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見孟珩只捏着她的手不說話,盛卿卿想了想,怕他執拗過了頭,便想辦法轉移這人注意力,“再說三皇子,我有辦法對付他,小事一樁。”
孟珩卻只看得進那被汗漬沖淡些許的血跡。
他受過不知幾何大大小小的傷,鬼門關上走過十幾回,卻連盛卿卿手上這道才半寸長的傷口都不敢碰。
最最好笑的是,她這傷是因他而受的。
早先滿腦子陰鸷地想着要讓盛卿卿嘗嘗痛的滋味,真到了這時候,孟珩卻幾近釋然地發現他壓根不能接受盛卿卿受一絲一毫的苦難折磨。
魏家不能,他自己也不能。
不。
他孟珩比魏家更不能。
孟珩緊了緊指上的力道,見盛卿卿指腹都被捏得發白,又克制着放松了兩分,“不能去三皇子府。”
盛卿卿見孟珩果然順着說起三皇子的話題,連連點頭附和,“他比我大十幾歲,有正妃側妃,還有七個妾室,我當然不會去的。”
“衛封的玉佩,我還給他了。”孟珩又說。
盛卿卿恍然:她将玉佩給孟珩後,都把這事忘到腦後了。“謝謝珩哥哥多跑一趟,衛公子沒生氣吧?”
“……他不敢。”孟珩是親自去送的,為的就是斷了衛封的念想。
盛卿卿笑意更深,想到那群平日裏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在見到孟珩之後一個個恨不得瞬時跑出八十裏外的模樣便覺得逗趣得很。
孟珩說完上句後,沉默了許久,心中天人交戰。
曾幾何時,孟珩看着夢裏的盛卿卿,想的都是将她護作親妹妹、平安順遂過一生,無痛無病到老再壽終正寝。
那純然得近似報恩的願望,卻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被扭曲成如今的樣子,直至今日,孟珩才回想起它最初的模樣來。
他本是要護着盛卿卿一輩子的。
從沒人讓他等,盛卿卿更沒對他承諾過她會不會來、又何時來。
盛卿卿在他看來重于泰山、廣于沙海,可對盛卿卿來說,他孟珩到底只是個見了幾次的表哥。
……前幾次見面還都莫名其妙地對她兇神惡煞的那種表哥。
就算是從來沒想過特地讨誰歡心的孟珩自己都知道,這種表哥是不會讨人喜歡的。
可他還是想試一試。
“你能不能……”孟珩在心裏措辭用完了五十三張紙,才擠出四個字,又艱難地停頓了片刻,才在盛卿卿平和的注視中接了下去,“不嫁給別人?”
耐心等了半晌的盛卿卿聞言訝然,“‘別人’指的是?”
——孟珩是說的他自己?那怎麽可能。她到汴京城來,和孟珩總共才見了幾面的功夫?
盛卿卿心安理得地如此想道,疑問出口時便格外坦率。
孟珩看着她純澈的眼眸,艱難地遲疑半晌,一字一句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言不由衷,“你剛到汴京,花個一兩年多認識人再定親也行。”
“珩哥哥,我十六歲,該定親了。”盛卿卿指了指自己。
“不急,孟府養得起你。”孟珩閉了閉眼,又補充,“實在不行,到我府裏也行。”
說完,他自己就有點後悔。
不該說的。
“不好長久在孟府叨擾也是個原因……”盛卿卿想了想,道,“不過珩哥哥不必擔心,我看人自有一套,會好好挑選的。”
孟珩想想她在夢裏千挑萬選最後中的魏仲元,心道這話他一個字也不會信。
“你想要……”孟珩舔了舔嘴唇,“什麽樣的?”
盛卿卿疑惑地瞅瞅孟珩,到底是沒追問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這些,整理了下想法便簡略地道,“小門小戶便好,不必高官重爵,也不必大富大貴,只要是個能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便足矣。”
孟珩在心裏一條一條對過去,确認盛卿卿想嫁的人标準全然是繞着他走的。
——這也是難怪的事情。
就在盛卿卿說完這話、孟珩還沒接話的關口,石盆裏養着的紅色小鯉魚突然從水面躍起,嘩啦一聲帶起一小朵水花,又甩着紅豔豔的尾巴噗通落回了水裏。
原本鏡般的水面掃出一圈圈水紋,模糊了兩人的面容。
盛卿卿被聲音吸引,側臉看了看,順勢就笑着道,“魚兒都知道今日有貴客。”
她說着,又調皮地伸手戳了戳另一條浮在水下的鯉魚。
魚兒受驚游開,将盆中水攪得比先前更亂了。
等水面再度平靜下來時,盛卿卿看見倒映出來的景象裏,仍然看着水中的只有她一個,而身旁的孟珩正不作聲地凝視着她,那視線比黑海還深、比天穹更遠。
盛卿卿不由得略微斂了笑意,她偏過視線端詳孟珩俊美無俦的側臉倒影,見他也正專心致志地在水面外盯着自己,心中一時間想了許多念頭。
一開始趕鴨子上架地去替孟珩“治病”時,盛卿卿想孟珩願意同她說話,或許是将她錯認成了別人,然而在八仙樓時她便知道了事實并非如此。
孟珩顯然知道她是盛卿卿,但每每犯病時仍然願意聽從她的安撫。
在汴京聽了多多少少孟珩的不少傳聞,可盛卿卿見到的他本人,卻只同傳聞重疊了一小部分而已。
若是自作多情些地想,盛卿卿甚至覺得自己是被孟珩特別對待的那個人,乃至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可盛卿卿向來是個腳踏實地的,說難聽點,她的性子相當得過且過,否則便不會想只嫁個普通人家便安安穩穩過一生。
因而每每覺得孟珩對她有些特殊得超常,盛卿卿便會對自己道:表兄妹之間的互相照顧罷了。
她向來容易讨人喜歡,連惡犬都會在她的輕聲細語中垂下雙耳嗚嗚讨喜,于孟珩大約也是類似的道理。
……又譬如這時孟珩叫人誤會的眼神,盛卿卿也絕不會讓自己多想到不該想的地方去。
于是盛卿卿看了會兒水中的孟珩,便轉臉笑盈盈同他對視,道,“珩哥哥有話要說?”
孟珩總覺得自己看了盛卿卿許久,從她的睫毛尖看到了耳朵邊際一顆秀氣的小痣。
可當盛卿卿轉臉看他時,那又好像只是一瞬間的短暫時光。
孟珩在心中長出了一口氣,他主動松開了手。
握得久了,貼合在一起的皮膚有些發燙,乍一分開時,空氣倒灌進來,好似臘月的寒風在手掌心裏惡狠狠地咬了一口。
孟珩擡起手,在盛卿卿安然的注視中摸了摸她的後腦勺。
即便本能叫嚣着将能入盛卿卿眼的男人盡數殺死,孟珩也死死按捺住了這份沖動。
他仗着盛卿卿一無所知便放肆鋪開的不知好歹該到此為止了。
“珩哥哥好了?”盛卿卿仰着臉問他,乖乖的。
“嗯。”孟珩扯動肌肉勾了個僵硬的笑,“以後不會再因此麻煩你的。”
“不麻煩。”盛卿卿搖頭,“江陵的事……我一直想對你道謝,這點小忙根本算不上報答。”
“不用報答。”孟珩專注地看着她,整個人好似被撕扯成兩半,一邊平靜又毫無雜念,另一邊全是不堪入目的厲嘯,“……我已經收到了該有的回禮。”
——盛卿卿能活着,你就該心滿意足了。
孟珩一次次地警告自己,像要把這個念頭刻進自己的腦子裏。
“我叫人來處理你的傷口。”孟珩站起了身,他鎮定地說,“我去和祖母告罪。”
盛卿卿也跟着起來,“這點小傷……”
“好歹是刀傷。”孟珩頓了頓,“還是我的刀。”
盛卿卿被他逗笑,“我這兒備着金瘡藥,一會兒找出來塗了就好。”
“別碰水。”
“知道啦。”
孟珩沒了可叮囑的話,但腳掌就和釘在了盛卿卿院裏地上似的不想離開。
他甚至想不過腦子地問問盛卿卿願不願意嫁給他,可一想到她方才那一連串和自己八竿子打不到的要求,便咬着後槽牙拼命忍住這股沖動。
不能弄巧成拙,反倒将盛卿卿吓走。
太要命了,他想。
還得這樣拼命地忍着守她多少年才算完?
“我送珩哥哥出去吧?”盛卿卿提議道。
“你去上藥。”孟珩立刻拒絕,他掃了眼盛卿卿的虎口,傷口看得并不真切,那輕輕的一刀更像是割在了他意識裏,橫七豎八劃了一地狼狽。
扔下這四個字後,孟珩終于狠心轉身往外走,等出了院子走到拐角處,他遲疑地停了下來,回過頭去。
盛卿卿就站在院門口沖他笑着揮手。
孟珩深吸了口氣,朝她微微颔首,便兩步匆匆繞過了拐角,不敢再多留。
等孟珩的身影消失,盛卿卿收手看了看自己的傷口,慢悠悠回屋拿了金瘡藥。
塗到一半她就突然洩了氣,趴到桌上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用嘟囔似的音量抱怨道,“好累呀。”
幫助孟珩确實是她想做的事情,可汴京接二連三地出幺蛾子總歸叫盛卿卿有些應付不來。
她慣常會裝相,在人前撐起笑臉時,連孟珩都看不出來。
這般懂事聽話的本領,盛卿卿已經掌握許多年了。
只是外表再怎麽得心應手,心中到底覺得疲倦。
唯獨能讓她撒嬌的兄長卻早已不在人世。
盛卿卿就着趴在桌上的姿勢,将五指展開放得遠遠地打量那道開口向外微微翻開的傷口,小小聲地對自己道,“不痛不痛,他也不是故意的,都怪你自己莽撞。”
她歪倒在桌上想着方才同孟珩的對話,以及他走時并不好看的臉色、拒絕相送的舉動,心中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孟珩顯然是出于長輩之情,承了她的幫忙,想要替她好好挑選定親的人,才會問那些問題。
要知道,這世上沒有比自作多情更叫人無地自容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