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乍聽見聞夫人這麽說時,盛卿卿只是微微顫了顫睫毛。
孟雲煙在汴京城裏生活這麽多年,認識的人自然不會太少,雖說已經是二十來年後,但這些人該在的也都在,只是盛卿卿回來得不算高調,自然也沒碰到她的太多舊識。
“這首曲子……”聞夫人說得很慢,“我聽你母親彈奏過一次,她說是他人為她所譜,不曾外傳,所以聽到時我就猜到你同她有所淵源了。”
“母親病後便少有彈琴,只教了我這一首。”盛卿卿颔首道,“确實是首無名之曲。”
聞夫人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嘆息道,“我聽聞茵說,你是孤身一人來的汴京,那你的父母應當都……”她沒将話說完,而是停頓了一下,問道,“他們二人過得好嗎?雲煙走得突然,未曾同任何人提起過,我竟沒有送他們離開的機會。”
盛卿卿笑道,“夫妻恩愛,子女雙全,我将他們合葬了,當是還不錯的一生了。”
聞夫人怔怔地坐在盛卿卿對面,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覺地躍動了幾下,“他們同我是舊友,若你有什麽需要的,我能幫得上忙的,盡管告訴我。”
盛卿卿當然不至于當面拒絕聞夫人的好意,“那我代父親母親謝過您了。”
聞夫人仿佛沉湎在舊事當中,她眼神飄忽了一會兒,又十分緩慢地說,“這一曲,你奏得比你母親更好。她那時是個無憂無慮的世家貴女,雖然琴藝精妙,但火候到底是不夠的。”
盛卿卿笑了起來,“這我倒不知。只是我聽她彈時,比現在的我強得多了。”
聞夫人怔愣地将眼神移到盛卿卿的臉上,好像要透過她的臉去看另一個人似的,“那她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
“誰家沒有本難念的經呢。”盛卿卿半是打趣地說。
“……”聞夫人沉默下來,她低了低頭,興致并不是很高的模樣,“若是他們不離開汴京,或許便不會死了。”
盛卿卿但笑不語。
她能确定的事情不多,唯有一點——她的父母絕不曾後悔過到江陵生活這一件事。
根據盛卿卿如今知道的來看,若是當時兩人不下定決心離開,那便不可能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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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真是如此,也不會有你了。”聞夫人自己接了下去,“聞茵那孩子從安王府回來之後,嘴裏成天念叨的都是你,給你添麻煩了。”
“她是個好孩子,我一見便想起了自己的親妹妹。”盛卿卿不自覺地放大了笑容,“都有那麽點兒調皮。”
聞夫人終于露出了一絲微笑,“她也難得有這麽投趣的人,以後還要勞煩你包涵一二了。”
兩人像是達成了默契似的,沒有再提起孟雲煙和盛淮,話了幾句家常後,盛卿卿便适時地起身告辭。
出了琴室時,她腦中萦繞的唯剩一個問題。
自從她來了汴京之後,人人熟識的都是那位曾經的孟府小姐孟雲煙,盛淮卻極少有人認識——他的身份畢竟只是一個孟府裏的護院頭頭。
聞夫人還是唯一一個說自己同時認識盛淮和孟雲煙的人。
盛卿卿聽孟娉婷提過,聞夫人少女時便是聲名鵲起的天才琴師,會認識孟雲煙不奇怪,會認識盛淮便有些不合理了。
更有甚者,按照剛才聞夫人話中隐藏的意思,她似乎在那兩人私奔離開汴京之前就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了。
若真是能通這般內情的手帕交,盛卿卿怎麽會從來沒聽自己母親提起過一次?
“盛姐姐!”等得百無聊賴的聞茵迎了上來,“聽完了?那咱們去玩兒吧!”
盛卿卿眨了眨眼回神,下意識摸了摸聞茵的頭頂,“二姐姐他們呢?”
“說是到岸邊等我們,想去買紅糖糕來着。”聞茵一臉肉麻地比了個親密的動作,“孟二姑娘順口提了句嘴饞,方竟就立刻說他知道什麽地方有賣,兩人先行一步,只有我堅持留下來了!”
盛卿卿失笑,“那我們也走吧,別叫他們久等了。”
聞茵同盛卿卿是最後離開的人,她轉頭看了一眼靜靜停留在湖心的畫舫,将聞夫人在心中記了下來。
雖說聞夫人許了她一個很大的承諾,但盛卿卿忠心希望自己最好還是用不到這份人情。
侍女搖着小船慢悠悠地靠了岸,聞茵站起身來往湖邊掃了一眼,突然道,“盛姐姐,咱們來得不太巧。”
“怎麽?”盛卿卿問着也擡眼順着聞茵的視線看過去,緊接着便尋到了人群中的魏仲元。
聞茵從鼻子裏哼了聲,跳下船頭拉着盛卿卿道,“我們快去找孟二姑娘吧。”
然而畫舫本就是湖邊衆人的關注點,從湖心最後慢悠悠出來的兩人怎麽可能不被大家注意得到。
光是下船的功夫,盛卿卿就察覺魏仲元和他身旁幾人起了小小的騷動。
——盛卿卿甚至還見過其中幾人,都是那日八仙樓裏的時候,已經醉倒在地不省人事的。
這群狐朋狗友正用力地将魏仲元往前推搡,想将漲紅了臉的他送到盛卿卿面前去。
魏仲元倒是想掙紮,但雙拳難敵四手,到底是被推到了盛卿卿面前。
盛卿卿安撫地牽住聞茵的手讓她停下腳步,朝魏仲元點了一下頭,“魏二公子。”
魏仲元還沒說話,他的狐朋狗友們倒是在後面發出了各種怪異的聲響來。
盛卿卿擡眼掃過去,彎起眼睛朝起哄的幾人甜甜地笑了笑。
她連說話都不必,甜美笑靥就讓幾個小年輕怔愣着也紅了耳根、突地扭捏起來安靜了。
聞茵倒是沒受影響,她叉着腰擡頭道,“魏二公子若是沒什麽要事,我和盛姐姐還要去玩兒呢。”
魏仲元這才支支吾吾地道,“盛姑娘,好久不見了。”
盛卿卿颔首,“這些日子孟府事多,不便出門。”她頓了頓,友善地詢問道,“魏三公子的病情如何了?”
“尚不明朗。”魏仲元下意識地說完,又連連擺手,“但應當不礙事的,從太醫院請了禦醫來看診。”
“那就好。”盛卿卿舒展眉眼,“明明那日我剛見過魏三公子,第二日便聽聞他受了傷,世事真是難料。”
魏仲元低着頭胡亂應了兩聲,不敢擡頭去看盛卿卿。
盛卿卿看了他兩眼,體貼道,“我和二姐姐、方公子約好一道游玩,魏三公子也要來麽?”
“我……我就不……”
魏仲元的話還沒說完,他的同伴倒是急得在後頭踢了他一腳,“你倒是答應啊!”
魏仲元一個趔趄,面上更紅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聞茵在盛卿卿身旁翻了個朝天的白眼,壞主意一轉,裝作看見什麽有趣的東西似的,拉着盛卿卿便往那頭跑,“盛姐姐,我瞧見二姐姐和方竟啦!”
盛卿卿只得跟着她小跑到了個攤子旁,居然還真看見了孟娉婷和方竟——還有另外一個人。
“盛姑娘!”衛封又驚又喜,“早知道聞茵請了你來琴宴,我肯定也來參加!”
聞茵沒好氣道,“你又不會彈琴,我才不給你請帖。”
衛封怒視一眼聞茵,而後無視了她,轉向盛卿卿時又是一臉笑意,“正巧碰到孟二姑娘和方竟,交談中得知盛姑娘也在,便湊個熱鬧也留下了。”
衛封這話剛說完,魏仲元正巧後腳追上來趕到了。
孟娉婷原本手裏正拿着盒紅糖糕吃,沒插話;見到魏仲元之後,她終于面色一動,将視線投向了盛卿卿。
後者回了一個有些無奈的眼神。
誰能想到這些人會都撞到了一起呢。
衛封對盛卿卿有意,這也不難看出來;魏仲元要同盛卿卿定親也是汴京城裏傳得鐵板釘釘的事。
——更別提還有個護盛卿卿護得跟親姐姐似的聞茵在旁橫插一腳搗亂。
六個人同行在路上時,魏仲元哪有說話的機會?
衛封和聞茵一左一右将盛卿卿護在中間走在最前面、方竟背着孟娉婷的琴盒和她并排跟在後頭,而魏仲元則是跟被排擠了似的落在最後孤零零的,即便盛卿卿體貼地偶爾回過頭來和他說兩句話,也會飛快地被衛封和聞茵想方設法地拉回注意力去。
孟娉婷用餘光掃了魏仲元,心下難免有點同情。
同情罷了,她又滿是感慨地看了一眼盛卿卿,心裏不帶惡意地揶揄了一句“紅顏禍水”。
方竟看得有趣,趁人不注意小聲對孟娉婷,“這倒是熱鬧。”
孟娉婷淡淡地道,“倒是還能更熱鬧,但我可不想事情變成那般。”
方竟疑惑地揚了眉,“還有誰?”
孟娉婷想了想,“安王世子算一個,胡家也有一個,再者……”她慢吞吞地将最後一個人名咽回了肚子裏,“真那麽熱鬧起來,就麻煩了。”
方竟接了她手中許久未動的糖糕,聳肩道,“我看你這表妹聰明得很,她身旁火燒得再旺,火星子也不會往她身上濺的。”
聞言,孟娉婷看了一眼被聞茵衛封一左一右堵在中間的盛卿卿,半晌才點頭贊同道,“這倒是,她是個聰明人。”
方竟一口一個把糖糕都塞到嘴裏,嚼了兩下咽了,借着過人的身高往遠處眺望時,突然道,“前頭是不是有些騷動?”
孟娉婷沒他這個頭,也瞧不見什麽,只道,“看見什麽了?”
方竟踮腳細看了兩眼,道,“好似是有人當街鬧事。”
話音剛落,聞茵呀了一聲,“前面有動靜!盛姐姐,我們去看看!”
她說完,有預謀地拉着盛卿卿就跑,衛封更是早有準備地拔腿就追,魏仲元可憐巴巴地看看前面跑遠的三人,又看了看并肩而行、和和美美的孟娉婷和方竟,顯得茫然又不知所措。
盛卿卿幾乎覺得自己成了聞茵和衛封之間争搶的什麽新奇玩具,耳旁兩個人的争論就沒停下來過,原本她要同魏仲元好好說話、問一些魏家事情的打算也落空了。
等好不容易停在了騷亂人群外的時候,盛卿卿已經放棄今日和魏仲元交談的想法了。
來日方長,不急這一日兩日,等去了魏家,機會便更多了。
聞茵仗着自己個頭小,跟只小雞仔似的靈活地鑽進了人群去,不小會兒便喘着氣出來,興奮地道,“是有人在街上耍官威欺壓百姓被逮住了!但我不認識被逮的,也不認識逮人的!”
衛封啧了一聲,很是不屑,“真沒用,我進去看看。”
他說着也仗着自己手長腳長身強力壯,硬是擠進了人群裏去。
衛封前腳剛消失,聞茵後腳拉着盛卿卿就換地方,“盛姐姐,我剛瞧見一個地方正适合看熱鬧,咱們去那兒從高處往下看,省得還要往裏頭擠。”
盛卿卿哭笑不得,“衛封呢?不等他了?”
聞茵笑嘻嘻地回頭做了個鬼臉,“不等他,誰叫他傻呢。”
盛卿卿想這大街上衛封不會出事,聞茵一個小姑娘纏着她也就纏着了,衛封卻不太合适,便也沒拒絕,跟着聞茵上了一家飯館的二樓,正好能從臨街的窗上往下俯瞰。
聞茵豪氣地叫了茶和小食,便迫不及待地趴到窗邊往下看去。
盛卿卿也跟着看了眼,發覺其中有些人的面孔她曾經見過。
略一思索,她便從記憶裏找出了這幾人的身份——在孟珩身邊随行、護衛一般的人,因着沒說過話,她的印象也不深,只記得這幾人是聽孟珩身邊那個叫孫晉的人指揮的。
那也就是說,此事或許牽扯到了孟珩?
盛卿卿心中一動,原本不太上心的,也提了兩三分謹慎關注來。
被圍在人群中央的雙方似乎有些僵持不下,孟珩一方的要将人帶走,而另一方則拒不認罪,雙方都在等自己通知的人來撐場子,因而才吸引了這一大群人來圍觀。
除了這兩方人,還有一對母女抱在一起在旁啜泣,兩人身上都穿着補丁的衣裳,顯然家中并不富裕。
聞茵嗑着瓜子興致勃勃地給盛卿卿說,“我剛才問了,說是那個穿着軟甲的是個有點官職的,想要娶地上這個父親剛過世的姑娘回家當妾,但姑娘不願意,硬是下了聘禮就要強娶,那姑娘的母親還被他手下人打了,正巧另一邊——”她指了指孟珩那方的人道,“的人路見不平出手阻止,這會兒扯不清是誰占理呢。”
“哪有出錢就能強娶的道理,又不是拿着賣身契交易。”盛卿卿道。
“好似是那姑娘的親戚将聘禮收了,滿嘴許諾說一定勸服人嫁過去雲雲。”聞茵嘲諷地道,“見錢眼開好歹也賣自家女兒,賣別人家女兒的真是第一次。”
她說到這裏時,盛卿卿正巧看見底下孟娉婷和方竟到了,便從窗口伸出手去朝他們招了一下示意。
聞茵瞧見魏仲元也在一起,不悅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盛卿卿失笑地正要收手,收了半個身子時視線偏轉,撞上了人群外頭另一端的一雙眼睛,頓時一愣。
——她只當孫晉會來處理,怎麽孟珩竟親自來了?
聞茵見盛卿卿愣住,跟着往外探頭,“怎麽了怎麽了?”
不用盛卿卿解答,人群便給了聞茵答案。
原本圍得水洩不通的人潮硬是往兩邊擠開分了一條足夠一人通過的道路出來,那是給孟珩走的。
聞茵驚愕地縮了縮脖子,仿佛孟珩就站在她面前似的,“怎麽驚動了大将軍?”
孟娉婷剛上二樓,聽到這裏也是一怔,“堂兄來了?”
她說着,下意識将視線落在面露驚愕的盛卿卿身上,心中對自己方才的預言苦笑起來:可真是張烏鴉嘴。
光是聽見了“大将軍”三個字,魏仲元就面色大變,他虛弱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倒在了桌面上,一幅已經命不久矣的模樣。
幾人紛紛落座下來時,孟珩已經入了圈子裏。
他的到來立時将情形反轉,原本還有恃無恐的搶人一方頓時吓得連屁都不敢放一個,若有條尾巴,早就夾在腿間縮起來了。
方竟眯着眼突然道,“又有人來了。”
聞茵這次認了出來,“那不是魏家家主嗎?”
魏仲元仍舊趴在桌上瑟瑟發抖。
盛卿卿将視線落在率人趕到的魏梁身上——這是她第二次見到魏梁。
能在汴京中當官的人,腦子都不會太笨。官職越往上,這道理越是真金火煉。
像魏梁這般、人人都感嘆一句虎父犬子的,便更是如此。
盛卿卿見過魏梁的三個兒子,三個捆在一起也不如他們的父親一個。
魏梁身旁人喝令民衆讓開道路,随即也入了圈內。
剛剛還渾身發抖、險些跪在孟珩面前認錯的小官頓時尋得了主心骨似的跑到了魏梁身邊尋求庇護。
盛卿卿在二樓上看着眼前的場景,心中一時間想了許多。
顯然這小官是在魏梁手下做事的,卻作威作福、還正好被當街逮住。
魏梁正是被彈劾了一陣的風頭上,必定在暗中約束過自己的黨羽低調行事,可該發生的事卻還是發生了。
要麽是這個小官膽大包天,要麽就是……
果然有人在暗中對魏家不利。
這個想法不是第一次出現在盛卿卿腦中,但卻顯而易見地比上次更為篤定了。
越有人要針對魏家,對盛卿卿來說越是個好消息,敵人的敵人終歸是能用得上的。
只是被牽扯其中的……上次是王敦,這次是孟珩,也不知道是不是個巧合?
盛卿卿多少有些憂心地轉眼看向孟珩,這次孟珩沒有看她,倒是孫晉似有所差地擡了個頭撞上了盛卿卿。
孫晉驚訝地瞪大兩眼,看了看盛卿卿,又看了看孟珩,頓時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