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收束完畢)
之後的事情,似乎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他的初戀以這樣慘烈的結局收場,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林厭都會反複夢到他人生中最不堪的那一幕,少年的惡語、冰冷的儀器、絞痛的腹部……以及滿目的鮮血。噩夢像詛咒一般糾纏着他,叫他不要遺忘那個逝去的生命,他是殺人兇手,他罪大惡極。
每每從夢中驚醒時,身上的冷汗總會将衣服打濕,林厭拖着疲憊冰涼的身子走入浴室,一待便是半個小時。
浴缸溫熱的水花拍打着皮膚,他擡起手來,看着手腕處凸顯的青筋和血管,薄薄的皮膚貼附在上面,仿佛随便什麽便能将其輕松劃開……可林厭從未産生過這樣的念頭,他動了動手指,将手臂沉入了水面。
他還活着。
哪怕狼狽不堪、哪怕茍延殘喘……他從那一場于他而言的浩劫中存活了下來,雖然失去了一條命。
但他會背負這樣的代價,繼續活下去……因為他的人生還很長,還有更多的美好和自由在等着他。
所以,不能在這裏倒下。
一個月的住院期讓他自然錯過了畢業典禮,為了打消林家的質疑,林厭提前花重金“設計”了一場車禍……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學院島上,學生會長的權利給他帶來了許多便利,哪怕內裏千瘡百孔,對外也總能保持基本的體面。
這已經是附着在了骨頭上的東西,哪怕血肉除盡,也不會露出半點兒旁人可見的裂痕。
出院之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來到海邊。那時候的林厭才剛康複,臉色的病态尚未完全褪去,風一吹便會止不住的咳嗽。
但就算如此,他還是來到了這裏,手腳并用的攀上礁石,搓着冷到失去觸覺的手指,從懷裏取出一枚被體溫捂暖了的石碑。
那石碑不過手腕粗細,沉甸甸的,上面刻有日期……那是生日也是忌日,林厭自知沒有給他起名字的資格,所以石碑無字。
劇烈的咳嗽聲間,林厭強忍着難受,将石碑抛入礁石群中。
海浪随之湧上,泛起的白沫吞噬了小小的石碑,又緩緩褪下,如此反複着沖刷着上面的數字……或許有一天,當那串字符被風浪磨平,那個可憐又無辜的生命,也會就此安息罷。
如此想着,林厭雙手合十,閉眼祈禱;海風撩起他黑色的風衣,襯衫之下的身體削瘦得驚人,仿佛随時會被風一同帶走。
Advertisement
他向來不信神佛,但此時此刻,他不得不信。
在這之後,林厭最後一次回到學校,一是為了會長的交接事宜,剩下的,便是打包他為數不多的行李。推開寝室的門,裏頭的擺設仍然是他走時的模樣,門口的鞋櫃積了一層薄灰,伸手一觸,便粘在指腹上,又被用手帕擦去。
林厭将事先備好的行李箱在腳邊打開,只是小腿高的箱子,卻在環顧四周後,苦惱要如何将其裝滿……衣物等生活用品自然是不要的,在這之後會統一捐給偏遠山區;可除此之外,他似乎就沒有什麽私人性質的東西了。在住了四年的房間裏走了幾圈,最終在書桌前停下來,從抽屜裏翻出一沓畫稿。
從高中開始,林厭就在林家的“建議”之下,接觸美術……後來上了大學,便順理成章的報了這方面的專業,但畢竟這一流程都是來自于林家的意願,以至于林厭本身對于繪畫方面沒有太多的熱忱,可如今看來,似乎也只剩下這些稿紙,是真正與他息息相關的東西。
林厭伸手抽出最下面的那本畫冊,裏面淨是些簡單的素描練習,下面都标注了日期……
他少有耐心的翻着,翻着他過去由鉛筆和稿紙連在一起的四年,直到最上面的那一冊,翻開第一頁的時候,一張稿紙落了下來。
那是他為遲縱畫的人像。
微微泛黃的素描紙上,黑白灰三色線條勾勒出的少年笑容燦爛,仍是叫他心動的模樣。
可如今那團被踩爛了的肉還未來得及腐壞,便已被林厭連血帶筋的剜了出去,留下一個巨大的、黑漆漆的空洞,風吹過時會冷,但至少沒那麽痛。
所以他看着那張素描——那是他鮮少傾注了感情的作品,畫中人眼神靈動,仿佛連歡喜都是那麽的真切……可林厭已無法接收了。
其實後來,他也想過,如果當時的自己不是那麽的着急、又或許沒有将事情做絕,遲縱最終還是會承擔起所有的責任——少年的心并不壞,他只是太年輕、太幼稚,也太沖動。
曾經的他或許還有那樣的耐心,可那個林厭在對方慌亂中口不擇言的時候便已經被殺死了,兩人之間的羁絆太脆弱,像是陽光下彩色的肥皂泡,那樣的美好,也一觸即碎。
沒能敵得過遲縱內心的偏見是林厭最不甘的一件事情,這種不甘磨滅了他的耐心和愛意,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等那個人糾結猶豫和成長了,他選擇斬斷一切,長痛不如短痛。
而這把刀剜去了皮肉,卻斬不斷骨。
林厭彎下腰來,将那副已經完成的作品拾起,翻開其中一本素描,下面标注的日期是他動心的那一天——現實早已物是人非,畫筆下的世界卻永不變色,于是他将他的心上人封存在這一刻,緩緩合上了書本。
輕輕吐出一口氣,林厭平靜的閉了閉眼。
再見了。
除此之外,他還從床頭下面的抽屜中發現了遲縱送來的生日禮物、和他當時上頭買下的玉扳指,林厭将其收拾起來,打算找個時間去典當掉充盈一下自己癟掉不少的私房錢庫……距離林家的合約結束還有兩年,他要提前做好準備。
忙活了半個多小時,最終林厭提着只裝了畫稿的行李箱走到門口,他最後看了一眼昏暗的房間,轉身推開了門——
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入了燦爛的陽光裏。
之後的兩年,林厭活得很辛苦。
流産加上激素給他的身體造成了巨大的打擊,加上連軸轉的工作和沒完沒了的應酬,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尊老舊的、仿佛随時都會散架的機器,可只要一個齒輪還能轉動,他又會不管不顧的運作起來,直到因疲憊而不得不去休息的時候。
以至于現在的林厭回想起那一段時間,幾乎沒有什麽特殊的記憶點……那時候他只想着不能再犯錯了、不能被抓到把柄……除此之外,他什麽都沒想,也什麽都不敢想……
但現在,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哥?”
林溪月的聲音将他從那些過往的歲月中拽了回來,林厭眨了眨眼,就看見泡沫正沿着對方的額角往下滑,連忙伸手将其擦去:“……走神了,不好意思。”
“哥在想什麽呢?”林溪月擡起濕漉漉的手臂,不經意似的碰上了對方的手:“……這麽入神,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青年的手指柔軟滑膩,林厭下意識避開了一瞬,又覺得似乎沒什麽,主動将其拿開放入水中。他舉起噴頭,手掌墊在林溪月白皙的額前,沖洗着頭上的泡沫:“不是什麽好事……但怎麽說呢,也不算一無所獲。”從苦難裏得到教訓是他人生的準則,只有摔倒一次才知道坎在哪裏,下一次只需邁過去便是。
林溪月閉上眼,長長的睫毛被水花打濕,如同濃密的小扇子。他的五官仍然是那麽精致,這會兒像只名貴優雅的大貓似的,乖巧的享受着主人的洗護,時不時伸出爪子矜持的撥弄幾下,也不算煩人。
“哥哥很厲害……”小少爺輕輕開口,他的聲音混在流動的水花裏,顯得模糊且虔誠:“不像我,容易一蹶不振。”
“……你還年輕。”林厭梳洗着濕潤的發梢,破天荒的安慰了幾句:“不用着急。”
說完之後,他便放下淋浴退開了幾步:“自己把身上沖幹淨,出來之後,我給你吹頭。”
林溪月一聽這個,差點激動的拍出了水花,不過他好歹穩住了,只是重重的嗯了一聲。
離開浴室之後,林厭的衣服濕了一半,他将濕透的衣角卷了起來,不知怎的就是不願去洗漱,反而撿起了先前抽到一半的煙,走到陽臺上。
一轉眼就……這麽多年了啊。
白茫茫的煙霧過肺吐出,林厭的心情突然輕松起來,回首過去的苦難,再看如今的他似乎已經沒有了弱點,也不懼再一次涉事其中。
林溪月的受傷雖然出乎預料之外,但無法否認的是,到了如今有人願意在那樣的關頭舍身相護,林厭無法不為之動容……雖然目前的情況有些身不由己的成分,但也不如預想的那樣煩悶,只能說……孽緣。
斬不斷、理還亂,在徹底分開不聯系的若幹年後突然糾纏上來的東西,事到如今也已無法擺脫。
……那麽,就這麽下去吧。
飄絮的煙灰從指間落下,林厭扯起嘴角,牽起一抹笑。
那些痛苦的、狼狽的、羞恥的、不堪回首的東西,他都已經見識過了,他承受過最大的惡意,就算如此也未曾壓斷過他的脊梁……他統統熬過來了,從名為林家的淤泥中、從如同深淵的罪惡感裏……逃出生天。
他早就沒什麽可怕的了,如果注定命途坎坷,那麽何嘗不抱着悠閑的心态,看看老天還會做出怎樣的抉擇,看看他未來的人生、未來的路……通向哪裏,又在何處落地。
突然竟還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