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草木深

皇上是來年春天登的基。

他的父皇因為禦駕親征水土不服駕崩在歸途,他的母後親眼見到先帝靈柩決絕地吊死在寝宮,他的皇叔抱着哭哭啼啼的他就這麽坐上了龍椅。

聽聞大皇子在軍中頗有些威望,二皇子受臣子擁戴,三皇子文采斐然,四皇子會讨人歡心……劉則心裏有幾分詫異,先帝的其他皇子不說骁勇善戰,也都經得起大場面,這般喑弱的孩子如何擔得江山萬裏?

幾位大臣面面相觑,性子耿直的禦史上前一步:“天子為萬民之主,無威儀不能奉宗廟社稷,太子尚幼,不若淮南王……”

其他大臣聽罷不敢出聲等他定奪,殿內一片死寂。倒是太子拉着他的衣袍不讓他下去,眼裏還泛着淚花,“皇叔……我害怕!”

皇叔一臉嚴肅,“要說朕!”

準天子哆哆嗦嗦,“我真害怕!”

“……”

明明出身高貴萬千寵愛,該是個嬌縱的脾性,怎麽這般怯懦?他印象中其他幾位皇子在朝中都有些自己的勢力,太子年紀又小……難怪他皇兄臨終前要将九皇子托付到他這個握有實權的淮南王手上。

劉則沒有借勢坐在龍紋盤纏的高座上,只是摁住了他想要起身的小皇侄,兇了一兇不許他動彈。他退立在太子身側,威嚴凜然不可侵犯,“念兒為先帝嫡子,初登大統并無過失,何得妄議?”

他的目光在虛空中逡巡一遍,若有似無掃過諸位臣子,刺史感到脊背一寒,“……本王自要傾盡全力輔佐皇上,還望諸位與我同心。”

丞相慣會看場合,率先邁前一步,衆官自然随後,“……臣等自當盡心盡力。”

劉則稍微滿意地擡了擡眼,卻看見小皇帝委屈巴巴地盯着他看。他不懂六歲孩子是在想些什麽,小小年紀父母皆亡,失怙失恃之哀,生在皇室便不得不隐忍承受;而他這個橫生的皇叔哪怕從未謀面從未親密,卻是唯一的依靠,也不知道小皇帝對他是什麽看法。

他不熟練地斂了斂臉上的冷漠,想讓談話看上去溫情一些,“有什麽想說的可以直接下旨,現在你是皇上了。”

“我……”皇上剛要說話,想起皇叔的訓導及時改了口,“朕想吃飯。”

他只敢小小聲告訴這個貌似是來給他撐腰的皇叔,誰知皇叔蹙起劍眉:“有事可以大聲說,這樣遮遮掩掩偷偷摸摸成何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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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猶豫了片刻,臉一直紅到了耳根,窘迫萬分地提高了音量:“……朕想吃飯!”

落地稚氣一聲誰都提心吊膽,将軍是個直爽的人,他憋不住漏出一聲笑,淮南王一眼剜來,“……趙将軍何事要奏?”

“臣以為,”趙進頂着暴雪欲來之勢進言,“叛軍已趁勢盡誅,現在還是皇上龍體要緊。”

……

得到皇叔允許的皇帝吃力地從龍椅上跳下來,皇叔牽起他的手回宮,他步子小跟不上,一路走得踉踉跄跄。

新帝退朝,百官拜退。

·

皇上才六歲,親生的皇叔少不得要替他安置些妥當的人。

劉則把當年帶自己的老宮女安排了過來,他不在內宮許久諸多事情不詳,只和管事的交待要辦事熟練利落的……一時間皇上寝宮裏的平均年齡大了十歲。

皇帝反正是不理這些的,他看着偌大的桌子只有自己一個人,忽然有些沮喪,“皇叔,你能不能留下來……陪朕吃飯?”

皇叔正在門口打算要走,偏頭看了他一眼,小皇侄坐在椅子上顯得更小,頓住了自己的腳。

當年他生時母族式微,記憶裏母親絞盡腦汁奪寵計敗最後含恨而死,他是老宮女照養長大的。皇子身份沒有人敢與他同坐,二十一年來一人一桌一榻,不比小皇帝……恐怕他的母後還親手喂他吃飯。

……難不成以後要皇叔繼續這份疼愛?

他想想自己帶孩子的畫面起了一陣惡寒,好歹不是鐵石心腸,小皇帝眼巴巴盼着的模樣着實惹人心疼,也就回身落座。

小皇上一臉高興,試過的菜一一盛了上來,夠不着只能站在椅子上,笨拙地夾了一筷子胭脂鵝脯到他碗裏。

這種體驗對他來說無疑是新鮮的,他略不适應但又覺得心裏是喜歡的。

一旁的宮女開始布菜,劉則在外久了一時拘謹不太習慣。看他的小皇侄年紀雖小,倒是一點不失皇家風範,眉眼之間流露出旁人難及的尊貴。

這大約是他的長處。

……畢竟才六歲的年紀,硬要和他的哥哥們比較,膽識和心計都還未打磨,朝中勢力錯綜複雜沒分到一杯羹,唯一的優點可能是模樣待塑。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淮南王不正是小皇帝最大的倚仗嗎?其他皇子和他這一勢比起來都不足為懼,他自己若有謀反之心,也是探囊取物。

膳後又勸慰了幾句,皇上紅着一泡淚眼也不知聽懂沒有。掌燈時分劉則起身打算去偏殿留宿,皇上忽然滾下淚來,“皇叔,你能不能留下來……陪朕睡覺?”

這個請求也不過分,但他這皇叔夜宿龍床,似乎于情于理都不像話。

“皇上……龍床上睡的只有天子和天子寵妃,微臣睡不得。”

見自己被拒絕,小皇帝又是驚慌又是難過,“皇叔!你睡得!是我……是朕要你陪朕睡的!”

淮南王雖鐵衣寒光征戰在外,但小皇帝算是這世界他最親的人,昨天才成了孤兒,殘忍地拒絕又有些不忍心,只得委婉勸他:“……皇叔不會照顧小孩。”

但皇上聽出了皇叔言語間的松動之意,用小手抓緊了他的衣袖,“淮南王,朕下旨你留下來陪朕就寝……不許抗旨。”

最後幾個字聲音低了下來,像是可憐的請求,小心翼翼地、又帶着點執拗。皇帝第一次嘗試使用手裏的人人向往的無上權力,卻如此害怕無法實現。

怎麽說他都不該給自己的小皇侄留下一個糟糕的印象,劉則躊躇了片刻,跪在了龍床下,“……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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