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己。”

那笙走在葉城街道上,擡頭仰望着天空裏密密麻麻的風隼,倒吸了一口冷氣,“天啊……好可怕。那麽多軍隊堆在這裏……一打起來,這個城市就完蛋了!”

“別亂看,小心引人注意。”炎汐低喝,帶着風帽低頭匆匆趕路。

那笙連忙低首,嘀咕:“啊,幹脆用隐身術得了。”

星海雲庭還在數裏之外,炎汐想了想,看着街上随處可見的巡邏兵馬,點頭:“也好。”

在一個寂靜無人的街角,起了一陣清風,兩人身形旋即消失。空空的街道上,只有一股風無聲無息地往前流動,一路穿過那些林立的刀兵和巡邏的軍隊。

星海雲庭門外,依然有重兵把守,清風繞側而過。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面已然是一片荒蕪,昔年歌舞升平紙醉金迷的地方,如今荒涼而破敗,箱籠翻倒,貼滿了封條,寒風從戶牖間呼嘯穿過,依稀還有血腥味不曾散盡。

狼藉滿地的室內內,兩個人悄然現出身形,默然而立。

“真慘啊。”那笙回顧這個華麗的內堂,地上血跡随處可見,不由喃喃。

她低頭看在自己的手指——皇天神戒還是沒有反應,在光線黯淡的室內不見一絲光芒。她不由有些遲疑:“炎汐……真的是在這裏麽?”

“走吧。”炎汐只是停留了片刻,便低聲開口,随即轉身朝着樓上走去,腳步刻意放輕,幾乎是風一樣無聲無息。那笙踉踉跄跄跟在他後面,沿着金色的沉香木扶手往樓上跑,一路只覺得這個奢華之地滲透了鮮血氣息,異常森冷可怖。

通靈的少女感覺一路上都仿佛有無數冤魂凝聚在她周圍,伸出手拉扯着她的裙裾,哀哀哭泣。她心裏湧出說不出的寒意,瑟縮着緊跟炎汐。

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怨氣?百年來曾經死過很多鲛人吧?

炎汐卻只是毫無感覺地一路往上走,一直走到樓梯的最頂端,然後忽然停住。他伸出手,輕輕敲擊了一下倒數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來雕刻着蓮花,在那一擊之下,那朵合攏的蓮花盛開了,打開的木雕花瓣內,居然有一個純金的蓮心。

炎汐熟練地扭下了那個純金蓮心,按到了牆壁上某處。奇跡般地,蓮心每一顆蓮子的凹凸都和斑駁的牆壁紋絲密合——無聲無息地,牆上浮出了一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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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門本來是和牆面齊平的,仿佛是被人用筆畫在了上面。機關一啓動,那扇秘密小門卻漸漸浮凸,化為立體。最終,咔噠一聲,真實的門打開了——裏面赫然有一間巨大的密室。密室的周圍,隐隐有金光浮現,隐含着強烈的靈力。

那笙只看得發呆。她雖只學了術法皮毛,卻也明白這裏存在着一個極厲害的結界,保護着密室內的空間不被任何外物察覺和闖入。

“這是海魂川的最後一站。”炎汐低聲。

門打開的瞬間,那笙右手上陡然閃過一道璀璨的光——皇天在剎那間發出共鳴,勒緊了她的手指,寶石上光華流轉,那一道光芒宛如閃電、直指室內。

“在這裏!”那笙喜悅萬分,顧不得別的,“炎汐,在這裏!”

然而,聲音未落,黑暗裏一道紅光無聲無息掠來,直取她咽喉!那笙吃驚地後退,然而那個人顯然蓄勢待發已久,動作快得出奇。炎汐大驚,不顧一切地掠來,試圖将她拉回身後,然而卻慢了那麽一剎。

“叮”,一道光芒從她手上四射而出,恰恰格擋住了飛索。

“那笙!”那一瞬,炎汐已經搶身上前把她護住,失聲,“你沒事麽?”

“沒、沒事。”那笙驚魂未定,感覺右手痛徹骨髓——方才,竟然還是通靈的神戒替她擋了一擊,否則自己早已身首異處——看來,皇天已經複蘇了麽?

黑暗裏有簌簌的聲音,仿佛什麽東西急促地敲打着石壁,想要出來。

小門背後,隐藏着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室內只有一燈如豆,卻在門打開的瞬間熄滅。黑暗一片的房間裏殺機四伏,顯然裏面的人都做好了随時攻擊入侵者的準備。他們兩人站在入口處不敢妄動,生怕只是一動、便會引起裏面人的激烈攻擊。

“是西荒霍圖部的朋友麽?”炎汐将那笙推在身後,聲音清晰鎮定,“在下是複國軍左權使炎汐——請問湘在麽?”

“是炎汐。”終于,黑暗裏有人微弱地開口了,“讓他們進來吧……”

喀嚓一聲,火石擊響,燈光重新燃起,将密室內的景象影影綽綽映照出來。

一張可怖慘白的臉浮現在燈下,凝視着來人。雙眼一邊空空如也,另一邊深碧色的眼珠幾乎要凸出潰爛的眼眶。那笙乍一看到燈下之人,宛如厲鬼乍現,不由吓得失聲大呼,躲到了炎汐背後緊緊抓住他的衣襟。

“湘。”然而炎汐卻是毫不緊張,走上前去,“真高興還能見到你。”

“我也是。”湘躺在牆角,靜靜看着同僚,渾身包裹着綁帶——雖然受了如此嚴重的傷,然而奇跡般地、那些遍布全身的傷口卻已經愈合,不再流淌出膿血。

“左權使,多虧了海皇賜與的藥、和湄娘的舍命相助,我才活到了今日。”她低聲道,語音依舊衰弱,“你終于來了。我們……等了很久。”

她周圍的人齊齊擡頭,看向前來的複國軍左權使,眼神各不相同——那些人都是西荒牧民打扮,為首的是一名紅衣女子,懷裏抱着一個石匣,正驚喜交加地看着那笙扯着炎汐衣襟的右手,眼神又是激動又是狂熱。

“啊?”那笙被她看得害怕,手一顫,縮了回去。

“是你!原來是你!”那個紅衣女子驀然低呼,狂喜地沖了上來,“帶着皇天神戒的少女,解開宿命封印的人……我們找了你幾十年!”

那笙本來想後退,然而一看到對方懷裏的石匣,也不由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就是它!”皇天勒緊她的手,發出劇烈的鳴動,那笙一個箭步上前,感覺那裏面有東西蠢蠢欲動,試圖破匣而出,她顧不得害怕什麽,一把奪了過來,“天啊……就是它。這是、這是那個臭手的另外一只手啊!”

“是的,是的!”紅衣女子同樣狂喜地開口,“請您破開它!”

那笙的手用力按在石匣上,密密麻麻的符咒硌痛她的肌膚——裂開一條縫的石匣裏,清晰地可以感覺到有什麽正在拍打着石匣,試圖破匣而出。

“哎呀,真的是他!”那笙喜不自禁,開始凝聚念力。在她的召喚之下,神戒煥發出耀眼的光芒,皇天的力量和匣子裏的斷肢相互呼應,石匣發出崩裂的聲音。

湘卻只是在一邊看着,眼神複雜莫辨。

“是空桑人的戒指……空海之盟,是麽?”湘喃喃,語氣裏有掩不住的憎恨,“為什麽海皇要和這些空桑人結盟?為什麽在我們如此血戰的時候,他卻向宿敵伸出了手?如果早知道他是這樣的海皇,就算他救了我的命,我也決不會……”

“湘,我和你一樣無法原諒空桑人。”炎汐低語,神色肅然,“但是要獲得自由、光靠複國軍的力量不夠——只能暫時和空桑人合作,趕走冰族人,才能回到碧落海。”

“呵,”湘無聲地笑了笑,被毒素侵蝕的臉扭曲可怖,“我才不要空桑人給的自由!我寧可死在這裏,也不要接受空桑人的援手!”

“……”炎汐知道她心裏懷着深刻的怨恨,根本無法化解,一時也無話可說。頓了頓,低聲轉開了話題:“放心吧,如意珠已經交到龍神手上,龍神恢複了昔年的力量……湘,這一次你居功至偉,複國軍所有戰士都應該向你致敬。”

“那又有什麽用?我們付出的代價,并不是敬意可以挽回的。”她啞聲道,空洞的眼裏有深深的哀傷,喃喃,“寒洲死了,我也是殘廢之身……留一口氣、只為看到回歸碧落海的那一天罷了。”

炎汐輕拍她的手背,低聲:“放心,會看到的……會的。”

“哈,好了!”此刻,那笙在那頭驚喜叫了起來,皇天光芒如同閃電一樣割裂了昏暗的室內,手裏的石匣铮然碎裂,符咒成為齑粉。裏面封印了百年的東西掉落出來,淩空抓住了那笙的衣襟,晃晃蕩蕩。

霍圖部一行人一起發出驚呼,看清楚石匣裏封印的卻是一只斷肢。

“臭手,臭手。”那笙忙不疊的将它撿起,“聽得到我說話麽?”

那只左手屈起手指,比了一個大功告成的動作,然後轉過方向,對着霍圖部人做了一個感謝的手勢:“多謝了,葉賽爾。”

那個聲音忽然響起在空蕩的密室內,讓所有人愕然——斷手會說話?

“咦?你……認得她?”那笙看着斷手,也是詫異。

然而真岚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頓了一頓,只是開口:“各位,葉城陷入重圍,朝不保夕,決不能久留。否則戰端一開,更難脫身。”

他對室內所有人道:“我們必須迅速離開這裏,趁早脫身。”

在石匣破開的一瞬,無色城裏坐在光之塔下的人睜開了眼睛。

“怎樣?”白衣的太子妃在他身側,擔憂的低聲問,“葉城那邊的封印如何了?”

真岚長長舒了一口氣,撫摩着空蕩蕩的左袖:“還算順利……雖然耽擱了一段時日,但終究還是讓那個丫頭給找到了——這次,依然要多謝複國軍。”

“我們也得去一趟複國軍大營,一是要面謝海皇和龍神,”真岚站起身,将身側佩劍拿起,神色肅穆,“二是葉城之戰不日爆發,雲荒動蕩,少不得一場大戰——破軍力量駭人,任何一方都無法單獨将其壓制,空桑和海國得商量個對策出來才是。”

“說得是。”白璎起身,為他披上外袍,“讓紅鳶跟你去一趟吧。”

真岚動作停頓了一瞬,卻只是淡淡:“也好。你留在無色城,回頭我告訴你情況。”

“嗯。”白璎仿佛想說什麽,卻終究無語。

待得從複國軍大營出來,水色蒼茫,竟似一眼看不到頭的迷霧。空桑一行人從大營裏被送出——這一趟拜訪,竟是連金帳都不曾入半步,更不曾見到蘇摩或龍神。

“抱歉讓皇太子走空一趟。龍神前往澤之國了,”炎汐不在,出來送客的是碧,言語溫和——或許因為和飛廉相處長久,這個鲛人戰士對于外族的敵意減弱很多,并不似營中長老們一樣食古不化,“至于海皇……非是故意失禮,他現在真的是誰都不見了——因為傷病的關系,只有巫醫和女祭才能進入金帳。”

“看來海皇在白塔一戰後,還真的傷得不輕。”真岚站在營口的白石陣裏,低首想了片刻,笑,“也罷,請他好好養傷——聽說複國軍在澤之國遭到了攻擊,我會令西京和慕容修多加留意和協助——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多謝皇太子。”碧微笑。然而,畢竟是面對着千年的宿仇,盡管彬彬有禮,眼神依然拒人千裏,“龍神已經率複國軍前去澤之國,想來那裏的局面可以得到控制——還請皇太子放心。”

“如此,有勞了。”真岚點頭,回身招呼同來的赤王,“紅鳶,我們走罷。”

然而回首之間,兩人卻齊齊吃了一驚。

赤王紅鳶站在大營門口,遲遲不動,回頭看着金帳的方向,整個人的神色都明顯不對了——金帳裏寂靜無聲,只有馥郁的藥香彌漫,隐約可見裏面操勞的人影。也不知道望了多久,在赤王回過頭來的時候,真岚清晰的看到有一道淚痕從她眼角滑落,旋即在水中消散于無形。

“走吧。”紅鳶回過神,匆匆走來,擡手掩飾地拂過眼角。

真岚沒有說話,只是對着碧微微颔首告別,随之轉身離去,留下對方若有所思。

“怎麽?”走出了一箭之地後,他才開口,問自己的下屬。

赤王沒有說話,只是咬着嘴角、低頭匆匆趕路,仿佛想及早離開這個地方。她紅色的長發在水裏漂浮,仿佛美麗的水藻,冥靈的身體是虛幻的,就像融化在這無窮無盡的水中一般,透明得宛如不存在——然而,他卻知道她一直在流淚。

“治修。”在走入無色城後,他終于聽到她吐出了兩個字,然後崩潰般的跪倒在了光之塔下,淚如雨下,“治修……治修!”

他們分道揚镳已經百年,她已然死去,本以為滄海桑田也再不相逢。

然而,今日她的眼角、卻捕捉到了那個銘刻于心中的影子。然後兩個人就仿佛忽然化為了石像,在水底長久的伫立,靜靜凝望彼此,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手捧藥盞準備進入金帳的那個醫者……竟是治修。

金帳裏,紅衣的女祭聽着外面聲音慢慢遠去,臉上浮出複雜的表情。

“海皇,真的不見他們?”溟火低聲,聲音悲憫,近似于嘆息,“在徹底的離開之前,總要把想說的說出來……哪怕只說一句。”

水底的潛流緩緩蕩漾,讓榻上之人的長發如同水草飄拂。那種灰白色還在蔓延,仿佛有某種無可阻擋的衰敗力量由內而外發揮出來,活了一樣,漸漸從發根到發梢,将原本閃着錦緞般深藍光澤的長發染成霜雪。

“不必說了。”海皇躺在深陷的鲛绡裏,面容寧靜而頹敗,如一朵在落日下凋零的花。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謝,唯有眼裏的光亮一如昨日,令人想起那種傾覆天下的美。

他的聲音輕而冷,宛如風吹浮冰:“如果百年前的一躍還不能說明,如果百年後的星魂血誓還不能說明——那麽言語又有何意義?

他側過頭,冷冷地微笑:“我們不是一路人,但畢竟相逢過。那就夠了。”

是的,百年前,在亂世黑夜的河流上,他們曾短暫的相逢,卻轉眼各奔東西。但相遇那一瞬、兩人之間映射出的閃電般的光亮、不僅照耀了彼此,更映入了雲荒的史冊。

“蘇摩……記得的忘記。”百年前,墜落天宇的女子在他耳畔輕聲囑咐。

可惜,他并未能夠遵守。

如果真的忘記就好了……如果一別後便是兩兩相忘,他就不會再在百年後返回雲荒,也不會卷入這樣的亂世急流之中,更不會再和她和她丈夫相逢,合縱連橫,引出諸多恩怨……也不會象如今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身體提前衰朽腐爛。

生命如風中之火,當火熄滅,他也該離去。

蘇摩的眼裏浮動着星辰般微弱的光,身體上的裂痕如同活了般在延展——內裏的黑色光芒隐約閃爍,似乎想趁着他如今的衰弱,掙紮出軀體取得控制權。

有金色的符咒貼在創口上,壓制着那些不停延展的裂縫,那些符咒寫在連綿不斷的長條金紙上,一圈一圈裹住他的身體,仿佛把他連着身體裏的那蠢蠢欲動的東西一起封印。阿諾,阿諾……是否,只要我還活着一日,便不能擺脫你?

但是,這一切,終究也該做個徹底的了結了……

他擡起了手腕,一度光潔如玉石的肌膚如今枯萎而蒼白,他的聲音平靜而冷酷——

“沒有開始,便不會有終結。”

“不必再說什麽了——日落之後,我們便去往哀塔。”

夜色初起,一輪冷月懸挂在天際。

金色的迦樓羅靜靜懸浮在帝都上空,冷月的光輝襯得它仿佛不屬于這個人世。機艙裏,聽完了下屬回報的人正在沉思,緊抿一線的嘴角镌刻着某種仇恨的力量,長久不語。

“禀少帥,”季航忍不住開口,“圍城已達半個多月,如今是否可以進攻?”

“不。”雲煥頭也不擡,只是擺了擺手,“繼續圍。”

諸位年輕将領面面相觑,卻不敢出言。

“可是,現在各地援軍被飛廉說動,已經陸續趕來增援,”最終開口的,卻還是季航,“少帥,屬下以為、攻占葉城應速戰速決啊!”

“閉嘴!”雲煥忽地蹙眉,聲音裏透出不耐煩的殺氣。

季航臉色一白,不敢多言。

“非要我說透麽?一群蠢材!”雲煥重重拍了扶手,厲叱,“葉城算什麽?我如果要打、一夜之間也就攻下來了!——擺出那麽大陣勢,一直圍而不攻,你們以為我是準備擺架子恐吓城裏那些豬猡麽?”

左右一震,看了一眼彼此,卻不敢接口。

“葉城不過是一個餌。我是要看看,在雲荒上準備站在飛廉那邊和我作對的,到底有多少!”雲煥咬着牙,低低吐出幾句話,“讓他們都來增援好了——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倒省了我到處奔波,一個一個的解決了!”

諸位将領心頭一寒:“少帥英明!”

雲煥吐出一口氣,冷笑:“說穿了才明白,已是無益——飛廉是個聰明人,肯定比你們早明白這一點。所以我估計,此刻的他也急着想突圍而出吧?真可惜……如果兵力對等的情況下,他尚可和我一戰;但如今……呵。”

他看向暮色初起的鏡湖彼端——那個繁華富庶的城市,此刻在薄暮中燃起了萬家燈火,宛如一顆點綴在湖上的明珠。

“傳令川胤少将,這幾日加倍小心,絕不可将包圍圈松懈分毫。”雲煥的聲音冰冷,“葉城內的軍隊,可能會趁夜發出襲擊試圖突圍——外壕阻擋援軍,內壕扼守葉城——絕對不能讓他們彙合!”

“是!”新晉的将領們齊齊俯首,第一次對這個以力量登上絕頂的暴君有了由衷的欽佩——雲煥和飛廉,軍團中向來被稱為雙璧,原來真的不是徒有虛名。

雲煥神色凜冽,聽取了後繼幾位将領的報告,大都一句兩句話之間便吩咐完畢。

有負責東方戰線的将軍川胤上前,低聲禀告:“澤之國那邊,一切正在按計劃展開——幽靈紅藫投放後,青水水質迅速惡化,複國軍被逼上岸,被我軍大量圍殲,龍神已經緊急前來支援——還請少帥做下一步應對的指示。”

“果然,”雲煥的手指輕叩着扶手,冷笑起來,“複國軍大營已經坐不住了……呵呵,你們猜,為什麽去的是龍神不是海皇呢?”

他低聲自語,卻仿佛根本沒有期待階下的任何人回答。

“蘇摩他,一定傷得很重吧?”雲煥嘴角浮出一絲笑意,“神廟上那一戰之後,他已經無法支撐下去了……呵呵。只有我知道,他到底為什麽受傷,又受了多重的傷!”

他低語:“我只是奇怪,他為什麽居然到現在還沒死?”

雲煥霍然擡起頭,目光落在川胤将軍身上,提高了聲音:“下一步,就是要把龍神長久拖在澤之國!不要在意傷亡,要不停的發動攻擊,散布幽靈紅藫,讓複國軍沒有喘息的機會。”

“是!”川胤點頭。

“而這麽做的原因,在于牽制龍神——龍神不會扔下它子民不管,所以我們集中兵力,對付普通的鲛人和複國軍,自然就能牽制住它。”雲煥冷冷,眼裏有惡意的笑,“這就是做神袛的累贅啊……為了區區一些蝼蟻,就束縛了自己的手腳!”

諸将沒有回答,只是恭謹的點頭。

雲煥俯視着夜色裏靜谧的鏡湖彼岸——那裏,北方盡頭的神廟裏,六座無頭屍體化成的結界上,聯通着無色城。他低聲喃喃:“至于無色城裏的冥靈,的确是個棘手問題。白璎擁有幾乎可以和我媲美的力量,如果真岚又解開了全部六合封印,事情就難辦了——幸虧他們也只擁有夜的戰場,戰場的壓力也會減輕一半。”

“我會親自盯緊無色城的動向,這事你們不必插手——也無力插手。”他疲倦的喃喃,“好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都下去吧。”

諸将齊齊點頭,有長出一口氣的輕松:“是!”

衆人魚貫而下,從飛索返回白塔頂。然而,在那一行人中,忽地有人遲疑着立住了腳。

“禀少帥,”留下的還是季航,待得所有人都退了,方才單膝跪地低聲禀告,“屬下奉少帥命令,已經将明茉夫人送離了帝都。”

“哦。”雲煥微微一怔——這幾日軍務繁忙,他早已忘了這件事,“去了哪裏?”

“少帥說送的越遠越好,屬下便讓風隼将其送去了西荒的空寂城。”

“呵,還真是遠……”雲煥忍不住地笑,“季航,你打的好算盤。我知道你剛剛被擁立為族長,長房全數被殺,包括羅袖夫人和她的男寵——你心中有愧,也是恨不得永遠不見明茉吧?”

“屬下不敢。”季航只是低聲,“空寂城裏的宣武将軍,也是巫即一族的外戚——屬下以為明茉夫人去了那裏,好歹有個投靠。”

“哦?是麽?空寂城……”雲煥喃喃,一時間仿佛觸動了什麽心思,眼神空茫起來,“算了,去了那裏也好,蒼天瀚海,何等自由自在?——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在那些将領退下後,迦樓羅機場裏重新恢複了一貫的平靜。

潇坐在金座上,煉爐裏的紅蓮之火還在熊熊燃燒,鍛燒着成千上萬條魂魄,漸漸凝成一顆若有若無的血色靈珠——然而,她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痛苦,仿佛火力燃燒着的是自己的心。

“是要再等一等,看樣子現在煉化的魂魄、還抵不上如意珠的力量。”在沒有外人的時候,雲煥眼裏浮出了殘酷的表情,看着血腥遍布的大地,漠然,“讓那些家夥都聚到葉城來吧——再多死一些人,才能收集足夠的力量。”

迦樓羅不易覺察的微微一顫,潇臉上露出苦痛神情,卻不敢開口說一句話。

“對,還有這個,”雲煥忽地想起了什麽,從懷裏取出一物,“一起煉了吧!”

“鎮魂珠?!”潇失聲,感覺珠子剛一拿出就有邪異力量洶湧而來。

“羅袖夫人給她女兒的陪嫁之一。”雲煥懶懶開口,手指一彈,送入了火焰之中,“雖然比不上如意珠,應該也是個好東西。”

“不……”潇失聲,卻已經來不及阻攔。

鎮魂珠落入火焰,紅蓮之火忽然轉為黑色,竟然憑空蹿起一丈高!迦樓羅發出一聲呻吟,似有苦痛,龐大的機械由內而外起了一陣顫栗。

“主人……這東西太過于陰毒,”潇的聲音也帶了顫栗,“只怕難以控制。”

雲煥卻是不以為意:“從帝都新死的人裏煉取生魂,難道就不陰毒了麽?潇,你不要怕什麽難以控制——有我在,怕什麽?”

他的手落在鲛人的肩膀上,帶着不容置疑的穩定和冷酷。那雙染盡了千萬蒼生性命的手上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潇全身的顫栗漸漸平定。

“好了,不要怕。”雲煥微微點頭,松開了手。

潇沉吟許久,終于開口:“主人……有一件事求您。”

雲煥詢問地擡起眼睛,審視着這個一貫溫馴的傀儡:“說。”

潇的聲音有些顫栗,帶着怯怯的表情:“聽說……聽說您下令,要把帝都內所有鲛人奴隸殺死?求求您,饒了他們吧!”

她眼裏有淚水落下,化為珍珠:“只要他們臣服于您,求您就饒了他們吧!”

雲煥霍然變色,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颔,冷冷:“誰讓你來求情的?誰告訴你的?”

潇側首無語,臉色蒼白。

“聽着,我不會饒過那該天罰的一族!”雲煥低下了頭,一字一句的回答,寒冷徹骨,“潇……你是例外,但不是所有鲛人都和你一樣!問我為什麽不寬恕?因為正是你的族人:湘,在我眼前殺了我師父——殺了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

他的聲音出奇的低微,說到最後一句已然輕如夢呓。

然而這樣反常的語氣,卻讓潇再也禁不住地渾身顫栗,臉色蒼白如死。

“更可恨的,是她令師父至死都懷疑我……”雲煥的聲音裏有某種奇特的力量,靜默地滲透開來,宛如夜的黑暗在蔓延,“你知道麽?我可以被任何人冤枉、被任何人否定,唯獨不能忍受被師父這樣對待——你知道麽?在她最後說原諒我時,我真的想死……就連落在辛錐手裏,或者看到我姐姐死去,我都不曾有這樣的念頭!”

“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不惜一切代價的活下來——”

“活下來,滅了那該天罰的一族!”

雲煥霍然停止了聲音,急促的喘息,仿佛心裏有難以控制的激烈情緒再度湧起。他松開了捏着潇下颔的手,在雪白的肌膚上赫然留下烏青的印記,倒退兩步,跌入金座,苦笑。

“不,不……我不能寬恕,潇,我不能寬恕!”

“正是‘不寬恕’,才讓我一路撐下來,活到了今日——如果要我放棄複仇,選擇饒恕,那麽,我将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力量……你明白麽?”

潇長久地無語,仿佛為聽到這樣的話而震驚顫栗。

“我明白了。”許久許久,她終于發出了低微的聲音。

“那麽,主人……就這樣憎恨着,活下去吧!”

滄流歷九十三年三月十七日,午夜,葉城會戰正式爆發。

同為帝國雙璧的飛廉,及時察覺了雲煥以葉城為餌、吸引四方兵力趕來并加以分別消滅的戰術意圖,決意不再拖延,率先開戰,于當夜率兩萬軍馬進至葉城外圍,逼近圍城的川胤所部征天軍團控制線。

此時,由雲荒各地趕來的帝國軍隊也已經雲集,由守衛瀚海驿的齊靈将軍率領,親臨葉城城下。一時間,葉城外圍各路大軍雲集,形成了層層的包圍與反包圍的戰線。整個戰線犬牙交錯,形勢極為複雜。

雙方都意識到了葉城會戰是一場生死存亡的搏殺:如果飛廉的帝國軍失敗了,那麽帝國平叛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中堅力量,十大門閥将徹底滅亡;如果雲煥失敗了,不僅帝都伽藍将會陷入包圍,成為一座孤城,更重要的是飛廉一旦和各地援軍彙合,将會極大程度的成為撼動新帝國的主力軍。

雙方仿佛都橫下了一條心,必欲死争葉城。

金色的迦樓羅懸浮于帝都上空,任憑戰雲翻湧,依然一動不動。

攻城戰鬥于午夜打響,戰火映紅了葉城的天空,隆隆的炮火震得大地動搖,城裏所有百姓都徹夜未眠,收拾了細軟,合家躲進地窖,驚惶地探頭觀望戰況。

“哎呀,完了!”一個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縮回頭,臉色吓得煞白,“老頭子,他們打進來了!他們打進來了!”

“胡說什麽!”旁邊的中年男子一把将她拉回,緊張,“哪有那麽快!”

——飛廉少将所率的征天軍團一直部署在葉城外圍,和帝都派出的九天軍團剛剛開始麾戰,應該沒那麽快就被攻入市內之理。

然而,在婦人剛剛把頭縮回時,頭頂就傳來了劇烈的呼嘯聲,黑暗壓頂而來!

婦人失聲驚呼,和丈夫一起抱着頭縮在地窖一角,感覺那陣忽然而來的飓風從頭頂上空卷了過去,将屋頂上的瓦片揭落大半。婦人驚慌的将臉貼在地上,眼角的餘光裏,她看到了一道銀色的光芒,宛如流星一樣掠來,貼地一閃,旋即拉高而逝。

怎麽……怎麽回事?風隼怎麽忽然來到了內城,仿佛在追什麽一樣!旋即,她便聽得西南角上鏡湖入口處一片喧嘩,燈籠火把映得半座城都通明,不由心下惴惴,嘀咕:“難道,難道又是哪個富家出事了?”

——近來城中民心惶惶,鑒于百年前那一場兵禍的教訓,不少巨富人家在戰端剛起的時候便棄城出逃,留下的多半是婦孺老幼。城中空虛,巫羅大人和飛廉少将忙于備戰,對城中日常事務也疏于管理,奴隸造反、打掠富豪之家的事經常發生。

“看來這場仗還是早早別打了才好,投降了帝都不就算了?”丈夫在耳畔喃喃。

“楊公泉,都怪你這個死鬼!”風聲過去,婦人只覺一股怒氣從心而起,一指頭戳在了男人的腦門上,“好好的桃源郡不住,有了一點錢,就想着搬來葉城花天酒地!——你看你看,現在可要連累我一起死在這兒了!”

男人被她尖尖指甲戳得滿臉紅印子,卻一味陪着笑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夫人不必擔心:我們兩口兒一貫命大,定能躲過這場災禍。”

“躲過了,就趁早搬回桃源郡去住!”那個婦人忿忿罵,“由得你把我們黑心昧來錢都投在葉城那些婊子身上去麽?”

“是是,搬回去,搬回去。”男人只是低着頭陪笑,忽地面上一僵。

——背後一陣冷風吹來,令他打了個冷戰,不由得回過頭去。只見背後地窖的門竟已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只手在窗棂上一拉,一個黑色勁裝的人從門外躍了進來,順手把劍壓在了他的咽喉上,低聲:“別叫——借你家地窖用一用。”

婦人吓得顫栗,癱軟在地無法回答。

那個闖入者全身浴血,長發散亂,顯然方才剛剛死裏逃生,劇烈地喘息着,臉色蒼白,頰邊還帶了幾處劍傷——而那眼睛,竟是碧綠色的。

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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