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4)

?"多爾衮這才将視線收回,然而望着我的眼神卻是散散的,沒有焦點。他怔了片刻,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淺淺一笑,"啊?沒什麽,還不是氣的!""沒見過生氣的人還能像你這麽笑的,你哪怕掀翻了桌子我倒也不怕,就怕你這種心神恍惚的模樣,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不無擔憂地問道。

他從鼻子裏哼出一聲:"鞏阿岱和錫翰惹麻煩了,這不,還叫我給他們善後。我能不惱火嗎?"見多爾衮這樣說,我倒也沒有先前那麽憂心了,"他們闖什麽禍了?值得王爺這麽生氣,可真是不容易。""皇上要去城郊游玩,他們只帶了五十名侍衛同去,又疏忽渎職,差點讓皇上被黑熊給吓到,惹得皇上大怒,回去之後向兩宮皇太後告了一狀。看到形勢不妙,他們害怕皇太後拿他們開刀,殺雞儆猴,問他們個渎職慢君之罪,所以忙不疊地寫信向我求援來了。"他漫不經心地解釋道。

我覺得這事情似乎并沒有多爾衮說的那麽簡單。然而此時他的手仍然按在信紙上,我也不能主動要求親自過目一番。

我十分不解地問道:"畢竟他們是朝廷重臣,皇太後沒有幹預政事的權力,不能将他們像處置家奴一樣地處治了,不是還得看你的态度,由你決定嗎?"多爾衮似乎若有所思,并沒有在意聽我的疑問,等我的話音落畢,過了片刻,他這才說道:"是啊,他們害怕什麽呀。虧他們還派信使日夜兼程地送來,仿佛我不在他們就性命難保一樣。"我看到多爾衮心不在焉的模樣,知道他正在思索着什麽,所以不便打擾,只能茫然地望着他。

許久,他舒展了眉頭,微微一笑,"好啦,別緊張了,快點吃飯吧,冷了就沒法吃了。""嗯,你也繼續吃啊。"我讷讷地招呼了他一聲,這才重新拿起了筷子,夾起一塊烤鹿筋,慢慢吃着。

"你先自己在這裏慢慢吃,我去給他們回封信。"多爾衮說着,雙手扶案站起身來,撿起桌上的書信,轉身離去了。

我心下狐疑,總覺得他的表現很反常。等了半晌,仍然不見他回來,我決定親自去看看。

來到東暖閣的門前,我對門口的太監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輕輕地将房門推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湊上前去觀察着室內的情景。

多爾衮坐在寬大的書案前,提筆在紙上不知道寫着什麽,只見他神色躊躇而遲疑,就像有什麽事情委實難決,手上的動作也非常遲緩,似乎思路阻塞,無從下筆一般。

我正悄悄地探看着,忽然見他粗重地喟嘆了一聲,将筆一折兩段,頹然地擲了出去,接着忽地起身,一揮手,将桌子上所有的東西悉數拂落于地。紙筆硯鎮滾落了滿地,名貴的玉石筆擱跌了個粉碎,而折子也散落得到處都是,被潑灑出來的墨汁沾染得一塌糊塗。

我頓時一個戰栗,從來也沒看到多爾衮如此勃然大怒,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盡管我心裏面畫滿了疑問,卻仍然驚悚于他此時燃燒正烈的怒火戾氣,邁不開腳步,猶如被釘子釘在了原地一般。

多爾衮望着一地狼藉,神情呆滞。過了許久,才從書案後走了出來,一直到窗下,步履緩慢而沉重,仿佛疲憊到了極致。

我忍不住走了進去,輕聲喚道:"王爺。"神情恍惚的多爾衮一眼看見我,一驚,第一個反應就是轉頭去看那邊的書案,"你剛才都看到了?""我不放心,過來看看,誰想你正在這裏發火。"他沒有說話,眉目間仍然掩飾不住愠色。

"你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我忽然生氣了,心底很是委屈,卻又對他不能硬起心來,"你把那些煩心的事一個人藏着掖着,遲早有一天會把身子弄垮的。"我看到多爾衮似乎在閉目沉思,于是一直沒有開口詢問,生怕攪亂了他的心神。

良久,他終于苦澀一笑,"眼下看來,也瞞你不過了。信裏說,自從那天陪侍皇上出游之後,東青就被傳喚進宮,再也沒有出來。他和讷布庫等人商議過,懷疑東青是被太後給軟禁起來了。"聽到這個消息後,我禁不住雙手一顫,"什麽?!能肯定嗎,太後怎麽敢如此铤而走險?"我不敢相信,又或者說不願意相信,然而聯系起多爾衮先前的失态,想必是可以确定。

他嘆了口氣,"若是不可信,我又何至于此?她們居然趁我不在,對我唯一的兒子下手,也真算是對得起我!"我慌忙撿拾起那幾張被墨汁染污了大半的信紙,迅速地浏覽一番,已經大致地看明白了信中內容。手一松,薄薄的信紙飄搖地落在地上,只覺得心慌氣短,我努力克制着極度的憤懑,"從盛京到北京,快馬加鞭十日就可以到達,可現在看來足足多耽擱了五六日,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想必是東青被軟禁起來的頭幾日,太後為了穩定人心,不被我的親信大臣們覺察,才故意召薩日格入宮觐見,用以拖延時間的。"多爾衮說到這裏突然頓住,"不對,有蹊跷。""究竟哪裏蹊跷?"

多爾衮也大感頭痛,躊躇着說道:"她拖延時間究竟是在等什麽呢?按理說既然打定主意挾制我,那麽她肯定很樂意通過這種渠道令我知曉,又何必故意隐瞞呢?"我也一時間摸不清頭腦,又撿拾起地上的書信,重新仔細地閱讀了一遍,忽然心念一動,明白了其中緣由的大概輪廓,沉吟一陣,猜測道:"我覺得,這其中的玄機,多半在于那樁所謂弑君大案上。誰都知道東青年幼,是絕對不可能有這等大逆念頭的,只能将懷疑的方向轉向你。可是就算羅織罪名,指明你犯了大逆之罪。他們又能拿你怎麽樣呢?"多爾衮冷哼一聲,"昔日皇上登基,我和鄭親王還有諸位王公、貝勒、大臣們對太廟宣誓,'有不秉公輔理、妄自尊大者,天地譴之,令短折而亡!'若要公然違背這一條,我就威信掃地,成了無恥小人,以後還如何號令群臣?"我憤然道:"怕這個做什麽?"

多爾衮出言提醒道:"熙貞,你別忘了,咱們的兒子還在她手裏,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呢。""太後肯定預料不到你會翻臉無情,不顧兒子的性命而斷然發兵。到了兵臨城下之時,她不交出咱們的兒子自然是死路一條,如果交出來,興許你還會留她一條性命,她會失去這點理智嗎?""嗯,你說得有理。"多爾衮凝神思慮了一陣,撐着身子吃力地坐了起來,"這樣吧,我給兩宮皇太後寫封信,和她們談談交換條件。"兩封信寫完,多爾衮又開始提筆給鞏阿岱回信,叮囑他暫時不要輕舉妄動,同時加派人手,尋查世子下落,确認世子确實無恙,再回信禀告。

他最後一筆寫完,方才稍稍松了口氣,回到卧榻上躺下。看到他疲憊地閉上眼睛,我不放心地問道:"王爺,依我看,明天的祭孔大典,你還是不要去了吧?派一位朝廷重臣代替你去致祭,也未嘗不可。""不行,今日朝會上已經确定了的,怎麽能朝令夕改?再說我突然不去了,還不是徒惹懷疑,讓群臣疑心我的身體狀況不佳?"他的回答是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所以我也不能再繼續反對。

我無奈地叮囑着:"那你明日還是乘轎去吧,也免得路上颠簸,也可以适當地令禮部官員削減部分繁文缛節的東西,免得你的身子吃不消。""嗯,我知道了,你叫人把信送出後,也早點歇息吧。"說完之後,他就不再言語了,眉頭仍然微微蹙着,也不知道是身體仍然不适還是在繼續焦思勞神。為了不打擾他,我安排人手将信送出後,轉身到隔壁睡覺去了。

這個不眠之夜是在輾轉反側中度過的,直到臨近天明,方才勉強入睡。不知道過了多久,被窗外的淨鞭聲響驚醒。我一骨碌爬起,從窗口向外探看着。

武英殿前偌大的廣場上,從漢白玉欄杆以下,按照品級排列的文武官員們,全部身着重大典禮時的吉服,井然有序地翻下馬蹄袖,鴉雀無聲地跪滿了整個廣場。放眼望去,果然是纓簪如雲,冠冕堂皇。

禮樂聲奏起,多爾衮穿了一身四團龍補的吉服,外罩黃紗衣,頭戴鑲嵌十顆東珠的吉冠,在數十名兩黃旗巴牙喇兵的簇擁下,登上了三十二人擡的杏黃銮輿。遍觀四周,但見法駕繁蕪,旌旗蔽空。這種排場與從前在盛京的比起來,無疑是盛況空前的。

在兩扇轎門關閉之前,多爾衮的視線忽然遙遙地朝我這邊望來,與昨晚比起來,簡直就是判若兩人。他現在的精神狀況極佳,整個人都煥發着自信而威嚴的容光,恍如君臨天下。對我注視了片刻,他向我投之以安撫慰藉的目光,我也還之以寬慰的笑容。

等最後一批官員全部離開廣場,已經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的光景,可見這次祭孔大典的隆重。望着重新恢複了寧靜和空曠的廣場,我忽然覺得心裏面空落落的。

現在已經是陰歷七月二十九。原本在秋老虎的時節,太陽本該有的,卻躲在雲層裏死不出來。悶煞了些鳥雀,一大片一大片地在空中飛旋,煩躁地叫着,像要把太陽呼喊出來。然而,卻陰霾依舊。

我心神不寧地擡頭望向蒼穹。忽然"呼啦"一聲,一只拳頭般大小的黑影從面前掠過,吓得我心頭狂跳,倒退兩步。

"連這些畜牲飛禽都來欺負我!"我恨恨地罵着,一轉頭正好瞥見了牆壁上懸挂着的弓箭。愠怒之下,我将滿腔憂煩全部發洩到了這群專門吃腐肉的飛禽身上。當即取下一張軟弓,搭上雕翎箭,瞄準黑壓壓的最密集一片,手一松,羽箭立即脫弦而出,徑直向烏鴉群中疾掠而去。

一聲哀鳴,一只烏鴉被射了個正着,随即就迅速栽落下來。殿外的侍衛們見到了,頓時大驚失色,立即趕來,齊齊地跪在窗外,勸阻道:"福晉,這烏鴉可千萬不能射啊,若是被攝政王知道了……""你們不說出去,他怎麽會知道?"我不耐煩地回答道,接着又抽出一支箭來,搭弓瞄準。

在滿人眼中,我此舉無疑是亵渎他們信奉的神靈。他們忙不疊地哀求着:"福晉若是見它們心煩,奴才等替您将它們引到別處就是,若是再繼續射殺,恐怕會招惹鴉神,降下禍端于大清啊!"我頹然地放下弓箭,好不容易等侍衛們将烏鴉群引走,我心情卻越發煩躁,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惶恐。忽然想起先前出行儀式上少了多铎的身影,我不由疑惑,招來早上侍候多爾衮起身的太監問道:"你可知豫親王今日為何缺席祭孔大典?""回福晉的話,豫親王昨日着了嚴重的風寒,卧床難起,特地遣人告假。主子只說了幾句撫慰的話,并沒有多問別的。"這多铎怎麽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祭孔大典的前一天病了呢?估計多半有假。

我又琢磨了一陣,忽然一個大膽的想法冒了出來,吩咐道:"你去叫人準備出行,要最簡單的,大家都換上便裝,不要引起外面百姓的注意才是。"以探病的名義,我由大批侍衛護送着出了皇城,多铎的王府就在德勝門外,沒多久就到了。

我進了王府,卻撞見了正在和妓女們搭臺子唱戲的多铎,看起來精神好得很。被撞破謊言的多铎很尴尬,急忙遣走了這些莺莺燕燕,換了衣裳,将我引到內廳。

我和他向來沒有什麽客套,此時更是開門見山:"東青大概被太後給軟禁起來了,我再三思量也拿不定主意,只好過來問問你的意見。""消息确切嗎?"多铎有點不敢置信。

我嘆了口氣,拿出昨晚接到的那封密信給他看,多铎迅速地浏覽了一番,神色一沉,恨恨罵道:"要麽說我哥就是犯賤,我早就說那個女人自從有了兒子之後就肯定變了心,他偏就不聽,好像魂兒都被那女人勾走了,當年先皇對她睬都不睬,就我哥那個傻瓜拿她當塊寶!這下好了……"盡管我心裏早已有數,然而這樁事從多铎的嘴裏說出來,就更是确鑿無疑了,于是我的心裏越發不是個滋味。

多铎似乎并不打算像以前那樣回避這個話題了,他坦率地說道:"嫂子,不管我哥究竟下不下得了狠心,咱們可都得站在一條船上。聖母皇太後和我哥那檔子事兒,我也就不在你面前避諱了。"我默然一陣,點了點頭,"我心裏多少明白點,十五叔就直言直語好了。""如今東青出了事兒,我哥怎麽個說法?他到底是死死抱住舊情人不放,還是要兒子囫囵個地回來?"我将昨晚與多爾衮的商議結果詳細地對多铎講述了一遍。

他靜靜地聽着,緩緩折上信紙,臉上逐漸恢複了一名沙場宿将應有的審慎和冷靜,沉思一陣,說道:"說句實話,我哥這人一旦牽扯到兒女情長方面,總免不了優柔寡斷。上次崇政殿上争奪皇位時,局面完全在咱們的控制中,他只要點個頭就可以登上寶座,可他猶豫什麽呢?還不是所謂的八旗穩定和那個莊妃?真是一念之差,鑄成大錯!""沒錯,王爺的确是謹慎過頭,凡事都要謀定而後動,又和先皇一樣愛惜名聲,所以不想動武,而蒙上弑君篡位的惡名。""在我們滿人這邊,名聲未必重要。"多铎嘆道,"只可惜我哥從小讀漢人的書讀得太多,也多少沾染上漢人好名的毛病。否則……"在沒有漢化的滿洲,無所謂嚴格的道德倫常的框架,基本上是以實力決定成敗,曲折幽深的權謀與維持微妙平衡的手段也照樣會失去用武之地。狐貍再狡滑也沒用,獅子大口一張就吃掉它了,除非它也有一口尖牙和滿身勁肌可以對抗。

"正是如此,我今日瞞着王爺過來找你,就是要對太後來個幹脆點的解決方式,咱們要準備一個出奇制勝的法子。"如此這般,我們計議了大約小半個時辰,一個大膽的計劃逐漸成形。

多铎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你覺得這個計劃能瞞得過盛京那一班人嗎?"聽多铎再次提到東青,我禁不住憂形于色,輕輕嘆息一聲,"正因為東青在她手上,我才不得不采取特別手段來解決此事。"我不是杞人憂天,就算多爾衮現在答應大玉兒不謀奪福臨的皇位,大玉兒也未必肯放東青回來。如果多爾衮鐵了心,就算是有誓書在前,也照樣反悔不誤。以大玉兒的精明,如何會料想不到這一點?

由于對原本歷史的了解,令我格外恐懼,也促使我不得不竭力避免宿命中的厄運最終來臨。"王爺只要在一日,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一旦王爺不在了,咱們絕對是最先被清算的倒黴鬼,到時候已經是太平盛世,有多少人願意跟咱們起兵造反?如果不反抗,那咱們肯定比誰死得都難看。"多铎沉思着,踱了幾個來回後,攥緊了拳頭,"我下定決心了,要幹就幹個徹底的!"說完之後,他又用關心的眼神注視着我,"嫂子,我看你就不要和我一道去冒這個險了。若是我哥知道你和我一道悄悄溜走,還不得火冒三丈?""我不是對十五叔不放心,畢竟這次主要是要救東青出來,我不親自去的話,實在是一刻也不得安心。"憂心忡忡地說到這裏,我又恨恨道:"如果太後果真對東青不利,我就豁出去和她拼了!"多铎無奈地答應了,"那好吧,我這就回去準備。現在城內凡是五百人以上的軍事調動必須有攝政王的手令和兵符,同時還要兵部的行文。我最多只能帶兩三百人秘密趕到永平,那裏都是我的部下,就好辦了。"我點了點頭,"如此甚好,咱們要在追兵趕來之前出關。""可是你該如何出來?要不現在咱們就收拾東西動身吧,現在就是出城的最好時機。"我沉默一陣,然後搖了搖頭,"我覺得此去甚險,前途難測,萬一……"惆悵和落寞的情愫漸漸湧上心頭,仿佛自己這一去就再難回頭一樣,"我要盡量拖延他知悉此事的時間。"出于不安的心理,我想在臨走前,寫封信把其中緣由交代清楚。還有,我答應給他縫一雙手套,這兩天閑暇時已經完成了一半,我想利用剩餘的時間把這份心意完成,算是稍稍彌補一下我對他的歉疚。

多铎問道:"你回了宮,該如何出來?等到晚上宮門下鑰,就更加困難了。""如何出宮,我自有辦法。"

……

等多爾衮回宮時,已經是日影偏西了。我放下手底的針線活,起身幫他更換衣衫,他的眼睛倒也挺尖,一轉頭就注意到了炕桌上的針線籮筐,"咦,你還說到做到,真就忙活起來了。"接着打量着已經完成了大半的手套,"速度還是挺快的嘛,讓我先瞧瞧。"還沒等我同意。他就拿起了已經縫好的一只套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檢視着,"老實交代,你這是不是作弊了?這針腳如此娴熟,哪裏像你這個生手做的?""王爺還真會誇獎人,雖然兜了個圈子,卻讓人聽了心裏更要舒坦幾分。"我的臉上開始發燙。我的女紅實在糟糕透了,也就是這手套縫起來簡單,又不用繡花,所以細心一些也能勉強過關,卻絕對當不起他這般誇獎。

"愛屋及烏。只要是你縫的,無論好壞,我都滿意。"多爾衮的目光又轉移到我的手上,"你也要小心,千萬別紮到手。"我微笑着打趣道:"呵呵,我若是真的紮破了手,你怎麽辦?是不是要忙不疊地過來幫我吸吮傷口?"我聯想到了現代時在電視劇裏經常看到的片段,于是拿來開涮。

多爾衮端起一杯涼茶,走到炕前,"你當我是屬蚊子的,那麽喜歡吸人血啊!"邊說邊坐了下來,順手攬住我的肩頭,将我手裏的針線都拿了去,"歇息歇息吧,別累着了。"我實在太留戀依偎在他身旁時的這種安全感。想到晚上我就要離開他,奔波千裏去拯救我的兒子,拯救我們的命運,就格外地緊張,甚至冒出一絲惶恐的念頭來。

"熙貞,你是不是又在惦記東青的狀況了?"許久之後,多爾衮開口問道。

"嗯。"我簡單地應了一聲,卻沒有再多說話。

多爾衮拉過我的手來,撫摸着,安慰道:"你放心好了,太後沒有膽量拿這個開玩笑的。只要我和她談好了條件,她自然會老老實實地将東青交出來的。"我忽然很想問,假如大玉兒果真謀害了東青,那麽多爾衮會如何報複?殺了她?他能下得了手?殺了她兒子,叫她同樣嘗嘗喪子之痛?這倒是比前一條更有可能性。不知怎的,一股戾氣漸漸蒙上心頭,暗暗道:"好,你下不了手,我不勉強,不過你阻止不了我替你下手。"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忍耐、在包容,即使一次次醋海翻騰,一次次黯然神傷,也依舊不對他吐露一句怨言。然而事到如今,我和大玉兒實際上已經到了狹路相逢,必須背水一戰的時候了。

即将離別時,總會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心跳急促而不安。

"王爺,已經戌時了,還是先把藥喝了吧!"我将一碗熱騰騰的湯藥小心翼翼地端上來,用湯匙攪和着,好讓溫度能夠稍稍降低一些。

由于下午時我們耽誤了不少時間,所以多爾衮一直忙碌到現在,也沒有将所有的奏折看完。他頭也不擡地說:"唔,你先放在那裏吧,我待會兒再喝。"我并沒有聽他的,而是直接将藥碗端到他面前,微笑着勸道:"湯藥太苦,你很不想喝,說不定我走了,你會叫人悄悄地把它倒掉,我必須親眼看着你喝下去才能放心。""誰說的?"多爾衮這下終于将目光從折子上轉移過來,盯着我看,"哪個奴才敢亂嚼舌頭,我就叫他以後再也說不出話來!"說罷,他把整碗湯藥全部喝了下去。

回到炕上,我繼續縫着手套,另外一只也快要完成了。周圍雖有好幾盞蠟燭,卻終究比不上陽光,我盡量湊在最明亮處,一針一線,生疏而緩慢地縫着。

"你着急什麽呀?反正我這段時間也沒空出去騎馬行獵。瞧你跟被人催着趕工一樣!這燭光昏暗,別累壞了眼睛。"多爾衮從書房裏走出來,舒展了一下肢體,又揉捏着手腕。盡管一般的折子我可以幫他代筆,然而親信重臣或者重要奏折,有許多話需要特別交代的,還是要他親自動手批示。這大半天下來,工作量也着實不小。

"沒關系,就差一點了。"我忙活着手底下的針線活,解釋道,"我這人性子急,有些事情當日若是沒有完成,就一直惦記擔心着無法入睡,所以還是盡量趕完吧。"多爾衮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從後面伸過手來,捉住了我的手,輕輕握着,"先放下來,我跟你說幾句話。"我見他的樣子很鄭重,于是心中疑惑,放下手中的針線,問道:"你要同我說什麽話?"他扳着我的肩膀,讓我轉過身來,然後握住我的雙手,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陣,似乎心事重重,不方便說出口一樣。

我用詫異的眼神望着他,"王爺莫非有什麽話想說卻沒有勇氣說出口?如果要是問我,那就盡管問吧。"多爾衮似乎躊躇了一陣,終于開口問道:"我問你,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是什麽?"我忽然感覺他似乎對我産生了一些懷疑,他這句話沒頭沒腦的,令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猶豫片刻,我回答:"丈夫要有責任心,妻子要忠貞,夫妻之間要互敬互愛……"這幾句話回答得模範而标準,沒有一點感情色彩。

"也就是說,不能對對方有半點隐瞞,要坦誠相對,是不是?"他并沒有留給我喘息和考慮對策的機會,緊接着問道。

"确實如此,只是我不明白王爺的意思究竟是什麽。"盡管表面上依然平靜而略顯疑惑,然而我的心正跳得厲害。

"我的意思是,咱們不妨今日就把平日隐瞞對方的那些秘密全部公開,毫不隐藏,而且不準避重就輕,這樣心裏才能徹底暢快,不是嗎?"說着這話時,他的眼眸裏竟然也帶了一絲忐忑,還有猶疑,好像連他自己都沒有下定這個決心。

我緊張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了,卻仍然保持着平靜的語氣,"我不相信,王爺有事情隐瞞熙貞。在我們新婚的第二日,王爺就對我說,他可以欺騙任何人,就是不願意欺騙女人;他可以對任何一個敵人冷酷,卻可以對自己的女人保持最大限度的仁慈。不是嗎?"多爾衮聽完這話後,忽然像如釋重負一樣,松懈下來。他攥緊了我的手,"那麽你呢,你真的對我沒有一絲隐瞞?"我毫不避縮地迎着他灼灼的目光,堅定地回答道:"只要王爺以真心對我,我必然以真心回報。要是我有半點傷害或者背叛王爺的意圖,那麽就……""好了。你不要說了,我相信你。"他的手上又加了一分力氣,握得我的雙手生痛,我強忍着沒有叫出聲來。

他疲憊而頹然地松開手來,搖搖頭自嘲着:"剛才是我胡思亂想了,你不要介意。"接着背過身去,仰望着窗外夜空中的一輪明月,不再說話了。

過了一陣,多爾衮聲音喑啞而低沉地說了一句:"謝謝你,你是一個聰明而善解人意的女人。我喜歡聰明的女人。"接着,就仰面躺了下來。他兩手交疊着放在腦後,靜靜地凝視着窗外,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我反複咀嚼着他的最後一句話,終于猛醒:他方才是想把他和大玉兒之間的關系徹底交代一番,包括過去和現在,以作一個了結。然而話到嘴邊,卻終于失去了勇氣。他害怕傷害我。舊事就如同沒有完全愈合的傷疤,在殘忍揭開的同時,既令他痛楚,也令我恐懼。

愛情确實是溫柔鄉,它的誘惑是無法用意志控制的,明知道是飲鸩止渴,卻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側耳傾聽時,多爾衮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我起身來幫他脫去了靴襪,又找了被子幫他蓋在身上,在我做這些的時候,他絲毫沒有反應,睡得很是昏沉。我知道,這是藥物起作用了。

看看剩餘的時間不多了,我抽身到書房,準備給他留一封書信,将我不告而去的緣由詳詳細細地解釋清楚。然而心緒煩亂的我,思路根本無法像往常一樣通暢,只覺得冥思苦想,斟酌艱難,匆匆地寫了幾遍,仍然覺得詞不達意。最後,只簡單地留下了寥寥數筆,最後一句是"事畢即歸,望王勿念,大事為先"。然後将這些廢棄的紙張在燭火前一一引燃。

看着飄落于地的灰燼,我的胸中湧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難以言喻。

我用最短的時間準備好了一切,僞造了數張密令以及調兵手谕,取來玉玺,一一端正地加蓋完畢。又多準備了幾張空白紙,同樣蓋上玺印,最後全部卷起來,妥善地塞進一只紙筒裏,蓋嚴蓋子。

回到卧房,我來到炕前,去翻檢多爾衮先前褪下來的外衣。在袖子的暗兜裏,我摸到了一串鑰匙。這是他開啓存放機要櫃子的鑰匙,我需要的是盛京王府的書房裏所用的那一把,那裏面有很多重要文件,自然也會有各個官員的把柄和證據。雖然我從來沒有打開來看過,但卻可以大致猜測出來。在必要的時候,我可以利用裏面的一些東西來挾制某些大臣,令他們不得不為我效勞。

我辨認出那一把,迅速地卸了下來,藏入自己的口袋。剛剛将剩餘鑰匙重新放回時,忽然聽到背後一陣聲響。我陡然一驚,趕忙轉過身來,卻見熟睡中的多爾衮翻了個身,将被子壓到了身下,鼾聲依舊,我這才松了口氣。

看看準備得差不多了,我換上出行時的衣服,穿上靴子,再次來到炕前,将已經縫好的那副手套連帶書信一起,端端正正地放在炕桌上。

我久久地凝視着他沉睡中的面龐,就像七年前,新婚之夜過後的早上一樣。他難得睡得那麽沉,即使我的手撫摸上去,也依然沒有任何反應。過去這些年,歲月多少在他的眉目間留下不易覺察的滄桑,還有當年沒有的倦容。

我俯下身來,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記,輕輕道:"王爺,你等着我的捷報傳來吧。"言畢,頭也不回地走了。

有"密令"和腰牌在手,我輕而易舉地帶領了一百名侍衛出了宮城和皇城。在西直門外,我們換上坐騎,一路疾馳,先後經過德勝門和永定門,雖然此時城門都已關閉,卻不得不對我們這一行人放行。聽着沉重的城門打開時巨大的輪軸所發出的摩擦聲,我心中篤定了。

出了永定門,在灑滿清輝的寬闊官道上快馬加鞭,很快就行進了十餘裏路。這時前方已經遠遠地出現了大量火把的光亮,很快對方也發現了我們,當先一人朝我這邊連連招手,"嫂子,我在這兒等你半天啦!"策馬迎上前去,勒住停下之後,我陡然發現,多铎居然在大半夜的穿了一身白衣,似乎與我們此次的秘密行動大不相符。裝潇灑也沒有這麽裝的,他也太嚣張了點,好聽點說,就是太有個性了。

"我的十五叔啊,你用得着穿得這麽紮眼嗎?"他狂放不羁地一揚馬鞭,遙指盛京方向,"咱們這次回去,當然是要用陽謀對付那些人的陰謀,用不着像個梁上君子一樣穿身夜行衣。就別耽擱了,咱們馬上趕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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