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林厭不知道這小少爺為何一時心血來潮要學這個,便也就半敷衍着擺了個蘋果在前面,叫他練素描。
畫畫這個東西,并非短期內可以學成,需要大量的重複練習和時間,所以他也不可能真教得了多少,充其量就是打發時間。
林溪月卻比他想象中的要認真一些。
因為右手無力,所有日常行動都換成左手之後,難免有很多別扭的地方,林溪月卻能在短短一個多月裏适應成這樣,私下也不知自己悄悄練了多久。如今林厭見他雖落筆生澀,但手腕是穩得,仿佛他生來就是左撇子。
如此一想,那股不耐煩似乎稍稍消退了些,林厭翹着腿坐在對方身後,随手拿過一本速寫本,開始自行練習。
一時間,房間裏只剩下鉛筆掃過紙面發出的沙沙聲響,最後是林溪月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哥哥,你喜歡畫畫嗎?”
“不喜歡,”林厭漫不經心勾勒着紙張上的草稿,“但也不讨厭。”
“……你似乎總是這樣。”像是有些無奈的,林溪月笑了笑:“你就沒有什麽想要去做的事情嗎?想要完成的夢想,又或是目标……”
林厭聞言,手裏的筆停下了一瞬,他擡起頭,對上林溪月那雙漂亮的眼。
“那你呢?”幾乎是有些刻薄的,他反問道:“你就打算靠着撒嬌和臉,一輩子倚靠別人過活嗎?”
林溪月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一時怔住了。
而林厭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将壓在心裏很長時間、卻因為多少有些不忍而不曾開口的話一股腦倒了出來:“你受過最精英的教育,有過最光鮮的生活……是,家破人亡是很悲慘,可這世上總有從出生起就一無所有的人,你或許很倒黴,但絕對不是最倒黴的那個。”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重新起筆。速寫的沙沙聲混着林厭沒什麽波瀾的音色,卻又尖銳的有些傷人:“你沒有一蹶不振——是好事,值得稱贊,我知道你私底下在偷偷習慣左手,也知道你努力想要擺脫過去的陰霾……但是,你恐怕沒有那麽多時間了。”
“手傷好了以後,你将沒有理由繼續呆在這個豪宅,過着你身為少爺的名流生活……是,我欠你一只手,不會抛下你不管,然後呢?欠的債總有還完的那一天,又或是我某日突然不要你了,你又該何去何從?”
“我……”林溪月臉色慘白,林厭的每一句話都刺激到少爺脆弱的自尊心……是,他承認,他之所以在這段時間這麽粘着林厭,除去喜歡之外,還有便是害怕被抛下。
其實他也未必想着要永遠依靠林厭生活……只是,遺産那邊的事情暫且陷入了僵局,沒有資源人脈的林溪月已經舉步艱難,除非遲縱願意再一次為這件事出頭。
想起這個,他便難受得要命——同樣身為Alpha,一朝事變落入低谷,并非是他所願。只是現實的暴風雨太過猛烈,不曾受過風吹雨打的名花經不住摧殘,沒多久便又蔫蔫的垂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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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我的未來,多想想自己吧。”片刻後,林厭嘆了口氣,放下手裏的素描本:“你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麽?你的未來、你的目标……和你接下來漫長的人生。”他拍了拍年輕人僵硬的肩膀,看着那雙因慌亂而失了笑意的眼睛,有些不忍:“我不能……也不會替你做主,所以總有那麽些路,你要自己走。”
說完這些後,他便輕手輕腳的離開了房間,留下林溪月一人坐在椅子上,在一段長久的沉默之後,Alpha挺直的脊背彎了下去,他沾着些鉛色的掌心捂住了臉,肩膀微微顫抖,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任性的放聲大哭了……兄長說得不錯,自己沒有理由一直躲在對方身後不肯面對事實,盡管他用盡了所有的方法只求綁住他,可也不過是幼稚且偏激手段中的一環……他不夠成熟,在他孜孜不倦追問着那個人的人生、以求将自己融入進去的時候,卻忘了連自己都過得一團糟。
這樣的自己……有什麽理由,正大光明的站在對方身邊,說:“我喜歡你”呢?
他從林厭身上索取的夠多了,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給予什麽。
是骨子裏被寵壞的傲慢讓他下意識回避了這個問題,如今卻被林厭無情戳穿,只覺得羞愧難堪,連嗓子裏都泛起了血氣。Alpha的尖牙咬破了唇皮,林溪月用力吞下滿口血淚,他擡起頭,深深吸了口氣。
就在小少爺終于調整好心态,睜着微微泛紅的眼準備離開的時候,不經意瞥過了林厭放在桌上的素描本。
在攤開的那一面上,是一張有些潦草的人像速寫……是林溪月的畫像。
但不是現在的林溪月,而是數年前那個生日宴上俊美優雅的青年,那時候的他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分化成了Alpha,一朝将所有視他為弱者的人踩在腳下,不可謂不揚眉吐氣——那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刻,因為他憑借着自己的意志戰勝了所有不公,他熬過了異常艱苦的分化期,他站在了“食物鏈”的頂端。
林溪月有那麽一瞬間,差點沒忍住将先前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淚“還回來”,他捧着畫本,像捧着世上最無價的珍寶,呼吸從顫抖到平複,心緒從激烈到平靜……最終統統化作難以用言語簡述的愛意,沉入靈魂中去。
深深地、慢慢地吸了口氣,林溪月小心翼翼的撕下那張畫像,鄭重的收進懷裏。
……
遲縱做了一個颠倒時光的夢。
夢裏的他穿越了漫長的路途,回到了數年前,那個充滿冰冷消毒水味兒病房裏,看見了站在門口、口無遮攔的自己。
他瘋了似的沖上去,想要堵住“自己”的嘴——卻被冰冷的房門隔絕在外,只剩下一扇小小的窗口,隐約可見裏面發生的情景。
他看見林厭的坐在床上,永遠挺直的脊背彎了下來,單薄的身體被病號服包裹着,脆弱的仿佛一觸既折——
遲縱只覺得心都要碎了,未能出口的咆哮化成血沫堵在嗓子裏,像是一口帶着鐵鏽味兒的烈酒,火辣辣的落入胃裏,燙得他穿腸爛肚。
可他能做的,也只有拼盡全力将鐵門拍的咣咣作響,直到最後滿手血漬、脫力的跪倒在地上……
卻什麽也做不了。
“少爺、少爺?”
一個聲音突兀的打碎了這場難以挽回的噩夢,遲縱驚醒時心跳未平,劇烈起伏的胸膛似有什麽從中跳出來一般,他不得不閉緊嘴,咽下滿口苦澀。
“我……”意識有短暫的恍惚,男人用力抹了把微濕的眼角,他看了看周圍,确定是在私人飛機裏:“這是……”
“少爺……您之前突然說要回學園島,态度堅決。”一旁的下屬小心翼翼的解釋道,生怕用詞不當觸怒了眼前這頭剛睡醒的老虎:“為此董事會還特地打電話過來詢問……都被您拒接挂斷了。”
遲縱揉着酸痛的太陽穴,低咳了幾聲,接過對方遞來的水抿了一口:“別管他,再問就說明天晚上會議前我肯定會回去……”一邊說着,他将有些發麻的雙腿放在地上,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幫我找個車,我要去……島中的醫院。”
“遵命。”
走出機艙的時候,外頭已是一片夜色,一眼望去,唯有指示燈發出星點的光芒,冰涼的海風吹拂着面頰,帶着點兒熟悉的腥鹹,是那麽讓人懷念。
但對此時的遲縱而言,海天一色的夜幕如同一張血盆大口,燈光如同森白的獠牙,随時都有可能撲上來,将他徹底撕碎——這是自己曾經犯下的罪孽,一度逃避最終豢養出兇猛的惡獸,被其反噬,純屬活該。
數年過去,當年工作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就連之前的主治大夫也退休回去養老。最終遲縱站在曾經的病房前,空無一人的房內一片昏暗,唯有冰冷的器材被月光籠罩,反射出一點兒無機質的光澤……那些過去了太久的愛與恨,都被時間沖刷的不剩一點兒痕跡。
可他仍然這麽執拗的不遠萬裏跑過來,只為了這麽看上一眼。
深吸一口氣,遲縱走進房間裏……經年已去,被褥潔白如昔,連房間裏的擺設都有變動,他卻依然仿佛透過那薄薄的月光,看見了那個坐在病床上垂下頭來的青年。
他是那麽瘦……又是那麽的蒼白,仿佛一觸即碎的琉璃,又尖銳的不可思議……遲縱緩緩在床邊跪下,将臉埋在冰冷陌生的被褥間,連呼吸都有些發疼。
學園島上有着他們所有美好的回憶,他們走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次約飯、每一回交談……記憶如同洪水般洶湧而至,夾雜着泥沙碎石、斷枝殘木一起,從頭灌下,直至沒頂。
他想起那人抽煙時被火光照耀下性感的側臉。
他想起那人在燈火通明的學生會辦公室裏,隔着文件堆沖自己無奈微笑的樣子。
他想起那人第一次被他拉去路邊攤,露出意外卻又有些高興的表情。
他想起自己在提林溪月挑禮物時,曾經随手抓過那人的手指,為他戴上戒指……
一樁樁、一件件,所有的美好卻統統在這冰冷的病房裏摔了個粉碎,餘下的碎片無人清掃,散落滿地,積了一層厚厚的灰——數年之後他故地重游,猝不及防被紮了個鮮血淋漓、痛徹心扉。
那時候的林厭是喜歡着他的,他的愛意就跟他的人一樣的隐忍、低調,從不宣之于口,但稍有留意,便能體會得到。
如今想來,對方每一個躲閃的眼神、每一次未盡的言語,每一次寵溺和放縱,無時無刻不在宣示着他的內心,在那鋼鐵鑄成的冰冷外殼下,小心翼翼挖出來的一點兒柔軟的血肉上,完完全全盛放着當年的自己。
而他當真是全無感覺嗎?未必。
他只是太遲鈍也太愚昧了,自欺欺人的将其規劃進“友誼”的範疇,以此來逃避這份沉重的愛意,他固執的看着“完美無缺”的林溪月,卻任由偏見将林厭抛之腦後,如今那鏡花水月般的少年情懷被消磨幹淨,惶惶然回首,卻發現身後早已空無一人。
林厭走了,卻在不知不覺中悄然帶走了他的心,只是遲鈍的少年沒有反應過來,他用酒精和時間反複麻痹着空蕩蕩的胸口,直至許多年後再度遇見,才終于回味過來。
原來心動的感覺是這樣的。
沒有那麽多風花雪月的浪漫場景,也不同于小說描寫的天花亂墜——只是一次偶遇,一個眼神,一次接觸,一句對話,都能叫人熱血沸騰。所以哪怕折損自尊,哪怕明知對方讨厭自己……他仍然願意不顧一切的追上去,只求能抓住那個人的手——無論有多麽的狼狽。
就像是……現在這樣。
年輕的Alpha擡起頭,月光從窗外漏進來,落在他空無一物的掌心裏,一片冰涼。
他想:原來我也喜歡你。
不是從前,而是一直……
一直,都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