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等兩人并肩出了孟大夫人的院子,盛卿卿突然道,“謝謝。”
孟珩:“謝我什麽?”
“今日珩哥哥來,是看着日子來的吧。”盛卿卿笑道,“你是擔心我才來的。”
即便事實确實如此,盛卿卿直白說出口時,孟珩還是有點不自在。
他一本正經地咳嗽了一聲,繃住了臉上表情。
盛卿卿卻是在後半頓飯時冷靜下來,仔細思索時才想明白了孟珩今日來意。
孟珩去過江陵,又認識她父親,那當然也會知道今日是江陵城破那一日。
若非孟珩出現,盛卿卿其實是不準備将這一日的特殊之處告訴其他人的。
寄人籬下,更不應該給人家添麻煩。
偏偏魏二公子好死不死地踩了盛卿卿的痛處,将她刻意淡忘的傷心事踩上了一腳,情感一旦宣洩便有了空隙,正好撞上孟珩前來查看。
盛卿卿扪心自問,若是魏二不說那些混賬話,今日孟珩來訪,她是能用笑臉和道謝漂漂亮亮圓過去的。
可魏二來了,這假設便沒有意義。
盛卿卿心中多少對自己在孟珩面前短時間就飛快地哭了第二次鼻子的事情有點在意,同孟珩大方地道了謝後便不再提先前的事。
等到了盛卿卿院裏,孟珩仔細打量她不大不小的院子裏花花草草,才意識到孟大夫人随口瞎扯的這個理由有多不靠譜。
——盛卿卿的院子裏維護得整整齊齊,雜草恐怕彎下腰去才能看見新長出的兩三根,怎麽看也不是需要他來幫忙的樣子。
盛卿卿方才沒拒絕大夫人,就是因為想同孟珩私底下道聲謝,這謝道過了,她也不戳破孟大夫人的借口,只四下看了眼,道,“今日還沒澆水,珩哥哥若不介意,便同我搭把手?”
孟珩單手提了桶就去取水了,回來時,盛卿卿就蹲在他前一次進院時的位置。
不同的是,這次她聽見響動回轉臉來,眉眼都帶着令人春風拂面的笑。
孟珩安下了心的同時,又有一股不同于暴虐的焦躁沿着背脊緩緩升了起來,叫他手指發燙起來。
盛卿卿沒察覺孟珩的異樣,待孟珩提着沉甸甸的水桶走近,她便側身指給他看了地上一朵才豆子大小的野花,“前幾日還不見,今日就開了花,我險些當雜草拔了,還好還好。”
孟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他将水桶放下,視線在少女纖細又精巧的肩背上停留片刻。
“我走時,江陵裏也開了許多花。”盛卿卿抱着膝蓋道,“雖說我家人不在了,不過江陵也有千萬人家得以幸存,我想父兄的犧牲倒也算值得。”
想到王敦,孟珩心中跳了一下,将旖旎心思收了起來。
“畢竟他們是為國捐軀。”盛卿卿嘴角噙着點兒笑意,她伸手撥弄着小小的紫色野花,道,“死得堂堂正正,才能瞑目。”
她的反常只這麽短短的片刻,很快就轉頭朝孟珩笑出了小酒窩,“我這兒活不多,珩哥哥很快就能回去啦。”
即便看出盛卿卿做慣了家務,手腳靈活得很,孟珩在場又怎麽可能讓她忙活,他避開了盛卿卿伸來的手,給她指了個位置,“你去那裏。”
盛卿卿看了眼,發現孟珩竟将自己安排在不遠處的石桌邊上,失笑,“我這點兒工還是能做的。”
“不必今日做。”孟珩一臉冷酷地将盛卿卿趕過去,盯着她坐下後,才挽了袖子澆花。
盛卿卿坐不住,按照孟珩的意思喝了兩口茶便要起身,可孟珩好似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她一動,那雙捕獵鷹隼似的黑眸就轉過來盯住了她。
盛卿卿只得将擡起一半的屁股又放了回去。
好在院裏是真不用怎麽打理,孟珩三兩下就從院子一頭走到了另一頭,用了才一刻多鐘的時間。
孟珩:“……”他還沒開始忙,事情就已經結束了。
盛卿卿拿了自己閑時做的江陵點心慰勞過孟珩,兩人又喝了茶,實在拖無可拖的孟珩離開孟府時,也還是大下午。
太陽在空中明晃晃地挂着,孟珩心中卻遠沒天色這般燦爛。
他腦中一時間想的事情太多了。
想盛卿卿這幾日是不是都得強顏歡笑,想魏家把柄什麽時候才能找到,想王敦瞞了關于江陵的什麽,想怎麽快準狠地收拾一頓魏二……
盛卿卿不知身旁孟珩一成不變的臉下在想些什麽,她臨送孟珩到垂花門時,直白地道,“珩哥哥對我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孟珩立刻抽離思緒偏頭看了她一眼,“從前是——”
“我可不是要舊事重提。”盛卿卿頓了頓,又笑着補充說,“只是現在的珩哥哥太溫和了,叫我恍惚覺得換了個人一樣。”
這話還是往好聽內斂裏說了,盛卿卿親眼見過孟珩犯病時的樣子,又見過其餘人對他怕得像是惡鬼一般的場景,見到近來好脾氣的孟珩,簡直像是海市蜃樓似的幻境。
——也就是盛卿卿淡然處之,換了別人恐怕能被這個孟珩吓得尿褲子。
孟珩将拇指扣進虎口,用其餘手指緊緊圈住,面上一絲不漏,“待人溫和不好?”
“并不是不好。”盛卿卿想了一會兒才道,“但看珩哥哥自己喜歡什麽樣了。”
孟珩在門口停住步子,他啞聲道,“現在這樣就好。”
他打定主意不傷害盛卿卿,那就最好連碰都別碰到她。
盛卿卿點頭信了他,她将孟珩送到門外才停步,含笑同他告別,“那就好。一段時間不見,我有些擔心珩哥哥的身體,若你能過得順心愉快,其實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
孟珩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但若要過得舒心,他自然也有別的法子。
比如,在起底魏家的時候,先把不痛不癢的魏二收拾了。
魏二公子從孟府氣沖沖離開時根本沒想着帶上魏仲元,他對不識好歹的盛卿卿氣得牙癢癢,又不敢在孟府門口對她做什麽,一肚子的怨氣總要找個地方發洩,便徑直去了崇雲樓裏借酒澆愁。
身為汴京城裏也鼎鼎大名的纨绔,魏二在京城各處自然有不止一個老相好,他随意叫了兩個伶人過來陪酒唱小曲兒,借酒将今日發生的事情同她們罵罵咧咧了一番。
兩個姑娘嬌笑着給魏二添酒,自然知道規矩,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一樣,哄得魏二很快就飄飄欲仙起來。
孫晉得了孟珩的命令,輕而易舉找到魏二的蹤跡,在門外聽了片刻他不着天地的唾罵,漸漸臉色也變得不好看起來。
——什麽叫“小兵就是該在打仗時拿性命去堵城門的,死了也就死了,賤命一條”,什麽又叫“誰叫他們出生就是那般,生來就是要給我這種人拼命的”,這是仗着自己出生在汴京就硬生生把自己當成了皇帝啊?
一旁引着孫晉前來的崇雲樓管事聽得嘴角一抽一抽。
她能在崇雲樓裏以女子之身當上管事、站穩腳跟,當然有自己的眼力見,看得出孫晉是武将出身。
哪位武将聽了這番話能不氣得七竅生煙?
更何況,要知道崇雲樓裏這人來人往,可不都是魏二這樣的草包!
孫晉沒推門進去打斷魏二的自吹自擂,他道,“秦征稍後同王禦史等人來此喝酒,你知道該将他們安排在何處。”
崇雲樓管事點了頭,“孫參将放心,我知道怎麽做。”
孫晉側頭聽了屋裏動靜,又道,“別讓他這麽快醉了,找個會說話的進去穩住他。”
真醉倒了,就什麽厥詞都放不出來了。
崇雲樓管事又應了是,将面色沉凝的孫晉送走後才擦了把汗,叫來個慣會說話、嘴靈巧得能颠倒黑白的姑娘又送進了魏二那邊。
等秦征帶着一幫子禦史臺的人來崇雲樓喝酒時,他豎起耳朵聽了一路兩旁的動靜,果然才走到半路就聽見了魏二大大咧咧的嗓門。
“——江陵城?一萬多人幾乎死光,連一天城也沒守住,大慶簡直白養了他們這群兵!”
盡管早知道這個魏二說話不過腦子,秦征也還是被這高談闊論的架勢給驚住了。
魏梁這麽個謹慎的老狐貍,怎麽兒子一個個的都這般拿不出手?
走在秦征身旁的王禦史皺起眉往魏二的門看了一眼,“雖是酒後,這說話也太過沒有分寸了。”
秦征恐怕是如今最清楚孟珩心中将盛卿卿寶貝成什麽樣的人,他在心中已給魏二蓋好了棺材扳,面上擺出了十分不快的表情,“今日不是江陵城被東蜀軍所破的日子嗎?”
就他們說這幾句話的功夫,魏二的聲音也沒停下來過。
“要是我說,他們死了才叫一個光彩,還能如今叫人緬懷吊唁,要是不死,一個個的草包敗兵可沒現在人人嘴裏這麽風光!”
另一名禦史家中卻正好有親人是在江陵的,忍不住上前就把門給推開了,“何人大放厥詞?”
魏二醉得七七八八,見到門被人打開,也只是虛了虛眼,就接着道,“怎麽,他們酒囊飯袋不堪一擊,還不準人說?要不是他們一無是處,東蜀軍哪裏能拿下江陵城?”
秦征聽他說得篤定,心中不由得一動,“你這話恐怕是從別人嘴裏聽說,便拿來直接胡說八道的吧?”
魏二一瞪眼睛,拍着桌子大喊起來,“你可知道我是誰?我姓魏!我爹是魏梁!我爹說過江陵城破就是因為守城軍孱弱、疏于訓練、不堪一擊,這還能有假?”
“你爹姓薛也沒用!”那推門的禦史冷笑起來,“我倒要一本折子參上去問問魏大人,他是不是對江陵忠烈說過這令人不齒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