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月流火,天氣陡然轉涼,雨水也多起來。燕回風一向是聽着軍中號角起床的,一番舟車勞頓着實疲累,早上又沒人叫他起床,等他爬起來的時候早已日上三竿,一時間忘了自己不在營裏,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準備挨師父一頓迎頭痛罵,摸到枕邊卻愣了一下。
他的衣服不見了。
“燕公子,您在找什麽?”
冷不丁的一句,燕回風瞬間鑽回床上裹住被——那是個姑娘家,也不打招呼就直接掀了簾子進來,自幼被蒼雲堡的師姐們欺負慣了,看見大大咧咧的姑娘就有點發怵。
“那個,”燕回風清清嗓子,“請問姑娘……看見我的行囊了嗎?”
“燕公子是說衣服細軟?師兄說了,蘇杭天氣潮濕,今日又是陰雨,您行囊裏的衣服潮氣重穿不得,差下人們都拿去烘了。”
“那我穿什麽?”
那藏劍女弟子便小聲笑了,手中抱着的包裹放在桌上,說是師兄送來的,等下公子用過早膳師兄就來,正好一同游湖。
燕回風一陣莫名其妙:“等等,姑娘說的師兄是……”
“昨日不是見過嗎,姓葉名寒心,有點……的那個。”
“有點什麽?”
“什麽都沒有,我亂講的。”
便見珠簾一掀,待到燕回風磨磨蹭蹭地從床上下來,姑娘早就不見蹤影。
衣服是柔軟的玄青色織錦料子,文人墨客常穿的長擺寬袖,衣擺處幾道銀線暗紋,不在光影下不甚明顯,想來是位手藝精湛的繡娘,做一套衣服抵得過他一個月軍饷。又想起之前師姐一邊喝酒一邊抱怨,說你看那藏劍山莊的那個誰誰,怕是窮的只剩下錢了,身上除了這金銀玉石還是這金銀玉石,就該讓燕帥揮兵南下綁幾個過來,我蒼雲軍幾年不愁吃穿。
燕回風瞬間就想把葉寒心也綁回去,解決了軍饷問題,沒準師父一高興,他也算是戴罪立功,官職再升一升,學學師兄娶個知書達理的長歌門女弟子,美人在懷長刀在手,腳踏狼牙三千頭顱走上人生巅峰……
“燕公子,葉少爺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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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回風咬了一口蟹黃包。
也就是想想,他真敢綁了藏劍山莊的人,還不被燕帥吊起來打。
葉寒心對着銅鏡整了半□□領,葉觀瀾一邊剝蓮子一邊啧啧稱奇,道是前些日子陪同莊主一并迎接天策府衆将也沒見你這般煞有介事,不過蒼雲軍一個校尉倒是值得你這麽大陣仗,又包畫舫又請茶師,讓師父知道還不直接把你扔進劍廬煉了。
“這話就錯了,我可沒請茶師。”
“怎麽,茶你也要自己煮?”
“不然呢。”
“你煮的茶能喝嗎?”
“回來的梅子酒沒有了。”
“說好的封口費兩壇呢?”
“誰讓你說我茶煮的難喝。”
“行行行,天下第一茶師葉寒心,掌劈陸羽腳踢茶魔,半壺龍井治天下,一盞毛尖笑九天。三壇。”
“成交。”
燕回風才出門便見葉寒心撐着傘在門外等。他自幼沒怎麽出過雁門關,自然也沒見過這般纏纏綿綿的雨。北方幹燥,長年嚴寒,冬天裏的雪掉到身上就是沙土一般的冰碴子,随便抖抖就算了,哪用得着什麽傘。正頭疼去哪兒找人借一把,便見葉寒心來接他。
然而葉寒心手裏只有一把傘。
“半天不見燕兄出來,還以為蒼雲軍事務這般忙碌抽不出空閑來見我。”
“你等多久了?”
“不久,半柱香?”
想是自己在屋裏團團轉着找傘大概就花了半柱香的時間,燕回風低頭摸摸鼻子,說是自己一路疲累早上便睡過了頭,按禮數應是客随主便,讓葉兄見笑了。葉寒心笑笑,道是燕回風太客氣,将手中的傘往前遞了遞。
“葉兄?”
“我不是差人請燕兄一并游湖麽,莫不是我師妹沒說?”
“不,她說了,只是我沒有傘,屋子裏沒找到。”
“那是葉某考慮不周了,燕兄若不嫌棄,共用一柄如何?”
燕回風本想說兩個大男人同撐一把傘像什麽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怕葉寒心再說是駁他的面子。葉寒心說話文绉绉的他受不了,聊個天要把肚子裏的墨水全搜刮一遍。也不知為什麽,他根本不曾直視葉寒心的臉,還是覺得對方臉上笑意又深了些。
畫舫是葉寒心包的,燕回風曉得他有錢,識趣地不問他到底花了多少銀子。細雨連綿,斜風卷簾,眼前是溫着茶的竹盤,白炭小火,一壺兩盞,燕回風捧着茶盞有點兒恍惚,眼見窗外的柳枝低垂水面漣漪陣陣,覺得活了二十餘年也不曾這麽悠閑過。
“西湖美景名不虛傳,今日有勞葉兄陪我這一趟了。”
“是燕兄陪我才是,”葉寒心又推過一盤茶點來,“景致再美,看久了也是平平無奇,小時候在湖邊練劍,只記得湖上風大,劍又重,幾次險些砸到自己身上,沒少被師父責備,哪裏看得出美來。”
“……”
“美景還是要……知己來陪。”
險些咬了舌頭,差點就是一句“美景還要美人随”,燕回風可還是帶了柄腰刀出來的。狀似不經意地瞄一眼燕回風,大抵是沒在意他這句話,複又安心倒茶。
“知己這話燕某愧不敢當,不過說起來,我那些同門師兄弟今日去了何處?”
葉寒心手上動作一僵:“有位軍官說想去劍廬看看,我師妹便自告奮勇帶着去了,攔都攔不下。”
葉觀瀾背對着鑄劍臺打了個噴嚏。
“那為何……不叫我同去?”
“燕兄好歹也是主事的采買官,這種小事沒必要吧。”
“正因為是主事的采買官,又是第一次主事,謹小慎微總是好的。”
葉寒心眼神暗了暗,燕回風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以為葉寒心要發火,卻見對方輕手輕腳地将茶壺放下,眼眉低垂,笑意收斂,像是無奈又像是委屈,低着聲音開口。
“從師父手裏接下這樁事務,葉某別說像這般出來游湖,連夜間歇息都睡不安穩,多少知道蒼雲軍獨守雁門關不易,更是謹小慎微絲毫不敢怠慢,本以為燕兄與我年紀相仿,大概也能有所體諒,卻是連陪我看看西湖景致都不肯麽?”
“那個我……”
“燕兄是信不過閣下諸位同門,還是信不過葉某?”
好好一番話從葉寒心嘴裏說出來莫名帶了兩分凄楚,燕回風回話也不是,不回話也不是,轉頭望望湖中半開半敗的蓮花,輕咳一聲。
“那個,點心太膩了,吃不慣。我們在營裏,不吃這麽精細的東西。”
葉寒心倏地換回笑臉:“那燕兄想吃什麽,我差人去準備就是。”
葉觀瀾看看時辰,覺得葉寒心和燕回風今天大概是不會回來用午膳了,正要叫人去廚房說一聲不用準備葉寒心的份,便有侍從送了份火漆封口的信過來,上書“藏劍葉寒心親啓”七個大字,兩枚翎羽,想來十萬火急。葉觀瀾瞥了一眼火漆上的印花,目光倏地一沉。
“小姐,這個……”
“送到他書房,別讓更多人知道這封信。”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