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果不是時機不合适,孟珩都想在這關頭笑一聲了。

小姑娘從入汴京到現在,這恐怕是她最不知所措的一刻。

孟珩的角度幾乎能清晰地看見她的耳根都紅了起來,令他指尖發癢地想去捏上一捏,但大将軍還是以常人無法擁有的意志力硬生生忍住了。

盛卿卿趕回來解圍時腦子裏多想着的還是黃姑娘的事情,以及說不定給了黃姑娘藥粉的人就在面前這群年輕人當中,轉頭時沒想那麽多,一句哥哥出口,頓時自己也懵了一下。

她還沒想明白該不該把話說完,孟珩把花束往後退了退避開她的手,極為平淡地嗯了一聲。

“你走你的。”他接着又說。

——走哪裏去?

盛卿卿險些問出口來,好在及時回了神,道,“二姐姐陪我就是,大家不必在這兒留着了。”

衆人根本還沒從孟珩的那一句“嗯”裏面回過神來,一個個如同行屍走肉地應聲掉頭離開,只覺得腳步雲裏霧裏,好像剛剛集體做了場夢似的。

少數幾個沒被吓懵的人則混在人群裏回頭觀望,各自心裏有着各自的心思。

譬如衛封就緊張忐忑地想着他塞在花束裏的玉佩好像沒瞧見,不知道大将軍是不是看到了?

胡公子則想得簡單得多,他拍着胸口一幅劫後餘生的樣子,“可吓死我了!吓得我剛剛耳朵都不好使了……”

“誰說不是呢,”安王世子連連搖頭,後怕道,“我啊,剛才都聽見盛姑娘叫了大将軍一句哥哥。這不是最吓人的,你們知道最吓人的是什麽嗎?是我這耳朵居然還聽見大将軍面不改色地應了她!唉,我這耳朵看來已經是不中用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完擡起頭,瞧見周圍同行人都見鬼的表情看着他,頓時臉上一垮。

“我沒聽錯,這事兒真發生了是不是!”

有人咳嗽兩聲,心虛地道,“風大,咱們都聽錯了也指不定。”

又有人幽幽地說,“誰給盛家妹妹送過蓮花了?”

衛封下意識張嘴接了句,“她從鞠場出去時還沒有那朵。”

衆人的目光又如炬地聚焦到了衛封的身上。

衛封趕緊咳嗽兩聲想敷衍過去,“或許是盛姑娘自己看了歡喜采的呢?你們想,方才只有我們采花她收花,她可沒摘過一朵吧?”

安王世子哀怨地問,“那為什麽我們送的花被大将軍拿在手裏?”

衆人:“……”

孟娉婷是孟家人,見了孟珩時雖緊張得手腳冰涼,但到底比外人好上一些,她朝孟珩低頭行過禮便随盛卿卿走到了黃姑娘身旁,俯身查看。

盛卿卿蹲在她旁邊抱着膝蓋安安靜靜等着。

謹慎地看過滿面通紅的黃姑娘後,孟娉婷輕聲道,“得找個大夫,若藥不是特別厲害,一劑藥下去應當就沒事了。”

盛卿卿點點頭,“我這就去看看有沒有王府的下人。”

“讓安王府的人将黃姑娘帶來的下人喊來吧。”孟娉婷說,“她今日這般若是傳出去,相當不好聽。”

等盛卿卿将黃家的下人喊來、又将黃姑娘安置好、再知會過孟大夫人時,已經到了晚飯的光景。

孟娉婷看了天色,又悄悄打量孟珩,猶豫着沒敢開口搭話,反而給盛卿卿投了個眼神。

盛卿卿歪了歪頭,見孟娉婷示意孟珩的方向便明白了過來。

她轉頭去望一直沒離開的孟珩,心裏倒是并不怕他,但出聲喚人時不知道怎麽的還是有點艱澀,“……珩哥哥。”

孟娉婷一個激靈,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果然又從孟珩嘴裏聽見了一個“嗯”字。

孟府這麽多姑娘裏沒一個敢真對着孟珩喊哥哥,倒是個外姓表姑娘喊得親密——最離譜的是,孟珩就這麽認了。

第一次聽見盛卿卿這麽喊孟珩時,孟娉婷吓得不輕。

而今日早些時候第二次聽盛卿卿再喊,孟娉婷以為是孟大夫人在場,孟珩不好駁了親生母親的面子。

更何況當時他那句“我當你忘了”怎麽看也不是和顏悅色的意思。

因而剛才當盛卿卿當着所有人的面脫口而出“珩哥哥”時,孟娉婷也為她捏了把冷汗,差點又想出去替盛卿卿說話了。

別說其他人當場被孟珩平淡的應聲驚呆,就連半個知情人的孟娉婷也跟被雷劈了差不多。

“該用晚飯了。”盛卿卿不自覺地在心裏輕松了一口氣,仰臉道,“方才中午時就沒見到你,一會兒晚飯在安王府用麽?”

孟珩垂眼看她,“我和安王道過別了。”

盛卿卿:“……”孟珩在這兒半天沒走開,安王也沒出現過,這道別得多久以前的事了。

見孟珩雖然這麽答,但腳下沒有要動的意思,盛卿卿斟酌片刻,又試探地問,“那……我們一起去尋大舅母?”

孟珩擰緊的眉頭稍稍舒展兩分,點了一下頭。

盛卿卿得了他的首肯,才轉頭笑吟吟道,“二姐姐,咱們走吧。”

孟娉婷低低應了聲,覺得自己好似還沒從夢境裏出來,下意識走到了盛卿卿另一邊,和孟珩各護在她的兩頭。

孟珩不主動開口,孟娉婷不敢說話,三人走在一起全靠盛卿卿左右搭話才沒陷入一片死寂。

好在盛卿卿還算擅長八面玲珑,孟珩的答案雖然經常簡短吝啬得過分,這一路上她還硬是給聊了下來。

倒是孟娉婷一路上都捏着一把汗。

她不是心中懷疑盛卿卿的八面玲珑,只是從未見過有人在孟珩面前這般放肆——雖說對常人而言是普通的相處,在孟珩這兒就一點不普通——難免忐忑不安。

一直等進了正廳,同孟珩分道揚镳兩邊走,孟娉婷才悄悄放下了心頭大石。

“他其實脾氣不壞。”盛卿卿若有所思地說。

孟娉婷這一口還沒松完就險些給嗆着了,她壓低聲音問,“那什麽才叫脾氣壞?”

盛卿卿不好意思道,“也是我一面之詞,畢竟我沒見他真傷過什麽人,興許只是長得吓人些?”

孟娉婷簡直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孟珩不是個壞人,這孟娉婷身為孟府人自然心裏也很明白。

但明白是一回事,站在孟珩面前時卻害怕得連喉頭肌肉都緊張得痙攣起來的那種恐懼,卻不是理智、明白就能控制得住的。

孟娉婷有時想起關于孟珩的種種流言,心中也會想,冤魂纏身倒是不至于,但孟珩或許真是殺了太多人,身上總是帶了淩銳的殺氣,所以叫人見了就害怕也說不定。

但盛卿卿為什麽見了孟珩一點兒也不害怕,還敢看着他的眼睛笑眯眯說話,這孟娉婷想破腦袋也沒想出個道理來。

盛卿卿早在剛才奔波中将花交給了青鸾,這會兒雙手空空,到了孟大夫人身邊便甜甜地問了好。

“忙了一下午?”孟大夫人意有所指地問。

孟娉婷聽了便知道大夫人已經知道發生什麽事情,她點點頭道,“有堂兄在,卿卿平安無事。”

“這就好。”孟大夫人笑得高深莫測,示意兩人坐下後,又似不經意地回頭往孟珩那邊看了一眼。

孟珩就坐在不遠處、正廳的另一端,他用拇指食指虛虛圈着桌上的酒杯卻不飲,一幅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樣子。

就算他連小半個正臉都沒給過來,孟大夫人也覺得他正暗中悄悄注意着這一方小天地。

畢竟,她的兒子活了二十來載,還是第一次幹出給人送花這種事。

孟大夫人不動聲色地打量過廳中的少年,絕大多數的注意力都黏在了她身邊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身上。

她瞧了眼身旁乖巧正坐的盛卿卿,心中啪啪打響了算盤——這一趟回去,她得在明天天亮之前就先去和孟老夫人說上話。

不然等到明日,媒人可就都要上門了。

宴席結束時天色已黑了大半,孟大夫人帶着孟娉婷和盛卿卿到了門外,轉頭左右一看,果然見到孟珩剛走出來,立刻朝他招手。

孟珩牽了馬上前,想也知道沒好差事,“什麽事?”

“時辰有些晚了,你看來今日也閑得很,随行一趟來得安全。”孟大夫人順手就編了個借口,她拍了拍孟珩坐騎,笑道。

正是剛剛夜幕落下、萬家點起燈火的交界時,街上十分昏暗,只有安王府門口的燈籠和幾戶人家下人自己提着的亮光。

孟珩在零星的燈火間低頭看了眼盛卿卿,果然見到她正仰臉看着自己,眼睛被橙黃色的燈火照得亮晶晶的,好似要從裏面燃燒起來一樣。

“有話就說。”他下意識地道。

盛卿卿立刻朝他笑了起來,将不知道什麽時候背在身後的睡蓮取出來給他看,“睡蓮怎麽養護?”

孟珩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被人問花花草草的問題,還問得這麽天真無邪,讓他一個冷臉都擺不出來。

“別的花我倒是知道一二,可睡蓮本就長在水裏的,珩哥哥摘得連荷葉都沒剩。”盛卿卿垂了眉梢苦惱道,“我怕養不好,很快就枯了。”

孟珩當然不知道,他也是第一次摘花送人,偏巧這朵睡蓮種得近,他就随手拔了。

于是孟大将軍停頓了一會兒,面無表情道,“枯就枯了,花總會枯。”

盛卿卿握着淺紫色睡蓮看他,并不辯駁,乖巧地哦了一聲。

不知道怎麽的,孟珩從中硬是看出了點委屈的意味。

孟大夫人忍着笑解圍,“我讓孟府裏頭伺候花花草草的婆子明天去給你送些東西,能讓這花多開上幾日。等枯了也好,指不定還能吃吃蓮子。”

“謝謝大舅母。”盛卿卿眼眸明亮起來,她笑着道,“別人送我東西,心意都是頂頂珍貴的,我想都好好珍惜維護,才不愧對他們的這份心意。”

孟大夫人頓時覺得心頭一軟,哎呦了一聲打趣道,“小嘴兒真會說話,送你花的人明日恐怕要從孟府排到城門口去了。”

孟珩打斷了她,“上車。”

孟大夫人沒好氣地扭頭看他一眼,讓兩個姑娘去上馬車,才對孟珩道,“瞧見沒,你如今是個順帶的。”

孟珩盯着盛卿卿的身影,他的身影異常地平靜,“我和那些人不一樣。”

“是有不一樣,”孟大夫人說起親兒子來也是毫不留情,“你比他們都大了好幾歲。”

孟珩沒應,他直到盛卿卿進了馬車、車廂輕微的晃動靜止後,才收回了視線,充耳不聞地問,“回不回?”

孟大夫人喲呵了一聲,她往自己的馬車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道,“我一會兒去見老夫人,你去不去?”

“今天太遲了。”

“明日就更遲了。”孟大夫人說。

孟珩看了孟大夫人一眼,他冷峻的眉眼五官在最後一絲夕陽餘晖間也沒被染上絲毫暖意,“我知道該做什麽。”

夢裏盛卿卿的一生什麽都有了,孟珩知道她會嫁給誰。

他只需要耐心等到魏家冒出頭來提親、再将他們從汴京城裏鏟除,所有人就都會知道對盛卿卿心術不正是沒好下場的。

在那之後有他的震懾,或許許多人連再肖想盛卿卿的膽子都沒有。

孟珩不打算做夢裏的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他仍然放不下對盛卿卿的怨與恨,但也不會坐視盛卿卿嫁給別人。

正如同安王一針見血說的一樣,孟珩看誰都覺得不夠格娶盛卿卿,但如果是他自己……

孟珩下意識皺起了眉。

光是這個念頭冒出來,就好像有兩只拳頭狠狠地擊打在了他的肋間,疼痛直往五髒六腑裏鑽,深處夾雜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他既想,又不想。

想時恨不能殺光敢把目光落在盛卿卿身上的人,不想時又連盛卿卿這三個字都不願意念出口來。

“……孟珩!”孟大夫人稍稍擡高音量才叫醒了孟珩,她有些後怕地看着兒子,低聲問,“身體不舒服?”

孟珩抿直嘴唇搖頭,他扶着刀言簡意赅地扔了一個字,“走。”

孟大夫人沒有閑心再和他東拉西扯,匆匆上了馬車。

孟府的幾輛馬車緩緩行駛起來,孟珩跟在近旁,刻意遠離了有盛卿卿在的那一輛。

十年不十年,盛卿卿仍然于他而言比泰山還重,一笑一回眸就足夠動搖孟珩的根本。

孟珩心中,他和那些小年輕們當然不一樣。

他曾在無人知曉時擁有盛卿卿十年。

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幸運……抑或是噩運。

若說是幸運,孟珩卻花了十年苦苦搜尋一無所獲;若說是噩運,孟珩連将這兩個字按在盛卿卿的頭上都覺得像是種玷污。

孟珩想了一路盛卿卿的事情,孟大夫人掀簾偷偷看了他好幾次也沒有發現。

到了孟府門口時,孟娉婷和盛卿卿下了馬車,兩人一起過來規矩地給孟珩行禮道了謝。

孟大夫人瞅了瞅孟珩古井死水似的神情,心裏多少有點擔憂,正要出言找個借口讓盛卿卿留下和孟珩說兩句話,就見盛卿卿上前了一步。

“今日種種都要多謝珩哥哥,”盛卿卿笑盈盈地伸了手,“小小回禮,不成敬意,還望笑納。”

孟珩胸膛裏翻滾咆哮的兇獸稍稍停息,同他一起看向了盛卿卿手裏的一片楓葉。

汴京的紅楓都是五角的,像只小小的手掌;盛卿卿手裏的這片卻從中間硬是多裂了一個指頭,變成了六角。

“照江陵的說法,六角楓葉預示着吉兆。”盛卿卿解釋道,“我不知汴京有沒有這個習慣……不過正巧飄落到我手裏,不送給珩哥哥就太可惜了。”

楓葉又薄又軟,在盛卿卿指間被吹得歪來倒去。

孟珩心想:不就是一片長歪了的樹葉,也能拿來當禮物送,把他孟珩當什麽人了?

然後他用兩根手指将柿紅色的楓葉從盛卿卿手裏抽走,不動聲色地問,“就一片?”

盛卿卿眨眨眼,她笑着道,“能找到一片,已經是天大的運氣啦。如果珩哥哥喜歡,下次我又運氣好見到,就留着再送給你?”

孟珩倒不需要這麽多樹葉,他滿意的是孟娉婷明明就坐在盛卿卿同一輛馬車裏,盛卿卿卻特意把楓葉送給了他。

孟大夫人眼睜睜看着孟珩周身氣息平穩下來,心裏啧啧稱奇,揮手讓兩個丫頭進孟府去,又問孟珩,“去不去見老夫人?”

孟珩收了不過他兩個指甲蓋大的楓葉,動作很小心,“不去,替我向祖母問好,改日再來。”

孟大夫人看着孟珩翻車上馬,幽幽地道,“猶豫不決,到時候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孟珩低頭看她,他冷笑了一聲,像是立誓似的道,“我什麽時候後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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