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偶遇

高雅的餐廳內，輕柔的音樂緩緩流淌。黯淡的燈光為每一桌客人提供了相對隐私的區域，但又不至于給用餐者的情緒蒙上一層灰暗。食物少而精致，貴有貴的道理。

方修文朝坐在對面的岑若舉起酒杯，說：“恭喜你升上《D-line》主編。”

岑若含蓄地說“謝謝”，然後抿了一小口紅酒。

方修文狀似無意道：“我曾經問你需不需要我的幫助，你拒絕了我，沒想到你還是想要這個位置……如果方家和許家合作，或許你能晉升得更快。”

這是方修文展現自己能力的說辭，也是方修文确認自身掌控力的手段。岑若毫不懷疑方修文話裏的真實性，只是她不能信任對方。

岑若說：“以我們的關系，我不适合接受方家的幫助。”

方修文挑眉，說：“這是什麽話？你可是我選定的未婚妻。”

岑若說：“也是你欺騙方家長輩的幫兇。”

——所以，不适合接受的，是“方家”的幫助，而非“方修文”的幫助。

然而抛開方家長輩，方修文自己又能算什麽呢？

方修文讀懂岑若話裏的刻薄，但并未追究。他笑了笑，說：“方家古板，不可能接受方家唯一繼承人跟一個男人在一起。為了愛情，我總得想辦法變通。”說到這裏，方修文頓了一下，饒有興味地問道：“你有過愛情嗎？”

岑若掃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方修文舉起手掌，投降道：“好好好，我不問。不幹涉彼此隐私，這是先前就說好的條件，我遵守。不過話說回來，嫁到方家之後，你可以擁有秘密情人，但不能被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發現。我相信你能做到。”

岑若說：“沒問題。”

她生理欲望淡泊，一旦真的嫁入方家，她會剪斷所有可能的旖旎關系，不讓任何人抓住把柄。

她的野心和欲望，都在事業上。

方修文說：“恰好你升遷，不如這個月內找個時間，讓兩方家長見個面？婚禮事項由方家處理，你家只需要派人出席就好。對了，你家人都有護照吧？我爸爸想去夏威夷辦婚禮，哈哈，我媽媽喜歡夏威夷的熱情。”

岑若難免懷疑，如果自己不晉升，方修文不會這麽快提出見家長。他們倆人很早就定下了合約，但方修文嫌棄她在圈內地位太低，拿不出手，數次主動提出幫助岑若升職——打苦工的內容編輯和具有一定決策權的主編之間，有着鴻溝般的差距。

現在她憑借自己和許安笙的幫助升職了，方修文便覺得是時候了。

方修文說了許多細節，岑若全都沒有聽進去。她的手指摩挲着刀叉的柄部，思緒早已飄回了家鄉。

她的家人的确沒有護照，他們甚至沒有來過上海。但若是告訴他們可以出國并且不用他們花錢，他們會很樂意去辦那個小本本。作為D-line主編的家人，他們的表現将會不夠體面，可能會給自己、甚至給方家丢臉……

“抱歉，我太着急了。這周之內什麽時候有空呢？你可以先見一下我父母。”方修文注意到她在出神，于是止住話頭問了一句。

……但這些都不是岑若猶豫的原因。

岑若回過神來，低頭喝了一口紅酒，才說：“這周要給薛佳倪拍攝封面，還有很多細節沒有确定。這是之前已經定好的工作，不太方便更改，抱歉。”

“薛佳倪，張思明的女朋友？我聽說他們快訂婚了。”方修文頓了一下，說：“噢，剛升職的确很忙，我懂。”

這件事就這麽擱置下來。兩人随便吃了些東西，分別時，方修文提醒岑若：“下周見一見我父母吧。之後再把你父母接過來，兩家核對一下婚禮細節。”

岑若說：“我考慮一下。”

這句話一說出口，方修文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間，露出不太高興的神色來。但他很快整理好表情，說：“那我等你消息。下周見。”

方修文離開之後，岑若找了個稍顯隐蔽的位置站了一會兒，抽了根煙。她今天剛剛升任主編，不應該苦惱煩躁，若是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一根煙抽完，岑若取了車，正打算離開時，突然看見一個人。

“一面之緣”的季薔姿态親密地挽着一個女人的手臂，正舉着手機合照。季薔笑容明媚熱情，使人看了心情頗佳。

岑若卻冷冷地想：季薔又在勾引誰？這次是為了什麽？

岑若第一次見到季薔時，對方還是不知名組合裏的忙內愛豆。經紀人把季薔推到岑若面前，叫季薔給岑若敬酒，叫季薔“照顧好”岑若。經紀人臉上帶着油膩而暧昧的笑容，是個人都知道他什麽意思。岑若從不搭理這種應酬，但那一次竟然鬼使神差地接過了酒杯。

現在想想，或許是季薔臉上羞澀的紅暈過于青澀動人，有那麽一瞬間岑若甚至以為季薔不知道“照顧”背後的意思。這種場合沒人接茬的話，季薔會不會羞愧到哭出來？懷着這樣善意的念頭，岑若接過了季薔手裏的酒杯，當作解圍。

岑若忘了後面的經過，只記得自己在酒店床上看見季薔的驚悚心情。

——媽的，竟然真被勾引了！這小愛豆人後挺媚，人前還挺會裝！

那句“我會努力的”又是什麽意思？找自己要售後評價，可真敬業啊。

她到底給多少個人“服務”過？

她今晚會給這個女人服務嗎？

不知為何，岑若心情不太美麗。

合照完，那個女人便離開了。季薔揮別那個女人，獨自站在大門口，查看屏幕。她的動作很熟練，一看就是在挑選濾鏡或者P圖。

岑若的車緩緩滑到季薔面前停下。光被擋住了，季薔下意識擡頭，眼神驟然變得明亮快樂起來。季薔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元氣十足地喊：“岑若！”

倒是沒有那天問售後評價的羞澀弱氣。

季薔的眼睛裏倒映出自己的樣子，岑若仿佛看見了兩顆星辰被點亮的全過程。

岑若說：“季薔，你在這裏幹什麽？”

季薔說：“我在打車呀！”

岑若本意是想問那個女人是怎麽回事，但季薔岔開話題的功力不差，加上自己并沒有追問的立場，岑若只得壓下內心微妙的不快。

岑若想了想，說：“這裏不好打車，我帶你一程。上來。”

季薔蹦蹦跳跳地上了車，活力四射的樣子，看起來分外美好。岑若在心裏補充道：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是個會勾引女人的小妖精。

季薔扣上安全帶，說：“岑若，你還記得我啊？我太高興了！”

岑若沒說話。

在季薔上車的一瞬間，岑若就後悔了。她上次好心為季薔解圍，然後就稀裏糊塗地接受了一次賄賂。這一次好心載季薔一程，又會發生什麽呢？

季薔一點兒也不計較岑若的冷淡，接着說：“上次太感謝你了，我們組合後來上了締風旗下的二線刊物，拍得可好看了。”

岑若用眼角餘光看了季薔一眼，說：“你現在還在努力麽？”

季薔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背後的挖苦意味，依舊開心地說：“後來經紀公司破産了，我就給締風投了簡歷，沒想到竟然過了。從明天起，我就跟你在一個公司工作了哦！我會努力不給你丢臉的！”

給我丢臉？你有什麽資格給我丢臉？岑若內心刻薄吐槽，只是沒有說出來。兩次化解了自己話裏的試探和譏諷，到底該說她天然呆，還是心機深沉？

岑若沒有說話，季薔語氣快樂地說了很多，竟然奇妙得不讓人覺得吵鬧。

到了某個地鐵站，季薔說：“就在這裏把我放下來吧！”

岑若便停了車。

季薔下車之後，特意彎腰，笑着對岑若擺手，說：“期待下次在公司見面！”

岑若冷淡地搖起了車窗，心想即使在同一個公司，我們偶遇的概率也無限接近于零。

岑若緩緩駛車離開，她無意中看了一眼後視鏡，卻發現季薔一直朝自己的方向舉着手機。

她心裏一沉，把車停在路邊，下車朝季薔的方向走去。

季薔顯然沒料到她會去而複返，臉上和眼睛裏都是欣喜若狂的表情，說：“岑若，你怎麽……”

岑若仗着身高優勢，從季薔手裏拿下手機。不出所料，看見一段小視頻躺在抖音編輯框裏，還沒選好BGM和特效。

而她的車牌和車身沒有任何遮擋，就好像主人特意炫耀似的。

岑若內心不快，皺着眉頭把整段素材都删了。

季薔沒有存檔，立刻着急道：“哎呀，你幹嘛……”

岑若把手機還給季薔，居高臨下地嫌棄道：“這輩子沒見過豪車麽。”

季薔一愣，沒有反應過來岑若在說什麽。

岑若又說：“女孩子要自重。不是你的，不要拿來炫耀。”

季薔眼神變得有些受傷。

岑若轉身離開。她一直沒有回頭，直到上了車，才從後視鏡裏瞥了季薔一眼。

她的警告生效了，季薔沒有再舉着手機拍照或是攝像，而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人來人往的街邊，季薔的身影竟然顯得有些落寞和悲傷。明明隔着那麽遠，岑若根本看不到季薔臉上的表情……但那股情緒還是毫無保留地傳達到了岑若的心裏。

岑若于心不忍，反省自己是不是話說得太重。但下一秒，岑若就推翻了自己的反省——岑若啊岑若，你可不能再被她的表象欺騙了。

岑若啓動車子，正在這時，她從後視鏡裏看到季薔動了起來。

季薔揮舞着雙手，像是在奮力說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