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回生二回熟,這都第三次了,盛卿卿幾乎是被嬷嬷攆着從院子裏出去時,也沒上次那般緊張,只是步伐加快了些。
——前腳她才剛聽說三皇子來見孟老夫人,怎麽後腳就成了孟珩,還犯病了?
等到了前廳,嬷嬷擦了把汗,低聲道,“表姑娘,您進去看看吧。”
盛卿卿應了聲,入門時瞧見裏頭人還不少。
孟老夫人還坐在上頭,孟大夫人顯然剛剛趕到,就站在門口不遠的地方。
三皇子暈倒在椅子裏不省人事,孟珩站在椅子旁邊,而他手下的那壯漢将軍則離他三五步遠,滿頭大汗。
盛卿卿跨進門時,除了三皇子之外的人幾乎都瞬時将視線投向了她。
饒是盛卿卿平日淡定,也覺得自己面皮上被這許多人的注視聚焦得微微一灼,“外祖母。”
孟老夫人握着鷹頭拐杖低低嗯了一聲,又看了孟珩一眼,灰白的眉緊緊皺起。
“卿卿,去吧。”孟大夫人從身後壓低了聲音說,“勸勸他。”
盛卿卿覺得眼前這場景和當日八仙樓裏沒什麽區別——至少,都是要從孟珩手裏救個人下來。上次的沒暈,這次的直接給吓暈了。
她輕輕吸了口氣緩緩吐出,才舉步往孟珩走去,對方仍是那副餓極了的野獸看見獵物的姿态和眼神,旁人光是看着盛卿卿主動迎上去就不由得心裏七上八下。
盛卿卿心中卻是相當平靜,她不知怎麽的就篤定孟珩并不會傷害自己,因而即便朝他一步步靠近,也并不惶恐畏懼。
然而這次和先前兩次都不同,盛卿卿才往前走了兩步,孟珩就大步流星朝她追了過來,他用拇指将長刀按回鞘中,發出一聲“铮——”的清鳴。
孟珩最終停在盛卿卿面前,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朝她探出了左手。
盛卿卿下意識眨了眨眼睛,察覺孟珩的手落在自己頸側。
他的手指冰涼得讓盛卿卿幾乎要打個寒顫,她好不容易才硬生生地給忍住了。
孟珩像是要确認什麽似的,手虛虛扼着盛卿卿的脖頸,拇指搭在她頸側停了一會兒,才諱莫如深地收了回去。
這期間,盛卿卿不動聲色地只用眼睛上下将孟珩打量了一遍,發現他的右手仍一動不動地按在兵器上,拇指頂着刀格,随時都能抽出、取人頭顱,一幅好似仍在戰場的戒備模樣。
她想了想,柔聲問道,“珩哥哥前幾日送我的睡蓮還開着呢,我帶你去看一看,好不好?”
孟珩沒應聲,但當盛卿卿試探地往外退了兩步後,他立刻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路過孟大夫人身邊時,盛卿卿側過臉,朝她安撫地笑了一下。
孟珩走出前廳時,外面探頭探腦的幾個三皇子侍衛被他吓了一跳,互相撞在了一起,佩刀和軟甲互相磕碰,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響,乍一聽就像是風雨欲來的金戈鐵馬。
盛卿卿聽過真的兵馬行進聲,心中立刻暗道不好,停步轉頭時果然見到孟珩的注意力被轉移到那幾名侍衛身上,刀刃隐隐約約又有出鞘的架勢,顧不得多想,回身就去按住孟珩的手。
正不放心地跟到門邊的壯漢看見這幕,險些也拔刀上前救人了。
——戰場上沒了武器幾乎就等同于沒了命,孟珩這樣刀光劍影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人又怎麽會讓旁人碰他的兵器?
就連兵器的擦拭養護,孟珩都從來不假手他人。
盛卿卿的手伸過來時,孟珩幾乎是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但只移動了極小的幅度,他就反應過來那手是誰的,旋即停住了動作。
盛卿卿歪打正着地按住孟珩的手,覺得手指好似微微一涼,像是被什麽東西憑空刮了一下,卻沒空顧慮那麽多。
她在按住孟珩的手背時就知道自己的力道和孟珩相比是螳臂當車,因而張口便道,“珩哥哥,這裏是孟府。”她頓了頓,又接着安撫,“歷經數年的征戰已結束了。”
大慶打了這麽多年的內亂外戰,盛卿卿在邊關更是見過不知多少士兵在平和無戰的日子裏也過得如同驚弓之鳥,一點金戈聲響便叫他們驚得能從床上驚醒跳起,夜夜夢中甚至都是血流成河的厮殺之境。
原是再溫厚不過的老好人,征戰歸來也不再是同一個人了。
孟珩雖是戰無不勝的戰神,到底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尋常人啊。
想到這裏,盛卿卿不由得心中有些酸澀。
她輕輕地接着說了下去,“你已經不在沙場上了,這裏很太平。”
孟珩的手動了一動,而後松開刀柄反手攥住了盛卿卿的手指,動作急切又粗暴地撫過她的指節和細小的傷疤,他含糊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了半句話,“……還沒結束。”
盛卿卿才十幾歲,離結束還早得很。
盛卿卿聞言擡眼看孟珩,見他低垂着臉把玩她的手指,雖神情晦暗不明,到底比剛才好了許多,才放松地笑了起來,“走吧。”
她說罷要抽手,孟珩不肯松開,兩人僵持一陣,盛卿卿只好就這般牽着他離開了前廳。
看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遠,孟大夫人才讓三皇子的侍衛進去将三皇子扶起送回府去,親自送去了門口。
三皇子這會兒還暈着,等他醒來必然懷恨在心,即使無法明着對孟府出手報複,背地裏定然是會動些手腳的。
如日中天的孟府此刻正是該低調的時候,一旦做錯了什麽事情,都可能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孟大夫人心中想了這些,但到底是更關心自己兒子的安危,她匆匆回了前廳時,孟老夫人仍沒起身。
“母親,您也都看見了。無巧不成書,一回兩回許是碰巧,這都第三回了!”大夫人道,“更何況珩兒今天為何而來,您比我更清楚——若是他們互相之間有意,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合該撮合他們表兄妹的,怎麽您盡想着将卿卿嫁到外面去!”
孟老夫人緩慢地摩挲着自己拐杖上的鷹頭,她沉默了許久後,長長嘆了一口氣,“我怕她同她母親一樣的性子,若是逆着她的意思來,恐怕逆行倒施。”
“卿卿的母親?”大夫人愣了一下,“這位不是……自從出嫁後一次也沒回過汴京嗎?”
孟老夫人道,“雲煙心中多少是恨我的。”
孟雲煙正是盛卿卿的親生母親,孟老夫人曾經最為疼愛的女兒。
這大夫人只是聽說過,可孟府中人對遠嫁多年的她卻諱莫如深,從不提起,大夫人雖然心中揣測有所蹊跷,倒也沒過問一個已經遠離汴京的人的事情。
直到盛卿卿到汴京後,大夫人算算盛卿卿的年齡,私底下倒是犯過嘀咕:孟珩比盛卿卿大了足足九歲,怎麽當年孟雲煙嫁得比她還早上幾個月?
“她恨我也就罷了。”孟老夫人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一般,“我怕則怕,卿卿那丫頭也要被波及其中。珩兒是個好的,對孟府而言也必不可少,我不想他跟着受牽扯。”
孟大夫人反複品味了這句話,只覺得孟老夫人隐瞞了許多陳年舊事,再旁敲側擊地問時,孟老夫人卻閉眼搖頭不談了,她只得作罷,在心中記下一點。
——孟雲煙匆匆出嫁又一輩子沒回過汴京,定然另有緣由。
盛卿卿一路沒敢大意,帶着孟珩進了自己的院子裏,熟門熟路地給他看了上次安王府裏那朵睡蓮,“喏,我養得是不是還不錯?”
孟珩掃了眼确實仍然看着十分新鮮的睡蓮,興趣并不大,他專心地盯着兩人的手。
原本他的動作根本算不上握,頂多是往手心裏一攥、像是怕什麽東西逃了似的;可走着走着,盛卿卿就自然而然地牽起了他。
最早的夢裏,還是個孩子的盛卿卿也曾用軟乎乎的小手拉着他去過種種地方。
那段夢太長,斷斷續續纏了孟珩十年,幾乎叫他已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當他終于決定将兩者割斷聯系後,盛卿卿才姍姍來遲地出現。
“你看,這裏安全得很,珩哥哥不必總是那麽警惕。”盛卿卿彎腰碰了碰花瓣,才笑問道,“就在院子裏坐一坐?”
“對你而言并不安全。”孟珩說。
他只記得魏家害死盛卿卿,緣由卻并不清楚。誰又能料到在魏家之前,還半路殺出了個三皇子。
盛卿卿偏頭看他,神情很是閑适,“我又不是吓大的,江陵城裏我都能一個人走出來,汴京也不要緊的。”
孟珩冷笑了一聲。
察覺自己被嘲諷了的盛卿卿有點無奈,她拉了拉孟珩的手讓高大的男人跟她一起蹲到了養着睡蓮的石盆旁邊。
石盆對這單朵硬是被固定在其中的蓮花來說有些大,明鏡似的水面清晰地倒映出了兩個人的臉。
孟珩知道自己這時幾乎是兇神惡煞,可借着水面看清自己臉上的神情時,他仍然驚詫于盛卿卿的脈搏居然自始至終都那般平穩。
她不曾說大話,而是真的并不怕他。
“我好着呢。”盛卿卿望着水面道,“至少現在好得很,有手有腳,活蹦亂跳。”
孟珩倏地收緊了手指。
簡簡單單的兩句話落入他心湖,掀起的卻是滔天巨浪。
盡管盛卿卿出現後,孟珩每日的腳印都踩得如履雲端,但卻是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識到:這是活生生的盛卿卿。
夢裏的盛卿卿不能複生,可活生生的盛卿卿就在他身邊。
盛卿卿早覺得手上有點刺痛,可孟珩的情形不對勁,她便沒有分神松手,孟珩這一下用力正好攥到痛處,她一下沒準備,小小地從喉嚨裏逸出一聲驚呼。
孟珩的念頭還沒轉完,聽見痛呼便意識到不對,立刻松開了手。
兩人交握的手掌心裏黏膩的不是汗水,而是少許的鮮血,交錯縱橫在孟珩的掌紋裏,紅得刺眼。
孟珩紅着眼掰開盛卿卿想要曲起的手指,發現虎口附近有一道利刃劃開的傷口。
“小傷,”盛卿卿連忙說,“也沒出什麽血,明日就能結痂了。是我不好,貿然伸手去碰你的兵器……”
盛卿卿的話,孟珩只聽了一半進去。
——盛卿卿還活着。
他本該感激涕零、喜不自勝這個人能有出現在他面前的機會。
光是這個人的存在,已足夠将他的所有缺憾彌補完全,将支離破碎的孟珩拼湊成一個無缺的人形。
他卻蒙了眼,選擇不知好歹地怨恨她。
如果老天真有靈,對于不知感恩的人,早該将恩賜褫奪、令他重陷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