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孟珩還真是一時沒空去理會魏仲元。
他在挂上了皮革劍疆之後,這一天行程頗有些忙碌。
孫晉一本正經地把魏梁這幾日的進出行程調動一一彙報了個幹淨,順帶還提了一嘴魏二的病情,道,“腿能醫得好,腰是不行了,落個半身不遂,恐怕以後娶妻很難。有這一遭,和盛姑娘的定親恐怕還要再推遲些時日,等魏二的身體好上一些才會合八字。”
孟珩眼也不擡地嗯了聲。
孫晉又七七八八講了些,方察覺出不對勁來——倒不是說孟珩沒在仔細聽,而是他的态度頗有些與平日裏不同的散漫,好似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別的地方去似的。
“……大将軍?”孫晉試探地喊了聲,“您今日去過孟府了吧?”
孟珩慢了兩拍,又是一個簡單至極的“嗯”字,連嘴也懶得開。
孫晉的視線在他周身上下掃了一遍,最後落在孟珩的手上。
孟珩雖然天天愛把玩他的長刀,但今日動作卻似乎有些不同。
孫晉大着膽子踮腳細看,終于看見孟珩手裏頭把玩的并不是他的刀柄,而是刀柄上突然出現的劍疆墜飾。
孫晉恍然大悟。
他握拳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地問道,“大将軍新得的劍疆相當別致,楓葉形狀獨特,看着有點眼熟?”
孟珩終于擡頭看了他一眼,開口道,“別人送的。”
孫晉做出了然的模樣,“那定是送給您的生辰賀禮了,看起來是手工編的?可謂相當上心。”
孟珩滿意地點了點頭,“是不錯。”
“屬下鬥膽一猜,是盛姑娘做的?”孫晉又問。
“是她。”孟珩摸了摸編繩,終于看夠了似的坐正道,“魏二的傷不用管他,繼續查魏家——我四叔什麽時候到京?”
眼看着孟珩終于有了談整正題的意向,孫晉也肅了臉色,“看腳程,這幾日就要到了,胡家與他已通過了信。”
孟珩哼笑,“由他們去,宮裏的事情別插手。等他入城,我再去孟府。”
對孟六姑娘下了處罰的人是他,孟四爺當然會有所不滿,孟珩只需要保證這不滿都是朝着他自己來的、而非波及到盛卿卿身上便好。
“秦征呢?”孟珩問道。
“就在外頭等着了。”孫晉連忙起身,“我去讓他進來。”
等出去交換秦征時,孫晉十分有義氣地拍了拍秦征的肩膀,“招子放亮點,嘴上抹點蜜,兄弟。”
秦征聽了個半懂,進門時打量了孟珩幾眼,才突然悟了,“看來今天一大早跑了孟府,想要的東西還是到手了嘛。”
——孟珩那把玩的動作哪裏叫把玩,明顯就是在炫耀,生怕別人看不出他身上多帶了個玩意兒似的。
想到這行為是孟珩做出來的,秦征簡直能笑上三天。
孟珩何時變得這麽小孩子脾氣?
“嗯。”孟珩面色沉凝,“就是沒親手當面送我手裏。”
秦征連連擺手,“小姑娘膽子小,難免怵你兩分,能給你準備賀禮就已經很不錯了。”
孟珩冷冷看了他一眼。
秦征:“……”他想了想,十分流暢地改口說了下去,“許是害羞呢?我看盛卿卿和其他小姑娘不一樣,見你這麽兇神惡煞也不害怕,大概只是羞怯,不敢當面交給你?”
孟珩覺得很有道理。
就跟盛卿卿在他面前第一次哭了鼻子後便繞着他走一樣,小姑娘的心思總是難以捉摸一些的。
孟珩心情愉快了不少,他擡眼道,“怎麽說?”
秦征籲了口氣,終于和孟珩談起了正事,“盛淮的身份我去查清楚了,此人應當原本是個孟府裏頭的護院,後來因為身手不錯得了你祖父的賞識,後頭便留在孟府教拳腿功夫,聽說并不是個花架子。他同孟雲煙私奔之前,并沒什麽人知道他們之間有所私情,離京之時異常順暢,一路到了江陵都沒什麽人追過去。”
但若真有心要找,孟雲煙和盛淮兩人沒有改名換姓,也總是能找得到的。
秦征頓了頓,慢慢地道,“但有一點令我注意的是——在進入孟府當護院之前,盛淮此人的生平我竟什麽也查不到,這人幾乎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從前從沒人聽說過他的名字,而他就以一個護院的身份進了孟府,一直到在江陵戰死為止。”
孟珩沉吟片刻,“按照母親和祖母的說法,孟府不去尋孟雲煙不無可能,那魏家呢?”
“當年孟魏兩家有過約定不去找人,魏家也同意了,因此才有玉帛留下。”秦征頓了頓,他意有所指地說,“但這是明面上,究竟暗地裏魏家遵守約定了沒有,這就不得而知了。”
“卿卿是第一次聽說魏家。”孟珩垂着眼道,“魏家即便暗中有所動作,也應當沒有驚動他們一家人。”
秦征:“……”
“歸根究底症結在魏家身上,你和孫晉一起再查,盯住王敦,他從江陵一路到汴京,是當年江陵一戰唯一的幸存者,又特地見了卿卿,身上應當藏了秘密。”
孟珩思索着說完,卻沒聽見秦征應聲,不悅地擡頭看了對方一眼。
秦征哭笑不得,他抓了抓自己的後腦勺,試探地問,“你見盛卿卿時,當面就是這麽喊她的?”
孟珩皺了皺眉,“喊什麽?”
秦征到底沒那個膽子跟着喊,他隐晦地道,“不喊姓,直接喊名兒?”
孟珩愣了一下,接着他動作十分不自然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不是。”
看着他硬是對着空杯喝了一口的秦征:“……”那就是只在心裏喊喊啊。
孟珩沉默半晌,放了杯子将矛頭對準秦征,“你很閑?”
秦征苦笑起來,他一攤手,“得令,我這就去找孫晉。”
他說着轉身要走,突地又回頭道,“我想起來我在哪兒見過那一樣的楓葉了——是不是你夾在書頁裏用來當書簽、寶貝得很得那片樹葉?”
孟珩冷着臉,“不走也好,我這還有個差事沒人去辦。”
秦征哎呀了一聲,三步并作兩步往外飛奔離開,到了門口時和孫晉兩人對視一眼,握拳撞了撞。
孫晉深沉地道,“兄弟,我已經成親了,倒不覺得聽着紮心,你呢?”
還沒來得及成親的秦征:“……”
孟珩生辰後第三天,盛卿卿就聽說孟四爺終于回京了。
這個四舅舅她雖然未曾謀面,但托孟六姑娘和胡氏的福,盛卿卿心中已經多少有些抵觸起來了。
孟四爺也沒讓盛卿卿失望,回來當日,他去拜見了一趟孟老夫人後,就将胡氏和六姑娘的禁足給解除了。
這消息是青鸾悄悄出去打聽回來告訴盛卿卿的。
“四房那頭熱鬧得很,跟過年似的。”青鸾擰着眉道,“我撞見一個四房裏頭的,看我時鼻子都快沖天了。”
“他們不跑到這頭來便好,其餘無所謂的。”盛卿卿失笑安撫她,“又不是離得多近。”
她更在意的是胡氏和孟六姑娘安靜了這段日子,又派了小丫頭來給她警告,總歸是暗中想做點什麽。
孟四爺都回來了,她們差不多是時候該有動靜了。
孟珩生辰那日之後,盛卿卿便幾乎沒出過院子,但再沒聽見院裏有什麽奇怪的響動,好似那日房中東西被人翻動都是她的錯覺似的。
對有人摸到自己院中過這點的懷疑,因着沒有丢失什麽東西,盛卿卿也沒同孟大夫人說起,只自己緊着小心了一些。
“這麽大戶人家裏頭也有那般小心眼兒的人。”青鸾憤憤不平地說着,又道,“對了姑娘,剛才我出去時,聽見他們好似在說孟家六姑娘定親的什麽事情,可一見到我就立刻閉嘴走開了。”
“定親?”盛卿卿擡了眼,“不應當啊。”
孟娉婷才剛要定親,她後頭的幾個妹妹都還得等着,排行第六的六姑娘才十二歲的年紀,這時候定親未免早了些。
“我也想着不太對勁。”青鸾道,“可是我問人時,她們都閉口不言,就跟有什麽禁忌似的,我也沒辦法。”
盛卿卿稍稍思索了片刻就抛到了腦後,“她若真要定親,總會知道的,同我們也沒什麽關系。”
“也是。”青鸾手腳麻利地沏了茶,又說,“姑娘,晚上孟府要給孟四爺接風洗塵,聽說大将軍也會來的。”
“嗯。”盛卿卿應了聲,聽見孟珩也會到時,不知怎麽的心中安定不少。
——大抵自己是少數不懼怕孟珩的人,也見多了別人在孟珩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因而有孟珩在場的時候,盛卿卿反倒覺得十分放松。
畢竟盛卿卿私心裏覺得孟珩這人相當講道理。
……這話換別人來聽信不信就不得而知了。
晚飯之前,盛卿卿被孟老夫人喚去福壽園,一直留到了飯點前,被提醒了時間的老夫人才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朝盛卿卿伸了只手,道,“丫頭,走吧。”
盛卿卿驚訝地眨了眨眼,快步走到孟老夫人身旁扶住了她。
自從到孟府之後,不茍言笑的孟老夫人還是第一次表現出對她的青睐。
若說這是單純的喜愛之情流露,盛卿卿心中難以說服自己。
往簡單裏想,大約是孟老夫人預見得到四房蠢蠢欲動,借這麽個出場的機會暗示自己對盛卿卿的看重撐腰,警告四房別動什麽不該動的念頭。
若往複雜點的地方想……
盛卿卿垂了眼,默不作聲地放慢腳步一路扶着孟老夫人往前走。
“魏家一時抽不出空來忙定親的事情,跟我說了要遲些日子。”孟老夫人開口說道。
“是。”盛卿卿乖巧地應了一聲,毫無異議。
她都準備好要在魏家消磨幾十年,只要魏家人在她身上有所圖、不取消定親一事,魏二養傷的這幾個月有什麽不能等的?
孟老夫人唔了一聲,像是對盛卿卿的态度很滿意。
接着她又慢悠悠地接着往下說,“該是你的東西就是你的,這你放心。”
盛卿卿笑了笑,“我母親留下來的,外祖母都能保存這些年,這我自然是知道的。”
“你母親當年要是有你的耐心沉着……”孟老夫人說到一半猶豫了一下,才将話說完,“便不必落到如今你來還這個人情。”
“世間萬物,怎知不都是因果循環往複呢?”盛卿卿語氣輕快地說,“外祖母似乎總是在意我父親母親過得如何,其實盡管母親後來宿疾纏身,父親忙于軍務,我也知他們二人真心相愛,彼此扶持。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也湊巧同年同月同日死了,想來于他們而言,一輩子也不曾留下什麽遺憾。”
孟老夫人搭在盛卿卿手臂上的五指微微收緊了一下,指甲尖無意中掐得盛卿卿一痛。
好在孟老夫人很快反應過來松了力道,她再度開口時,語氣聽起來卻是強自鎮定、帶了輕微的顫抖,“那我這個老婆子,是不是也能算她的遺憾之一?”
盛卿卿略一遲疑,道,“母親從我小時候起,就同我說過許多外祖母的事情。教我女紅時,還特意提了當年是您親自教她用針線的。母親一直心念着您,只是……不敢見您。”
“母女之間哪有什麽隔夜仇?”孟老夫人沉聲道,“她走時還是個懵懂少女,我再聽到她時,就是你帶回的死訊,這三十年,竟叫我一個人白等的?”
盛卿卿只得又撫慰了幾句。
臨到正廳外時,孟老夫人慢慢地道,“卿卿,你是個好孩子,千萬不要像雲煙一樣,做出一時沖動、不顧後果的事情來。”
盛卿卿垂眼應下,接着便扶孟老夫人走進了正廳裏。
在裏頭候着的衆人紛紛都站了起來迎接家中輩分最高的老夫人到來。
盛卿卿目不斜視地随老夫人到最尊貴的位置上,扶着她坐穩後,才悄悄地回了自己一向坐的座位——孟娉婷旁邊。
她能察覺到不少落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但卻一道也沒有擡頭去觀察。
衆人動筷時,孟娉婷在她身旁小聲道,“堂兄來了,你瞧見沒?”
盛卿卿輕輕嗯了一聲,尾音上揚,是個疑問。
她只聽說孟珩要來,但方才廳中的誰也沒多看一眼,當然沒瞧見孟珩。
孟家男女分開坐不同的桌子,孟珩顯然和孟老夫人的幾個兒子孫子坐在一起,同盛卿卿有些距離。
孟娉婷喝了口飯前的養胃甜湯,才慢條斯理地說,“我猜你也沒去張望。你一會兒瞧瞧他身上有什麽不同?”
盛卿卿捏着調羹轉頭看了孟娉婷一眼,笑道,“能有怎麽個不同?你少诓我。”
孟娉婷也偏過臉來同她對視了一下,奇怪道,“怎麽,才過三日,你就忘記自己做過什麽事情了?”
“……”盛卿卿這才反應過來,她鬼使神差地轉過頭去朝三天前孟珩坐的那個位置望了過去。
若是按照老規矩,孟珩應當還坐在那裏。
然而偏生不巧,盛卿卿這一眼遙遙望去,在看見孟珩之前,中間先擋了一個人。
——孟四爺回來後,那張桌子上多了一個人,自然座位也有些變動。
回頭特地看這一眼已經有些突兀了,還沒瞧見,盛卿卿也沒法,正要将目光收回,卻看見一個原本側對着他的男人回頭朝她看了一下。
接着,那面生又面善的男人朝她露出了個微笑來。
盛卿卿心中頓時有了猜想,她朝對方回了個便禮就将頭扭了回去。
那應當就是她還未見過的孟四爺了。
盛卿卿的四個舅舅中,唯獨這個眉清目秀的四舅舅長得最像她母親。
……偏偏是胡氏的相公。
即便對方的态度看起來相當和善,盛卿卿也回以了甜美的笑容,她卻不能确信這孟四爺真是個好相與的。
別的不說,胡氏和孟六姑娘非要安安靜靜等孟四爺回來再作妖,不就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嗎?
要是孟四爺不是個會給她們撐腰的,還等什麽等?
這次孟六姑娘解了禁,就坐在和盛卿卿一張桌子上,她瞥了一眼盛卿卿,突然開口道,“盛姐姐頭上的簪子可真好看,我看做工,像是寶蝶軒的?”
她這一聲出來,嗓音不大不小,除了這桌上的人,也沒什麽人注意。
只是桌上同年紀的姑娘們都下意識随着孟六姑娘的話擡頭看了一眼盛卿卿。
——其實那簪子相當普通,通體白玉一般,尾部雕了個雀尾的形狀,只是簪在盛卿卿發間,就反被她整個人的明豔照應得熠熠生輝起來。
“我都好久沒出去了,也不知這幾個月攢下的錢夠不夠去寶蝶軒買一根簪子的。”孟六姑娘又唉聲嘆氣地道。
這兩句話串在一起,意思便相當分明了。
——明明是一貧如洗到孟府的盛卿卿,用着孟府的錢,吃穿用度竟還比她這個嫡姑娘奢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