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像一首晦澀的詩。
顧順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都與詩無緣,他熱愛那些最堅實可靠的東西,土地、石頭、樹木、鋼鐵還有槍,而詩是飄渺的,是鏡花水月,是空中樓閣,他曾經對這些不屑一顧。
直到遇見李懂,他才發現,原來詩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它有恰好的溫度、柔韌的觸感和剛硬的內核。它是冷峻的山岩、是挺拔的白楊、是所有一切美好的豪邁的意象。它是李懂。
他想:不,我不總是懂你,但我願意讀你。
“以前沒人發現你這樣?”
李懂遲疑了片刻,搖頭。
顧順下結論:“羅星是個傻逼。”
李懂忍不住反駁:“羅星不傻,他只是沒你那麽直接!”
“當兵的哪來那麽多彎彎繞,就是要幹脆、利落,知道不?”顧順說,“還狙擊手呢,我要合理懷疑他的水平了。”
“你倆戰績是五比五打平。”
“我出的任務比他多。”
“他有一等功。”
“那就是一等功的傻逼。”
李懂:“……你這是胡攪蠻纏。”
顧順往後一仰,鼻孔出氣哼了一聲,大大咧咧道:“在觀察員面前,這是狙擊手合理的職業競争。”
李懂說不過他,只能加大油門在小道上一路絕塵,之前的動搖和迷惘被扔到車胎下壓過去,碾得粉碎。
會合地點在距離伏擊點90公裏外的一個小城市。進城的時候天已經有些蒙蒙亮,坑坑窪窪的小路上有裹得嚴嚴實實的阿拉伯婦女小步行走。李懂把車停在小城外圍,徒步進入城中的集市,路上小城居民好奇而膽怯地看着他們。李懂對此報以親和的微笑,而顧順抱着雙臂滿臉都寫着“別惹我”,吓得一個女孩從家門口縮了回去。
“你別吓人。”李懂忍不住道。
“我哪有?”顧順反問。
“人家都跑了。”
“那是害羞,”顧順說,“我太帥了。”
李懂:“……”
集市東面有一家中國人開的飯店,蛟龍一隊暫時住在那裏。他們跟老板打了個招呼,轉進內院。楊銳站在院子中心,沖他倆一揮手:“回來了?”
“回來了。”顧順點頭。李懂注意到臺階上垂頭喪氣坐着的兩個新隊員,楊銳注意到他的眼神,走上前來悄聲道:“剛殺完人,緩不過來。”
“不是帶了三個新人?”李懂問道。
“哦,還一個過熱了,”楊銳說,“被徐宏提溜到屋裏做心理疏導。”
李懂:“……”
“你們路上怎麽樣?”楊銳問。
“一切順利。”
“行,”楊銳拍拍李懂肩膀,“回去就要開始主狙擊手訓練了啊,好好努力。”
“是!”李懂立正。
楊銳笑了笑,轉頭喊:“你們倆,跟我過來!”然後領着人進了另一間屋子。
李懂目送他們離開,轉頭眼前猛然冒出顧順的一張大臉,驚得他往後退了半步:“你幹嘛?”
“你要參加主狙擊手的訓練了?”顧順問。
“是啊!”
“什麽時候的事?”
“就這次出發前……”
“你居然不告訴我!”顧順提高了音量,憤憤不平道,“我拿到委內瑞拉的名額都第一時間告訴了你!”
“這兩件事的分量不一樣……”李懂試圖解釋。
“誰說的?”顧順打斷他,“李懂,你跟我過來。”
天色越來越亮,楊銳他們整理行囊的聲音隐約透出來。距離拔營還有半小時。李懂茫然地跟上去。顧順像是怕他跑了似的,大手緊緊箍住他的手腕。他感覺到顧順掌心的紋路,還有密密麻麻的槍繭死死抵住他的脈門,觸感讓他想起猛獸的利齒。
李懂很緊張,身心俱是,但他不知道為什麽,也不敢去想為什麽。
顧順拉着他,他們走進灰白色的房子,爬上嘎吱作響的木梯。這座小樓一共有三層,最頂層有一個通往屋頂的窗口,顧順把窗戶推開,手一撐,翻身跳上樓頂。
“上來。”
李懂照做。小樓樓頂被中國老板發揚傳統風格,擺滿了種着菜的盆子,放眼望去遍地綠意盎然。他們小心翼翼地穿過這片綠洲,最後在房沿并排坐下,四條長腿大喇喇地靠牆挂着。
“顧順——”
李懂想問他到底要幹什麽,卻被顧順拍了一把,示意他看前方。李懂皺眉望過去,一抹金色撞進他眼裏。
是沙漠中的日出。
“看。”顧順說。
他在看。他看到玫紅色的朝霞扯開天幕,看到深藍色的沙海變成廣袤無垠的黃金大陸,看到幽深的月光和星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磅礴的朝陽。
顧順也在看。他看到晨曦中李懂柔和的面目,看到他顫動的睫毛,看到他微圓的柔軟耳廓和厚實豐滿的嘴唇。他想我哪裏看得透你呢?你是槍也是詩,是石頭也是鮮花,是大漠也是海洋,你是手持利刃心有刀鞘的少年。
“李懂。”
李懂沉浸在這片壯闊中,聞言輕輕應了一聲:“嗯?”
“這是新的開始,好好練。”顧順伸出拳頭,“擊潰自己,然後,站起來。”
李懂看着他,拳頭和他相擊:“好。”
顧順翹起嘴角。李懂看到他笑,心道:是的,就是這個笑容,他閉上眼睛也能浮現出的嚣張,就像眼前的太陽,肆無忌憚地發光發熱,氣勢如虹地照亮一切山川湖泊——也照亮我。
他是天生的發光體,天生的兵王。李懂想:是我想追趕的那顆星星。
我在顧順面前無所遁形。這個念頭再次侵襲上來,李懂卻不再那麽慌張。他想你看就看吧,我又能把你怎麽樣呢?你是我的主狙,我的星星,我給你我最悍勇的骨血,也給你我最赤誠的靈魂。
“這是我給你上的第三課了啊,”顧順豎起三根手指,“記得交學費。”
“從北京回來我就交過了啊。”
“請一頓食堂也算學費?”
“我操,只是一頓食堂?”李懂瞪大雙眼,“誰他媽嗨到一半啤酒不喝了非要開瓶五糧液?”
顧順掙紮:“又不是我一個人喝的……我就喝了半杯!”
“就算你頭上。”
“靠……好吧!”
“這麽算下來我還花多了,”李懂點頭,“你起碼還得再補我三節課吧。”
“我告訴你李懂同志,你不能歧視教育行業,你知道現在外面培訓班多貴嗎?而且教書的遍地都是,教兵的——”顧順反手一指,“獨此一家!”
“你還要壟斷經營?”
“不敢,”顧順說,“學員不也只有你一個嘛,你跑了我上哪創收去。”
李懂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顧順說:“笑什麽笑,我跟你說別跑啊,我還等着回來賺零花錢啊。”
“不跑,”李懂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等你回來。”
那一天,他們一無所知地墜入愛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