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從前的葉觀瀾是絕不會冬日清晨起床練劍的,杭州冷得很,能睡覺必定是要睡到日上三竿。

直至她十九歲的霜月,她才發覺,清晨到湖邊練劍實乃人生最惬意之事。

“寒心少爺又在本子上抄什麽?這些天數他書房的紙用得最多。”

“昨天是‘回風不喜食辣,要清淡些’,前天是‘玄色袍子多做一件’,鬼知道今天是不是要換個茶點師傅,昨日送到燕公子房裏的紅豆糕他只吃了半塊。”

“你說這一次燕公子要在這裏住幾日?”

“那得看寒心少爺還能厚着臉皮拖幾日。”

葉觀瀾才打開房門便聽得路過的侍從小聲嘀咕,冷風一吹,頓時清醒了十成十,趁着葉寒心此時還沒去敲隔壁燕回風的房門,葉觀瀾拎起重劍便往山莊外跑。

“觀瀾?你來得正好,下午天策府的人來,但是我要陪回風……你跑什麽!”

葉觀瀾腳下生風:“我沒聽見!”

眼看着一簇明黃飛也似地從眼前掠過,葉寒心不由感嘆,他這師妹的輕功果真了得,而且越發爐火純青。

這是他将燕回風坑蒙拐騙回藏劍山莊的第六日。

依燕回風的意思,是将葉寒心平安送回藏劍山莊,他們在杭州的客舍住一日便啓程回雁門關。原本燕回風把人送到了山莊門口,正要掉頭離開,又見葉觀瀾出來迎接,便硬着頭皮一拱手。

葉寒心從馬上下來:“既然來了還出去住什麽,顯得我藏劍山莊這麽小家子氣……”

燕回風冷靜道:“我上次來這裏,你用的是同樣的說辭。”

“那你想聽什麽樣的說辭才肯留下來住?”

“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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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風我錯了,”葉寒心立時收了嬉皮笑臉,正色道,“若你堅持與諸位将士住在外面也無妨,銀兩還夠嗎?”

燕回風這才想起看看錢袋,一摸竟只剩下幾個銅板,回頭看其他同門,皆是一副“荷包比我臉都幹淨”的樣子,軍醫還将腰間荷包摘下來抖了抖,空無一物。

這一路走走停停耽擱許多天,竟也不知這許多錢都花到了什麽地方去,又想起葉寒心在雁門關被他救回來時已是個血人,自然身無長物,這一路花的可全是他們兄弟幾個的銀子。

葉寒心狀似關心道:“是不是不夠了?”

燕回風捏着馬缰繩低頭看他:“那不知葉公子願不願意借我幾兩銀子?”

“不願意。”

“……”

“我身上着實沒錢,你又不是沒看過,裏裏外外一兩銀子都沒有。”

“……那你回去取。”

“你在山莊多住幾日,我便借你盤纏。你若不住,那我便不取錢。”

燕回風下馬便揚起手中長刀,要劈中葉寒心時又硬生生轉了角度,一刀劈碎地上石板。葉寒心躲也不躲,攏手笑道:“啊呀,這就沒辦法了,幾位請吧,我這就叫人安排院落。”

“葉寒心你……”

“厚顏無恥卑鄙小人枉稱君子,”葉寒心極自然地接話道,“既然回風你總是喜歡這麽說我,那我也只好這般做給你看。”

葉觀瀾靠在門口打着哈欠,她想陸莞好歹是說對了一句話,燕回風若不是真心喜歡葉寒心,那葉寒心早死了八百次。

軍醫等人沒跟着燕回風一起住下,拜謝藏劍莊主後,葉炜以感謝蒼雲将士救回藏劍弟子為由設宴招待,又給足了幾人回蒼雲堡的盤纏。葉寒心當着葉炜的面給燕回風敬酒,有意無意講起燕回風如何只身殺進三萬大軍将他救起,又因救他而負傷,明明自己一眼都沒看見,竟也說得活靈活現,葉炜一時感嘆蒼雲堡少年英才重情重義,也起身敬酒,推杯換盞間燕回風又一次宿醉。待到第二天醒來時,他那幾位同門早已離開藏劍山莊。

“走得這麽匆忙,”葉炜看着拜別的字條搖頭道,“昨天喝醉的那位年輕将軍呢?他好些了沒有?”

葉寒心道:“不知,他沒同這幾人一起走,他不勝酒力,許是現在還沒醒。要弟子去叫他嗎。”

葉炜啧啧稱奇:“他們同門竟然不一起走?還想留他們多住幾天。那幾位既然已經離開便算了,你且同那位姓燕的年輕将軍說一說吧,若是軍中不忙,還請多留幾日,我藏劍山莊向來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他是你救命恩人,務必好好招待。”

“是,弟子明白。”

燕回風醒來好一會兒才得知,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同門分明沒有離開杭州,卻趁着機會難得丢下他游山玩水去了。問起葉寒心,對方極坦然地點頭道:“我問了李軍醫,軍中确實無事,我同他們講了幾個好去處,可惜離藏劍山莊都有些遠,我便在離得近的地方安排了客舍,你沒醒,我才沒叫你。”

不用想都知道,葉寒心昨夜宴席上故意敬酒就是等他宿醉,才好找機會同他那幾位同門商量,分明是又被葉寒心算計了一筆。

可這次有藏劍山莊三莊主發話,那便不是葉寒心一個人的事。

燕回風道:“你是篤定我不會自己留下來。”

“是。”

“但你也知道你攔不住我,若我真心想走,拜別三莊主就是,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新年,我斷沒有滞留他鄉的道理。”

“我知道。”

“那你做這一出幹什麽?”

葉寒心嘆氣道:“都同床共枕過了,你還是不肯信我,那我只好換個辦法。比起我剛醒來那幾日,你好歹還願意同我說兩句話,若是現在就送你離開,怕是連這兩句話也說不上,我哪裏還有機會。”

“這時候不顯你伶牙俐齒了。”

“你只想聽真心話。”

“我不是不信你,”燕回風起身,取過一件披風往外走,“是我這一路上想明白一些事。”

“什麽事?”

“杭州的雪會化,雁門關的山頂上不會。”

燕回風說罷便出了門,門外正是飛雪連天,江南的雪不似北方那樣如沙土般幹燥,雪落到身上便融了,他也不撐傘,只沿着山莊裏的畫廊庭院一個個走過去。西湖上結了冰,薄薄一層,站不得人,燕回風便站在斷橋上看雪,一轉頭,果然見葉寒心在他身後撐着傘,又不靠近。

燕回風問:“氣海瘀滞之處現在順暢了嗎?”

葉寒心點頭:“雖未完全恢複,但也算好了九成。”

“拔劍。”

遠處有幾個藏劍弟子正在練功,見斷橋上的二人氣氛不對,紛紛停下來朝這邊望。葉寒心苦笑道:“你莫不是要我在師侄們面前丢人了。”

“你不放水就是。”

兵刃相撞,玄鐵重劍硬接了燕回風一刀,聲響沉悶,劍氣如狂風卷起斷橋殘雪,盾刀幾近将風撕裂。橋上狹窄又有薄冰,二人都覺得施展不開,竟雙雙跳下斷橋,在總角童龀尚不能行的冰面上刀劍相向。燕回風舉盾砸向冰面,周圍四十餘尺的冰應聲全部碎裂,再擡眼卻不見葉寒心的身影,忽覺身後有異動,欲以長刀反擊,卻因冰面碎裂沒有了支撐之處,仰面向水裏倒去。

冰冷的湖水終是沒能沾染他一身鐵甲,葉寒心的輕劍勾住他的衣角,腳下一點浮冰,半抱着他平穩地落在斷橋上。燕回風氣息還沒平穩下來,卻見葉寒心額上一層細汗面色發白,勉強靠着重劍才站得住。

燕回風皺眉:“你的傷……”

“不礙事,太久沒動過筋骨,不習慣了,”葉寒心輕咳兩聲,“湖上冰薄,水可是實打實的冷,你若是在我山莊病了,我怎麽同三莊主交代。”

“三莊主說什麽了。”

“你是我葉寒心的救命恩人,自然要好好招待,這是三莊主原話。”

燕回風握着長刀的手緊了緊。

葉寒心繼續道:“不然若是我說我有私心,你又要罵我了。”

“……我罵你做什麽。”

“你說杭州的雪會化,雁門關不會,我明白,”葉寒心撿起地上的油紙傘撐開,站定在燕回風面前,“戰事雖停,而狼牙軍氣數未盡,雁門關地處兵家必争之地,若敵軍意圖殊死一戰,你身為蒼雲軍一将,不可能置身事外。你總以為你同我不是一路人,總歸狼牙軍無從南下,我便在江南道過我的闊少爺似的安生日子了,是麽。”

燕回風又轉頭看雪:“你既然知道還問什麽。”

“常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蒼雲之兵甲武器出自我藏劍山莊之手,那天策府衆将,太原成千上萬的守軍,手中沾染胡虜血的□□鐵盾弓箭,也都是藏劍山莊所制,一寸山河一寸血,我江湖兒女,在國難面前何談置身事外?”

“……”

“退一萬步講,你心中有家國天下,而我心中有你,你願在城樓上浴血奮戰,我便願做你手中盾刀與你同生共死。若有半句虛言,我願堕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

“葉寒心。”

“在。”

“回去教我下棋吧,”燕回風接過他手中的傘,“你欠我的,從這一樣開始還。”

“你不走了?”

燕回風頭也不回道:“我起碼要吃回這一路花在你身上的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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