,不忍奪人功勞,轉身指了指旁邊坐在牆角下休息的一個士兵,低聲:“不……飛廉,昨夜我剛到外城下就折了一臂——後來帶兵的,是他。”
是他?飛廉吃了一驚,回頭看向那個靠着牆角喘息的年輕戰士,那個人也擡起被炮火熏黑的臉看着他,眼裏滿是血絲。
完全陌生的臉,陌生的眼,從未在講武堂甚或帝都見過。
“我叫狼朗,原鎮野軍團空寂大營的隊長……”那個人喘息着,從身側拿出一面令牌。飛廉看了一眼,臉色一變——這個人,居然是巫彭元帥的直屬戰士!
“在下狼朗,奉巫彭元帥之命,赴東澤斬殺叛賊。”果然,那個人擦了一把臉上沁出的血,低聲禀告,“不料功成回來複命,元帥已為逆賊雲煥所殺。”
飛廉沉默下去——破軍誕生那一夜他親臨現場,看到了巫彭元帥被殺時的情景。那種血腥殘酷的場面,宛如噩夢一樣在腦海裏揮之不去,讓他再度覺得心寒齒冷。
他忘不了雲煥那樣可怕的眼神,忘不了他撕裂元帥斷臂、狂飲鮮血大笑的景象。
“雲煥……”飛廉幾乎是呻吟般的喃喃,“是個魔鬼。”
狼朗霍地擡起了頭,眼裏幾乎要冒出血來:“我便是為了殺這個魔鬼,為元帥複仇而來!”
飛廉點頭:“元帥戰死時留下遺言,囑托我們務必遏制破軍,否則,帝國必亡——我幸而逃出大難,必為元帥遺命而戰。不知狼兄意下如何?”
“元帥于我恩同再造……當年如果不是元帥,我早已橫屍街頭。”狼朗古銅色的臉上露出悲痛的神色,一拳擊在牆上,留下一個血手印,“二十年來,我為元帥而活——剩下的幾十年裏,我也願意為元帥而活!”
“那就好。我們同仇敵忾便是。”飛廉嘆了口氣,心下卻暗自奇怪巫彭元帥何時曾救過這一個人——十巫大都是心機深沉之輩,巫彭和叔祖尤甚,在帝國中經營已達百年,勢力盤根錯節遍及上下。不料這一些暗伏的棋子,到了今日卻成為了救命的奇兵。
“飛廉少将,”身後忽然有士兵上前禀告,“巫羅大人請你回府一趟。”
“怎麽?”他轉身。
“據說抓了幾個複國軍的奸細,”士兵道,“請少将回去一并審問。”
“複國軍?”飛廉苦笑,感覺事情亂如麻,“這個時候還冒出複國軍?星海雲庭那邊的驿站,不是已經被連根拔起來了麽?”
他翻身匆匆上馬,忽地想起什麽,轉身對地上的那個戰士開口:“狼朗……你等下來一趟軍中大營。我們商量一下接下來的計劃。”
“是,”狼朗站起身,肩背挺直,“但憑少将吩咐!”
戰事驟起,一切從權。葉城頓時從一個繁華商業都市變成了戰時指揮處,巫羅的府邸也被借用,除了安置內眷的後園依然關閉外,前廳變成議事廳,花園變成了馬場,不時有軍隊出入禀告戰況,平日醉生夢死窮奢極欲的地方,此刻充斥着烽火的味道。
飛廉在堂前下馬,将馬鞭扔給旁邊侍從,一路往裏走去。
“禀少将,這些就是抓住的奸細!”士兵領着他來到內庭,指給他看庭中一串用鐵鐐铐在一起的男女,“他們首領是一個紅衣的女人,巫羅大人正在提審。”
飛廉只看得一眼便露出詫異的表情:“分明是西荒來的牧民,怎是複國軍奸細?”
“禀少将,這一群西荒的賤民昨晚試圖帶着一個鲛人複國軍逃跑,被守衛發現了,大夥追了半座城才擒獲。”士兵恭謹的回答,“巫羅大人提審了半日,反而被這群賤民惹起了火氣,下令除了留下那個首領繼續拷問之外,其餘人明日便斬首。”
“斬首?”飛廉蹙眉,微有不快,“如今城裏都已經這般局面,為何還要追索什麽複國軍?大敵當前,這些事情容後再說也不遲。”
“禀少将,”士兵低下了頭,有些膽怯,“巫羅大人說 ,正因為局面混亂,所以要從重從速平息一切動亂的苗頭——早早殺了,免得後患。”
“……”這種漠視生死的話令飛廉心中一陣不舒服,然而此刻畢竟不便當衆駁回。他看到人群裏還有一個少年,不由不忍:“這個呢?——還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孩子,就是大人犯罪也不至于牽連到要斬首吧。”
“誰要你這個冰夷來假慈悲!”話音未落,那個少年卻直起了脖子破口大罵,“老子我是堂堂正正男子漢,你他媽的才是乳臭未幹的孩子!”
“阿都,”旁邊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低聲厲叱,“閉嘴!”
“我才不!”那個少年直直盯着飛廉,“冰夷走狗,有種咬死爺啊!”
被賤民如此辱罵,在冰族看來是極不可容忍的事情,不等少将表态,身邊的侍從“铮”的一聲拔刀出鞘,便想要割下這個沙蠻子的人頭來。飛廉卻并未被激怒,只是伸過手按住了侍從的手,搖了搖頭:“算了。”
他側過頭問左右:“那個鲛人複國軍在哪裏?”
“禀少将,關押在側廂,”士兵躬身,“巫羅大人已拷問完一輪了。”
“為何分開關押,不在庭中?”他匆匆走向側廂。
士兵遲疑了一下,讷讷:“那個鲛人傷得太厲害,生怕铐在露天裏立時便死了。”
已經走到門口,忽然間仿佛覺察出了什麽,飛廉怔了一下,在門前頓住了腳。遲疑了片刻,對身側的士兵道:“你先退下吧。”
“是。”士兵告退。
門在身後阖上,房間裏便重新陷入了昏暗。
他聽到有人在簾幕背後細微的呼吸,聲音急促而淩亂,血的腥味彌漫在房間裏,伴随着另外一種他熟悉的味道。飛廉的眼神在黑暗裏急遽的變化着,拂開了垂落的簾幕,悄無聲息的走了過去,卻并沒有點燈。
黑暗裏,他感覺到角落裏有人簌簌動了一下。
“不要害怕,”他在黑暗裏俯下身,按住了那個嘗試掙紮的影子,“是我,湘。”
那個黑影瞬間全身一震,不再掙紮。仿佛也認出了前來審問她的冰族軍人是誰,她全身開始微微的顫抖,卻不是因為恐懼。兩個人就這樣在昏暗的室內相對靜默,不發一言。
“飛廉?”長久的沉默後,對方終于開口了,聲音嘶啞難聽。
“是我。”他長長吐了一口氣,直起身來,到桌邊燃起了燈。光線明滅映照着他的臉,征天軍團的少将轉過身來,看着自己的鲛人傀儡,眼神複雜莫辨:“沒有想到還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你,湘。”
——然而,話音未落他就驚在當地。
那是湘?那個鲛人根本看不出絲毫原來模樣,簡直就像被浸入過煉獄的火焰,全身上下沒有一寸肌膚完好,那些可怕的潰爛痕跡雖然已經彌合了,但卻密密麻麻布滿了她的全身,讓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地獄火焰裏掙紮呼號的幽靈。
更可怕的是,那些舊傷之上,又層層疊疊布滿了新的傷口,血肉翻卷,形态可怖。整個人已經看不出面目,就如一個血人。
地上的人啞聲苦笑:“難為你還認得我。”
飛廉被那樣可怖的外表驚住,半晌才緩緩苦笑:“潤肌膏的味道……沒想到雲煥還真的把那個東西交給了你。”
“……”湘不易覺察的震了震,想起很久以前、在她和雲煥搭檔前往砂之國時,眼前這個人把一盒防止肌膚開裂的藥膏扔在雲煥的衣襟上,千叮萬囑,要同僚一路照看好這個鲛人傀儡。她坐在破軍少将的身側,将字字句句聽入耳中,臉上裝出一副沒有神智的漠然的模樣,心中卻情緒如沸。
——那時候她早已知道,這一趟西荒之行之後,再也不能回到他身側。
然而,宿命居然留了她一線生機,讓他們再度于此地相逢。那一瞬間,複國軍女戰士眼裏倔強不屈的亮光黯淡下去,低頭不再看他。在所有冰族面前,她都可以傲然鄙視,唯獨眼前這個人不可以——她無顏見他。
“我以為你死了,”飛廉低聲,追溯,“雲煥回到帝都後彙報了一切,說你是複國軍安插的卧底,試圖盜走如意珠,結果在逃離時死在了赤水裏。”
“呵,”湘忽地發出冷笑,“他隐瞞了很多東西……哪有這麽簡單。”
“我知道,”飛廉搖了搖頭,“後來發覺如意珠是贗品,事情就急轉直下了。”
“如意珠?”湘忽地冷笑起來,聲帶毀損的笑聲嘶啞可怖:“知道麽,你們拿到的如意珠,其實是這個!”她霍地擡手,指向自己空洞洞的眼眶,神情驕傲而絕決。
飛廉怔住,看着那空洞洞的深陷的眼睛,眼裏露出震驚、敬畏和憐惜交織的表情。
“何苦……湘,何苦,”他喃喃,“我那樣信任你,你卻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不會明白,”湘看着他,獨眼裏露出諷刺的笑來,“飛廉少将,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不會明白的——對我們來說,無論做人還是做鬼,都要比給你們當奴隸強!”
飛廉霍然回身:“所以,你們就可以肆無忌憚的背叛和利用愛你的人麽?”
湘被他不同尋常的語氣鎮住,微微一怔——共事那麽多年,她從未見過溫文儒雅的飛廉有過這樣的表情。他的眼裏有痛徹心肺的神色,一瞬間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碧的事情……你知道了?”許久,她才輕輕問了一句。
飛廉短促的低笑了一聲,不再作答。
湘在黑暗中絞緊了手指,低下頭去,感覺手指微微顫栗——複國軍勇敢無畏的女戰士,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視別人眼睛的時候,只在黑暗裏沉默。
“殺了我罷。”她終于開口,“我什麽也不會招供的。”
飛廉沒有說話,回頭看着被毒素侵蝕得慘不忍睹的人——顯然方才巫羅又提審過一次,陳舊的傷痕上又遍體綻開了血淋淋的新傷口,令人目不忍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巫羅都沒能令你開口,我又能把你怎樣。”
那樣無可奈何的溫和語調,讓湘顫了一下。飛廉回過身,看着葉城上空戰雲密布的天空,低聲:“湘,我痛心的,并不是你們曾背叛我——一個民族反抗另一個民族,無論用什麽手段其實都可以原諒。只是……”
飛廉看着遠處帝都上空的隐隐金光,嘆息:“只是,我沒想到自己會親手把一個奸細、送到了我最好朋友的身邊去,從而葬送了他的一生——也葬送了整個國家。”
整個國家?湘一震。這段日子她一直被密閉在星海雲庭的海魂川密室,于外隔絕,根本不清楚在這短短幾個月裏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雲煥……難道沒死?”她遲疑地開口,“帝國應該處死他了吧?”
飛廉微微一怔,回過頭看着她:“原來你居然還不知道。”
他苦笑起來,然後那個笑容越來越深刻,最後幾乎變成了一種悲涼而沉郁的嘆息:“湘,你一手開啓了封印,放出了魔物,卻居然至今不知道後果?”
他看向她:“你不知道雲煥現在變成了怎樣可怕的人,你也不知道帝都目下變成了怎樣的情況——如果你知道了,對于數十萬冰族人的死,大約也只會覺得欣喜和解恨吧?可是,你可曾知道——帝都的大屠殺裏,死的不僅僅是冰族?
“你可知道雲煥同樣下了屠城令,要将帝都裏所有鲛人一并處死!”
湘在他的語聲裏漸漸顫抖,殘留的眼裏露出了激烈的光芒。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仿佛想去拉扯他的衣領,喃喃:“你……你說什麽?你說什麽?”
“我說,與你的計劃相反,雲煥并沒有被處死,”飛廉低下了身,凝視她那的眼睛,聲音裏帶了某種激憤,“他活下來了!承受了比你想象更多的苦難,活下來了!”
“他活下來是為了報複,你明白麽?——報複你,報複我,報複背棄他的國家,也報複出賣他的那個民族!”飛廉的聲音漸漸淩厲,伸出手握住了湘單薄的肩膀,“你明白麽?你可曾預想過,他今日變成了什麽樣的一個魔物!”
湘的呼吸急促起來,卻說不出一句話。
“湘,事情已經變成了如此局面,整個雲荒都會卷入戰火和殺戮,”飛廉感覺那具殘缺的肢體在掌心的顫栗,聲音也不由微軟,嘆息,“我相信,你最初的意願,也不是想看到今日的局面。”
“你知道這一次帝都的大屠殺裏,我失去了多少親人和朋友?對如今的我來說,要遏制雲煥的心、和你要複國的信念一樣堅定!”飛廉靜靜凝視着複國軍女戰士,聲音平靜:“湘,我只求你做一件不損害你族人和國家的事,請你務必幫我。”
湘微微顫栗,心裏鐵一樣的防線松動了一線,終于嘶啞開口:“什麽事?”
“告訴我,在西荒的砂之國,究竟發生了什麽樣的事?”飛廉的語音沉郁,“為何雲煥從那裏回來之後整個人都完全改變?究竟是什麽,從那時候開始、就開始逐步的摧毀了他?我想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弱點。”
“而現有的人裏,沒人比你更了解他。”
湘張了張口,神情複雜。仿佛回憶起了西荒的種種,她殘餘的那只眼睛裏忽然浮現出淚水的痕跡,這個剛強如鐵的女戰士,第一次露出了悔恨和軟弱的神色,喃喃低語:“是因為她……因為她。”
她擡起手,掩住了臉,哽咽:“飛廉……我、我可能殺錯了人。”
水面上的雲荒大地已經一片肅殺,水下的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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