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池波光搖曳的溫泉水亦趨于平靜。
顧新橙試圖掙脫禁锢,卻腿腳發軟,使不上力氣。
她宛若生了寒症,渾身上下像落葉一般簌簌地顫抖着。
月牙色的臉龐浮滿紅暈,眼尾濕紅一片,睫毛上有星星點點的水珠,不知是蒸騰的霧氣還是眼淚。
顧新橙無視了傅棠舟的質問,她死死地咬着牙,仿佛這是她最後的倔強。
然而這換不回他的仁慈,他變本加厲。
冰冷的月色下,院子裏的梅花寂靜地盛開。
晃動的水聲裏隐隐夾雜着斷斷續續的嗚咽聲,聽上去像是在低泣。
花瓣一片一片地凋零,北風一吹,打着卷兒地向下墜落。
零落成泥,碾碎成土,唯有香如故。
傅棠舟拿了一塊幹燥的大浴巾将顧新橙裹好,抱了出去。
她的嗓子都快被折騰啞了,整個人像只可憐的幼貓,縮在他懷裏瑟瑟發抖。
有人摁響門鈴,是酒店的服務員推着餐車前來送餐。
精致的骨瓷碟裏是各類餐點,冰桶裏還鎮着一瓶紅葡萄酒。
“餓了吧?”傅棠舟走到窗前的桌旁坐了下來,“我陪你吃點兒東西。”
他并不吃飯,只用高腳杯淺淺地倒了些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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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變得矜貴沉穩起來,仿佛剛剛施加在她身上的那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顧新橙側着身子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她疼得厲害,臉色慘白如紙。
傅棠舟望了望窗外的一彎新月,冷悠悠地說:“還要我喂你?”
顧新橙撐着身子坐起來,拉扯到痛處,她“嘶——”了一聲。
她望着燈影下靜丨坐的男人。
浴袍在他胸前勾出V字,肌肉線條在這個V字中逐漸收窄,隐入松松系着的腰帶裏。
酒杯在他手中輕搖慢晃,紫紅色的酒液在杯中滾了一圈,才滑入喉中。
他又斟了一杯。
傅棠舟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時冷時熱,若即若離,像是一陣風,抓不住也摸不着。
寵溺的,暴戾的,她都見識過。
分明今晚他們鬧得不愉快,他卻可以這樣平靜地坐在窗前品一杯紅酒。
可是顧新橙做不到,她在他面前單純得像一個孩子。
給她一個巴掌又喂她一根胡蘿蔔,她就是這麽好哄。
實在哄不好了,就不分青紅皂白地辦她一頓。
反正最後屈服的人都是她,誰讓她才是愛得更多的那一個。
只不過今晚,他比任何一次都要瘋狂,理智蕩然無存。
顧新橙光着腳踩上地毯,一步一步地挪到桌前。
她剛要坐到傅棠舟對面的椅子上,卻被他一把拉住手腕,跌進了他懷裏。
傅棠舟抱着她,手扶着她的腰,柔聲問道:“剛剛我弄疼你了?”
被他這麽一提,顧新橙委屈得眼底直泛淚花。
傅棠舟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淚,哄她說:“你乖一點,就不會這樣了。”
是啊,他對她好的前提是,她得乖。
今晚她遭受這些,全是她的錯,都怪她不好。
怪她不在人前給他面子,怪她不肯在歡好之時取悅他。
誰讓她不肯乖乖的?
顧新橙大部分時間都是乖巧懂事的,可這不代表她對那些事可以無動于衷。
是人就會有喜怒哀樂,即使是一只寵物,也會有不乖的時候。
傅棠舟端來一碟紅棗糕,拿了一個送到她嘴邊。
你看,對她好的時候他真的會親自喂她吃飯。
就像對待一只寵物,心情好的話可以幫你順一整天的毛;可萬一心情不好,就一腳踢開,理都不理你。
顧新橙愣了三秒,才張開嘴咬了一小口。
分明是綿軟甜蜜的紅棗糕,不知為何,吃到口中只有幹硬苦澀。
“好吃嗎?”傅棠舟問。
顧新橙僵硬地點點頭。
“好吃就行。”傅棠舟将紅棗糕放回碟中。
他的指尖輕輕撥弄着她裸肩上的濕發,說:“一會兒把頭發吹幹,別凍着。”
溫柔得像是二十四孝好男友。
顧新橙眷戀他的,就是這麽一點兒溫柔。
可現在,她發現他的溫柔全是假象,猶如鏡花水月。
顧新橙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的前胸,他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躍着,鮮活而熱烈。
然而他這個人确确實實沒有心。
傅棠舟捉住她的手,說:“今晚早點兒睡。”
言下之意,他今晚不會再要她了。
多麽體貼入微,又多麽冷性薄情。
顧新橙坐在窗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飯,她不記得吃了些什麽,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只知道吃下去就對了。
等到再上床時,傅棠舟已經蓋好被子在床的一側睡着了。
顧新橙坐在床邊看着他,他閉上眼睛,濃密的睫毛覆着下眼睑。
鼻梁很高,嘴唇很薄。
傅棠舟喜歡一個人睡覺,他并不喜歡被人打攪睡覺。
而顧新橙喜歡被抱着睡,好在傅棠舟不會跟她計較這點兒事,每次她想要被抱着睡,他都會抱着她入眠。
只不過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兩人總是相安無事,誰也不挨着誰。
今晚顧新橙不想被抱着了,她兀自上床,裹了被子,離他遠遠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春晚小品裏的一句話,沒心沒肺的人睡眠質量都高。
顧新橙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也睡不着。
她望着天花板,那裏黑黢黢的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淩晨了。
微信有未讀消息,打開一看是爸爸。
【顧承望:到學校了吧?好好準備畢業論文,不要懈怠學習,實習也要加油,在外面好好照顧自己。女兒,你是爸爸媽媽的驕傲[擁抱][擁抱][擁抱]】
文字消息下面是一筆轉賬,不多,六千六百塊,甚至還不夠在這樣的酒店睡一晚。
顧新橙猜測,這是爸爸從媽媽眼皮子底下好不容易攢出來的私房錢。
在她父母的設想中,她此時此刻應該在宿舍裏,躺在狹小的木板床上。
而不是在荒郊野嶺的度假中心,睡在柔軟的雙人床上,旁邊還有一個男人。
望着這條消息,顧新橙積壓了一整晚的情緒終于爆發。
誰不是爸爸媽媽心愛的孩子呢?為什麽?為什麽她要被身旁的男人這樣糟踐?
她縮在被子裏,泣不成聲。
淚水模糊了眼眶,顧新橙始終不願接受那筆轉賬。
她欺騙了最愛她的爸爸媽媽,早早離開家只是為了來見傅棠舟。
如果爸爸媽媽知道她跟傅棠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會不會對她很失望?
他分明不愛她啊。
顧新橙哭了好一陣子,被子都被洇濕了。
她強忍着淚水,給爸爸回了一條消息。
【顧新橙:知道了,爸爸。學校發獎學金了,實習也有工資,我不缺錢。】
顧新橙好不容易克制住流淚的沖動,關上手機準備睡覺。
這時,傅棠舟的手機卻震了一下。熒熒的屏幕在黑夜裏發亮,顧新橙無法忽視。
那手機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她打算拿過來摁滅屏幕。
誰知顧新橙卻在屏幕上看到一個名字,窦婕,是這個人發來的微信。
這個姓并不常見,可偏巧顧新橙在傅棠舟和他媽通話的時候聽過。
他媽媽說,“你窦叔叔有個侄女兒。”
他媽媽還說,“放眼全北京城,還有幾個姓窦的?”
顧新橙無法忽視一個姓窦的女人給傅棠舟發消息。
看一眼吧,就看一眼,她保證,絕不多看。
她突然很想知道傅棠舟這些天趁她不在的時候都做了些什麽。
能不能給她一個痛快,讓她不要在這段無望的感情裏繼續煎熬?
顧新橙知道傅棠舟的手機密碼,他告訴過她,可是她從來都沒看過他的手機。她覺得這代表着一種不信任。
傅棠舟也從未看過她的手機,似乎對她放心得很。
顧新橙顫抖着手,輸入六位數的密碼,手機一下子打開了。
她戳開他的微信,窦婕的消息在第一位。
【窦婕:棠舟哥,沈阿姨跟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現在才給你發祝福,會不會太晚了?】
【窦婕:棠舟哥,我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過兩天能出來吃個飯嗎?我給你呀。】
【窦婕:棠舟哥,你睡了嗎?】
顧新橙還想往上翻消息,傅棠舟忽然翻了個身。
她一驚,立刻把手機摁滅,放回原位。
顧新橙不知道傅棠舟和那個女人之間發生了什麽,光這三條消息就足以讓她從頭涼到腳,如墜冰窖。
棠舟哥,叫得可親熱啊。她從來都沒那麽叫過他。
顧新橙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傅棠舟送她回學校,把她壓在車裏狠狠地吻,告訴她:“別多想。”
現在看來,是她想多了嗎?
傅棠舟真的打算和那個女人交往嗎?那她又算什麽呢?
他一邊和家裏介紹的女孩聊天,甚至約會;一邊把她帶出來見朋友,和她睡覺。
呵,那女人一聲聲叫着他“棠舟哥”的時候,會想到他正在酒店把另一個女人壓在身下麽?
顧新橙原本以為自己的身份已經很難堪了,沒想到還可以更不堪。
從不清不楚的小女友,淪為不三不四的小情人。
難以言狀的羞辱。
她抱着膝坐在夜色裏,望着睡得正熟的傅棠舟,忽地冷笑。
笑了一會兒,她又把頭埋進膝蓋,哭了起來。
就這樣,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傅棠舟醒來的時候,下意識伸手去摸床的另一邊。
被窩是空的,還很涼。他不記得昨晚有沒有摟着顧新橙睡覺,可現在她的确不在床上。
傅棠舟從床上坐起來,叫了一聲:“新橙。”
像是在喚一只小寵物,然而今天這只小寵物卻沒有現身。
傅棠舟拿出手機,想打個電話給顧新橙,卻見微信裏有一串未讀消息。
【窦婕:棠舟哥,早啊。】
【窦婕:昨晚你是不是睡得早,沒看見我的消息呀?不好意思,我昨天才知道你的生日,送祝福送得太晚了。】
剩下還有幾條消息傅棠舟根本懶得看。
難怪他媽要介紹這女孩兒給他認識,唠唠叨叨個沒完,看來是想再給他找個媽。
一個媽已經夠煩了,再來一個,呵呵。
腦子得炸了。
這麽一想,還是顧新橙好。安安靜靜的,從不打擾他。
只是不知道她一早去哪兒了?
傅棠舟撥通她的電話,手機卻在枕頭底下響了。
既然沒帶手機,人應該就在附近活動,不用擔心。
這麽想着,傅棠舟下了床,有條不紊地換衣洗漱。
走進浴室,一室狼藉,溫泉池邊濺出一地水漬。
昨晚和她在池子裏的那一場,似乎有點兒失了力道,一會兒還得再哄哄她。
傅棠舟一出門,瞧見顧新橙坐在游廊盡頭的亭子裏。
一頭長發并未打理,松松散散地搭在肩頭,好似墨色的浮雲。她的臉白得發光,卻沒有一絲血色。
她只穿了一件乳白色的針織衫,雪紡的長裙落在椅上,眼神飄忽地望着亭外的一枝臘梅。
楚楚可憐。
他驀地想起這個詞。
傅棠舟擡頭看了一眼天空,烏雲密布。
這個季節,竟是要下雨了,也是難得一見。
顧新橙數着那朵臘梅的花瓣。
一瓣,兩瓣,三瓣……
她默默地記着數,像是在印證着什麽。
忽地,肩頭落下柔軟的重量。
顧新橙一回頭,瞧見傅棠舟。他拿了一件外套,給她披上,說:“別凍着。”
她輕輕顫了一下,并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傅棠舟在她身邊坐下,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腰。他問:“在這兒做什麽?”
顧新橙說:“沒做什麽。”
傅棠舟把她摟進懷裏,手掌揉了揉她蓬松的發,說:“像個小獅子。”
顧新橙斂下眼睫,藏住眼底的脆弱。她說:“昨天我有兩句話忘了跟你說。”
傅棠舟問:“什麽?”
顧新橙說:“生日快樂。”
語調溫溫柔柔,只是帶了一點點沙啞,卻意外戳中傅棠舟的心髒。
他唇角揚起一抹淡笑,說:“我當是什麽重要的話,也值得特地拿來說。”
傅棠舟湊得更近了一些,在她耳邊問:“那另一句是什麽?”
濕熱的氣息在這個寒冷的清晨顯得格外暧昧。
顧新橙擡頭,怔怔地看着他,啓唇說道:“我們分手吧。”
到底是沒有白跟過他,竟把他的本事也偷學了個七七八八——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連語調都不帶一絲情緒。
傅棠舟望着她的眼睛,這才注意到她的眼底布滿血絲,周圍一圈還微微發腫。
這是……哭了一夜?
說實話,聽到她說分手,傅棠舟波瀾未驚。
可看到她的眼睛,他的內心似乎并不能做到表面這般淡定。
小家夥受傷了,想從他身邊逃跑。
又或者說,她想尋求他的關注和安慰。
傅棠舟覺得是後者。
“顧新橙,”傅棠舟叫她的全名,“你記得你以前和我說過什麽?”
顧新橙搖了搖頭。她說過的話太多,誰會記得。
“你說會一直陪着我,”傅棠舟提醒她,“這才一年。”
“是啊,才一年。”顧新橙嘴角蕩開一絲苦笑。
都說男人薄情,可女人對自己情濃之時許下的海誓山盟,還不是說反悔就反悔?
現在她想反悔了。
“傅棠舟,”顧新橙嘆出一口白霧,問他,“你有沒有刮過獎券?”
傅棠舟靜靜地聽她繼續往下說。
“其實我這人運氣并不好,從來沒有撞過大運。”顧新橙說,“小時候,學校的小賣部賣一種幹脆面,裏面會放一張獎券。每次刮獎,我都是‘謝謝惠顧’,連紀念獎都沒有過。”
“後來刮得多了,每次我只要一看到‘謝’字,就會停下來。”她笑了笑,“因為我知道把後面的字再刮出來也沒意義了。”
明知道會是一場空,為什麽還要繼續呢?
是啊,聰穎如她,只要看到“謝”字,就知道該收手了。
為什麽在感情裏,她卻這樣猶豫呢?
即使她把一切都賭上,最終也只是一場幻夢罷了。
傅棠舟深潭似的眼睛裏映着她的倒影,無比清晰。他說:“這就是你想了一晚的結果?”
顧新橙粲然一笑,說:“不然呢?還有別的結果嗎?”
這一笑,竟滿含孤獨與蒼涼。
傅棠舟并未回答她。
顧新橙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說:“能不能請你幫我最後一個忙?”
傅棠舟眼底滾過一絲暗光。
良久,他問:“什麽?”
顧新橙說:“把我送回學校,我一個人回不去。”
如果可以,她昨天半夜就走了。
而不是等到現在。
傅棠舟默了默,說 :“好。”
顧新橙靠在車窗邊,長長的公路上車流不斷。
今天是初七,出城的人陸陸續續返回,空了整整一周的北京城即将開始忙碌。
天空陰沉沉的,開到海澱,一場雨悄然而至。
春雷隐隐作響,雨點拍打在透明車窗上,凝聚成水珠,緩緩滾落。
據說,沒有一場雨可以覆蓋整個北京,果真如此。
春雨貴如油。
北京的春雨,恐怕是貴如金。
一路上,傅棠舟開着車,兩人并沒有說話。
只不過,經過幾個繁忙的路口,他多摁了幾下喇叭。
顧新橙看到他用口型隐隐罵了一句:“傻逼。”
說的是旁邊那條車道上的司機。
她扯了下嘴角,視線重新落入窗外。
後視鏡裏映着她的臉——蒼白,清瘦,竟多了一絲弱柳扶風的風韻。
車子駛入熟悉的那條街道,顧新橙說:“停那邊就行了。”
傅棠舟問:“你帶傘了嗎?”
顧新橙搖搖頭。
傅棠舟從車裏找出一把傘遞給她。
顧新橙不要,她說:“借了傘還得還。”
言下之意,她并不想再見到他。
傅棠舟說:“送你。”
傘,即散。
他倒挺會送東西,真應景。
顧新橙沒接,到了地方,她打開安全帶準備下車。
連一個告別吻都不願給他。
傅棠舟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的路況,忽然開口問了一句:“顧新橙,你想清楚了?”
她沒有回答他,她想得再清楚不過。
傅棠舟說:“現在後悔還有餘地。”
顧新橙“哦”了一聲。
傅棠舟說:“下車以後,就別再來找我了。”
顧新橙道:“放心,我以後一定不會再出現。也請你,不要來找我。”
傅棠舟聞言,嘴角勾起一絲嘲諷。
似乎是笑她太過自信,或者說,她根本不懂他這個人。
他曾告訴她,他不是會惦記前女友的人。
顧新橙甩開車門,冒雨下車,雨絲貼着臉,冰冷如刃。
她迎着雨,繞開三三兩兩的行人,往學校的方向走去。
傅棠舟端坐車中,看着她狼狽的身影,直到隐入一片煙雨之中,再也看不見。
他嗤笑一聲,油門一踩,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