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葉寒心還是在房裏躺了足足一日。

裴青琛得葉觀瀾一封信,尚在趕來的路上,葉寒心只好靠着那半瓶藥丸老老實實靜養。傷雖說好了九成,也尚有一成不曾恢複,與燕回風在斷橋上那場切磋,他看得出燕回風故意放水,拖着病體勉強将人救上來,難免經脈略有受損。

燕回風坐在他房裏翻着書:“你為何不早說,早說我就不會同你打了。”

“因為我知道你會放水,只是沒想到你差點落水。”

“我為什麽要放水。”

葉寒心坐起來坦然道:“你心軟得很,曉得我有傷在身,必然不會用全力。你第一刀我便有所發覺,那不是你慣常的力道。”

燕回風手中的書嘩啦嘩啦翻了好幾頁:“你閉嘴,我要看書。”

葉寒心便老老實實閉嘴不說話,心下歡喜,總歸燕回風還是會關心他。

燕回風不大會下棋,自幼在軍中長大,沒那麽多閑情逸致,也自認玩不來這些風雅之物。葉寒心教他看棋譜,怎樣行棋,如何提子,半天下來還總要輸他個一目半,燕回風好氣又好笑:“你就是故意輸,也不用做的這麽明顯吧。”

“竟然能看出我故意輸,”葉寒心驚訝道,“回風你棋藝又大有長進了,我們換個新棋譜。”

“這一本還沒看完……”

“啧,天資聰穎之人用不着這些粗淺入門的東西。”

裴青琛捧着熱茶看抄寫賬目的葉觀瀾:“你師兄怕不是個傻子吧。”

葉觀瀾擡頭,半晌嘆氣道:“你為何這般客氣,堅定些,他就是個傻子。”

葉寒心顧不得旁人說笑,難得清靜,近來藏劍山莊的生意又順利,他只顧将閑暇時間都拿來同燕回風耳鬓厮磨,起先燕回風還抗拒,後來習慣了也聽之任之——漿糊一樣黏在身上踹都踹不走又不忍心下狠手,燕回風直覺這人是不是修了什麽五毒教的蠱術。

“回風啊,你看,枝頭紅梅,月下清波,大好春光棄之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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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冬天。”

“我是說眼前春光旖旎的春光。”

“……閉嘴,睡覺。”

“回風你又兇我。”

“……”

“怎麽辦,心下凄苦,氣海淤結,咳……”

燕回風抄起被子往葉寒心腦袋上一捂,重新躺下還沒來得及拽一下枕頭就被手腳并用地拽進被子裏。

“回風,你臉上好熱。”

“……你他媽閉不閉嘴?”

第二日燕回風沒出門,看着銅鏡中自己臉上的牙印沉默不語,恨不能找塊布将臉包起來再将葉寒心揍個半死。想着想着便要提刀去找葉寒心,剛走到門邊便聽得有人說話。

“不是不許你同他行房事,你重傷初愈該收斂些就收斂些,再說他那樣脾氣如何肯輕易屈于人下,你好歹也等到他不會動不動踹你下床的時候再說。你們藏劍山莊這牆是紙糊的麽?他踹你下床我在隔壁都聽得一清二楚,還好意思找我要脂膏……”

“裴姑娘,裴神醫,裴大小姐,你神醫妙手菩薩心腸我是知道的,若是我們當中真傷了一個,照樣是要麻煩你的,倒不如你給自己省了麻煩又方便我們,一舉兩得你又不吃虧,何樂而不為呢。”

“呵,你拿我萬花的棋譜去哄人的賬我還沒同你算,這會兒便忽悠我說我吃不得虧,你們生意人的嘴真真假假我可分不清。”

“你且說你想要什麽藥材,我只管買給你,不問銀兩。”

“……三日情纏,藥性大了點,別用多了。”

“多謝姑娘。”

燕回風黑着臉放下盾刀将門鎖上,沒由來地隐隐有些腰痛。

如是這般過了半月有餘,燕回風雖說還是沒許葉寒心更進一步,但也沒再将他踹下床去,偶爾他慣性耍賴試探,燕回風也學精明了,便盤腿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看着,等到葉寒心自己發怵讨好地過來抱他,才稍稍将表情放軟些。

“回風,回風,”葉寒心從背後抱着他,将自己的頭發拽下一根來,系在燕回風發梢,見燕回風半天沒反應,湊過去耳語道,“你不說話,我當你默許了,你便是願同我做一世結發夫妻。”

“一世?”

“起碼這輩子要白首不離啊,有來世最好,那就要生生世世。”

“……若我先你一步,馬革裹屍呢。”

“不許亂說話。”

燕回風回頭望他,目光清明:“我說真的。戰火一起難免傷亡,自古征戰幾人回,若我當真先你而去,你……”

“就算真有那一天,”葉寒心抱着他的手臂收緊了些,“你要是允許,我便随你同去,你要是不許,我下半輩子便在蒼雲堡守你一人墳冢。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說了算。”

“我說了算?”

“嗯。”

“好好活着,連我那份一起。我沒看過的風景你替我看,我沒學會的棋譜你替我學,到碧落黃泉相見時,我要你講給我聽。”

葉寒心正動容,忽覺不對,燕回風向來不喜表露心跡,即便是二人獨處時也甚少說一兩句軟話,還都是他死皮賴臉求來的。他倏地坐起來,看見燕回風握緊的手又松開,沉聲道:“你有事瞞着我。”

“這是我在山莊的第十一天了。”

“所以呢?”

燕回風也坐起來,額前發遮出半張臉的陰影:“我軍斥候的線報,一萬叛軍卷土重來,不出半月代州必有難,我要回去應戰了。你葉家消息靈通,怕是知道的比我早吧。”

“……你莫不是還在懷疑我?”

“我若是懷疑你,現在便不會同你說。”

葉寒心微怔,欲擡手撥開燕回風額前碎發,手指卻停在半空,僵持半晌又放下,苦澀道:“是,我認,我不過私情作祟心存僥幸,可你将心比心,若你是我,願意看着才定下終身之人奔赴沙場麽?”

燕回風別開頭:“軍令如山。”

“我師兄之妻,是天策府一女校尉,五年前戰死北邙山屍骨無存,我師兄便在北邙山折劍立衣冠冢,五年來不曾再踏入藏劍山莊一步。”

燕回風也冷下臉來:“你不是說我說了算嗎?”

“我做不到。”

“……葉寒心。”

“我知道,兒女情長與家國天下,你必然選後者,但我也說過,你願在城樓上浴血殺敵,我便做你手中盾刀,”葉寒心雙手捧着燕回風的臉,“若當真有生離死別的一天,你不許我同我師兄做一樣的選擇,便讓我同你一起。”

燕回風嗫嚅半天:“……我才送你回山莊,你胡鬧什麽。”

“那就再送我回來一次。”

“葉寒心我沒同你說笑!”

“我也沒有,”葉寒心向前傾身,額頭抵着燕回風的,“說定了,你的行囊裏給我這個活人留個地方。”

“你……”

“睡覺,明天啓程。”

“你給我起來說清楚!”

“我睡着了。”

葉寒心閉着眼睛擡手一指揮滅燈火,燕回風在黑暗裏坐了好一會兒,瞥見燭臺上未曾燒完的半只蠟燭,窗外月光清冷,由窗縫透進來,如水銀瀉地。

第二日清晨,葉觀瀾是被葉寒心暴怒的聲音驚醒的,平日裏都習慣了葉寒心平日裏的溫文爾雅,從未見他如今日這般的滔天怒火。葉觀瀾沖進院落,竟見葉寒心手腳無力地被結結實實地捆在床上,慌忙去解繩子:“師兄你怎麽了?燕大哥呢?”

“我還要問你呢,誰看見他去哪裏了!”

“寒心少爺,寒心少爺!燕将軍的行李和馬都不見了,怕是……”

門外仆役的聲音似乎也模糊起來,葉寒心顧不得身上還酸軟着——必是燕回風對他用藥了,早上睜眼看見燒完的蠟燭才曉得昨夜燕回風突然點燈作甚——勉強推開來攙扶他的葉觀瀾,跌跌撞撞奔到桌前,白玉棋盒下面壓着張字條,燕回風的字跡。

“雁門十年将軍冢,血染冰霜引山洪。

玄甲萬人驚濤起,代州霜天曉角聲。

獨惜少時不相逢,欲作離恨千萬重。

屠盡胡虜歸來日,酒情詩意與君共。

燕回風。”

葉寒心單手撐着桌子氣得顫抖,三兩下将那張字條揉成一團,又忽然小心翼翼地将紙展開,反反複複看了許多遍。葉觀瀾和旁邊的侍從也不知道要怎麽辦,見他突然抄起桌上輕劍将桌子劈成兩半又摔倒在地,才上去攙扶。

“師兄,要不要我們去找?還是先找青琛來幫你看看?”

“備馬,我要去代州。”

“你這樣子怎麽去……”

“去叫人備馬!”葉寒心猛地咳出一口血來,“我……咳……”

衆人皆是一驚,裴青琛聞訊趕來給葉寒心號脈,試探幾次之後,便坐下來提筆寫方子:“重傷痊愈沒幾日又急火攻心,補一補就好。但他身上的軟骨散無解,從前都是拿來防止俘虜逃跑才用,無論會不會武功,都會渾身乏力呈經脈受損之相,無從提氣,短則七八天,長則一月有餘,看身體底子和藥量了,藥效過去自然可解。”

葉寒心咬牙擡頭:“意思就是,藥性過去以前,我連劍都提不起來?”

“是,所以別逞能,他是鐵了心不要你同他一起去代州,下給你将近一個月的量,”裴青琛攏手,又瞥一眼落在地上皺巴巴的字條,“你現在這樣自保都費勁,就別去給他幫倒忙了。都說了歸來日,我勸你還是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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