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3)
"那是當然,抽煙、吃牛肉、行獵放鷹,這三條缺一不可,只不過在這關內再弄個大圍場出來,恐怕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驅趕不少山中居民吧?""呵呵,你放心,有你這面鏡子在這裏時時刻刻地照着我,我怎麽敢有半點胡來呢?"多爾衮說到這裏嘆息一聲,抱怨道:"再說現在國庫幾乎枯竭,我也拿不出閑錢來搞這些不急之需,如果興建圍場,那些必須遷移的百姓自然要妥善安置。打仗要錢、修葺宮殿要錢、安頓流民要錢、撫恤遺孤要錢、為故明帝後修建陵墓要錢……這個'錢'字啊,最是磨人。如今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候,我還敢貪圖個人安逸嗎?"我心中黯然。這些牢騷,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發,也只有在夜晚燭下,對我這個妻子傾吐幾句,也着實可憫。
"這樣吧。"他思索了片刻,終于有了權宜之計,"我看這皇宮裏的使喚下人實在太多了些,現在正修葺宮殿,那些雜役不可或缺,但是太監宮女們起碼可以削減掉一大半,各留下三五百個就足夠了。這樣一來可以節省很多,你看如何?"我心中一喜,他倒是說出了我一直想說的話。"這樣最好,明朝之所以滅亡,多少也有閹宦之禍的成分,所以絕對不能讓太監人數過多形成氣候,也不能讓他們有任何插手國家大事的機會。""嗯,這個我會在意的。"說到這裏,多爾衮用信任而器重的目光看着我,"熙貞,你就是我的'賢臣',有你的輔弼,補充我的缺失之處,相信我大清的國祚起碼要超過明朝。"正事說得差不多了,他換了輕松的語氣,端起了酒杯,"好啦,別去想那麽多自己也管不到的事情了,你我幹一杯吧!""好啊!"我趕忙收斂了思緒,重新展顏舉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一杯酒下肚,他皺了皺眉頭,我問道:"怎麽了,莫非你覺得這酒不對胃口?""嗯。"多爾衮放下酒杯,"對了,上午不是有咱們府上送來的葡萄酒嗎?叫人去搬一壇過來嘗嘗,比較一下究竟孰優孰劣。"他指的是早上從盛京王府專門送來的幾壇葡萄酒,那是他的側福晉薩日格派人送的,說是怕王爺喝不習慣關內的酒,正好得了一些剛好到合适年份的佳釀,特地令人從盛京送來這裏。同時還有一封家書奉上,上面統統都是蒙古文,我不認得,卻也沒有過問。
沒多久,一只酒壇就搬來了,宮女将酒壇口的泥封揭去,然後傾入酒壺,小心翼翼地端上來,一一為我們斟滿。頓時,一股清新的酒香就淡淡地彌散開來。
我端起杯子來,沒有立即飲下,而是仔細地嗅了嗅:"這酒怎麽和平時咱們在盛京喝的略有不同?""哦,有什麽不同嗎?"
我看了看琉璃杯中酒,微微晃了晃,那紅寶石般光澤的瓊漿玉液溫柔地蕩漾着,"這酒的氣味雖然初一聞和平常的沒有什麽差別,但是仔細分辨,還是有點區別……我也無法形容,一時間說不清。"我猶疑地蹙起了眉頭。
多爾衮滿不在乎地問道:"喝杯酒而已,還甄別這麽仔細做什麽?好不好也要喝過才知道,照你這種說法,難不成你懷疑這酒裏下了毒,她想毒死我這個丈夫不成?"我也覺得是自己多心了,怎麽會鬼使神差地想到這些根本不存在的可能?"瞧你說的,我怎麽會往這上面想?再說了,就算懷疑這酒有毒,我也要替你先嘗嘗!"說完之後,舉杯一飲而盡。
多爾衮看着安然無恙的我,不覺失笑,"呵呵呵……假如這真是毒酒,我如何舍得你一個人獨酌?咱們死也要死在一道,免得剩下一個孤孤單單,凄凄怆怆!"接着也端起了酒杯。
"我不準你說這樣的胡話,不但今日不準,以後也不準。"我心頭忽然一陣悸動,一種莫名而酸楚的感覺襲上來,讓我很難受。我定定地看着他,生怕他再提到與生死離別相關的話題。
多爾衮本來端起杯子來正要飲下,聽到我這麽說,先是一愣,然後放下酒杯,"咳,你急什麽呀,我也不過是開玩笑嘛,戲言而已,不必這麽耿耿于懷。"我搖了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明知道你這是玩笑話,卻總是忍不住往不好的地方想……以後這樣的話,還是盡量少說為好,萬一不幸言中,一語成谶,可怎生了得?""好好好,我聽你的,以後不說了還不行?"多爾衮說到這裏時,笑容漸漸凝結住了,他久久地注視着我,似乎要揭開我心底的最後一層輕紗。
"你怎麽了,幹嗎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偷了你最寶貴的東西一樣。"我堅持着與他對視了片刻,終于偃旗息鼓,敗下陣來,只得尴尬而局促地問道。
他的目光中交織着難以言喻的情愫,終于,漸漸地恢複了平靜。"熙貞,這次咱們不開玩笑,你說實話,假如我死了,你會怎麽辦?"我一怔,用匪夷所思的眼神詢問着他,真不知道他今晚怎麽了,會突然想起這麽一個沉重而忌諱的話題。
如果那樣,我該何去何從?我躊躇着,猶豫着,艱難地選擇着。終于,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我幹澀地回答道:"我,我想會為你守一輩子。""要是我的兄弟侄子一定要收你入府,你會不會……"我忽然堅定地回答道:"我絕對不會讓他們得償所願的。"緊接着反問道:"那麽換成我問你,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麽辦?"多爾衮盯着我看了一陣,忽而釋然地笑了,"如果你死了,我也是和你一樣的選擇,就是為你守一輩子。"我啞然失笑,"你?不要騙人了,你三妻四妾的,怎麽個守法?"他搖了搖頭,神色鄭重地回答道:"我說的守,就是将你的影子永遠藏在我的心裏,再不會把自己的情交給另外一個女人--也就是說,你是我這輩子最後一個女人。"我這次再也笑不起來了,用雙手捂着臉,矛盾地閉上眼睛。都說男人的承諾是這個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我怎麽能輕易相信那些言情小說裏的千古絕戀?見異思遷,喜新厭舊是人的本性,我又怎麽可以被這些甜言蜜語沖昏了頭腦?
良久,我終于放下了手,故作輕松道:"淨說笑話了,哪裏有男人為女人守節的?"在這個古代,這的确是荒誕離奇的笑話。更何況,說這話的人還是一位跺跺腳地皮就得抖三抖的風雲人物。
"這個世上最難抗拒的就是歲月流逝。也許你現在因為我的外貌而留戀,可我終歸有一天會老的。"多爾衮沒有說話,而是起身下炕,走到窗下的鏡臺前,盯着那只包銀菱花鏡凝望了一陣,然後伸手取了下來。
"你我就像這面鏡子,不分彼此,休戚相關。如果這面鏡子突然摔碎了,一半徹底粉碎,剩下那一半,就永遠也無法找到與它相配的,也只有孤獨一世了。"我将鏡子取了過來,重新安放在鏡架上。"你的心思,我明白,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你沒有騙我。"接着将這個惆悵的話題轉移開去,"好啦,咱們不說這些了,回去喝酒吧!別被這類念頭影響了心思。"他也意識到自己确實走神了,于是展顏一笑,重新回到炕上坐下,端起酒壺将我的杯子斟滿,"剛才你都不等我,就一個人先喝了,這可不怪我啊……"我們兩個的酒杯剛剛碰到一起時,忽然外面的太監通禀道:"主子,內院的幾位大學士正在殿外求見,說是有最新軍報來禀告主子。"他無奈地放下酒杯,"你看看,連喝杯酒都不讓人安生,你先在這兒等着,我很快就回來。"接着吩咐道:"叫他們到東暖閣候見吧!"多爾衮走後,我兩手托腮,倚在桌子邊沿上沉默了一陣,覺得很是無聊,就端起杯子來把裏面的葡萄酒喝了個幹淨,覺得味道還不錯,于是再斟,再飲……不知不覺地,一壺酒被我喝得見了底。
旁邊的宮女趕忙過來想要将空酒壺添滿。我擺手制止住了,"算了,你先下去吧。""是。"宮女小心諾道,然後退到了門外。
這麽久多爾衮也沒有回來,估計有很多軍機大事要商議,看這種情形,他就算回來也不會再繼續飲酒了,沒準還要來回踱步思考對策,怎能繼續貪杯呢?
百無聊賴間,我起身下了炕,準備去書案邊看看今天還有什麽折子遺漏了,誰知正在彎腰提鞋的時候,忽然一陣眩暈。我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來。眩暈倒是消失了,不過取而代之的陣陣惡心反胃,很是難過。
我伸出顫抖的手扶住炕桌,正想喊人,卻終于屏不住,一下子嘔吐出來。外面的宮女太監們聽到屋內的異響,忙不疊地沖了進來,七手八腳地攙扶着我,"主子,主子!"這會兒工夫,我已經吐去了一大半,覺得胃裏漸漸舒服起來。"沒什麽大不了的,剛才酒喝急了,打個嗝就嘔出來了,不要大驚小怪。""主子貴體要緊,還是請太醫來瞧瞧吧。"我看着地磚上正緩慢地向四處蔓延開去的暗紅色酒液,心中疑惑,雖然我方才喝了不少酒,但是平時的酒量也不至于這麽差啊。不管怎麽樣,這般糗事若是還好意思傳太醫,不但小題大做,還讓人背地裏笑話我明明酒量差還要逞能,着實有失顏面。
"好啦,你們收拾幹淨後就都下去吧,不要到處傳說。"他們只得老實答應着,同時手底下沒有歇着,迅速地收拾完畢之後,方才惶恐不安地退去了。
過了一陣,多爾衮終于回來了,他聞到室內的氣味,不禁奇怪,"怎麽了,到處都是酒味?""啊,方才我一個不小心把酒壺碰倒了,灑得滿地都是,不過剛才已經收拾幹淨了。"為了免得他擔心,我連忙掩飾道。
他倒也沒有看出我在說謊,只惋惜道:"這麽好的酒被你浪費了,實在可惜啊!算啦,今天不喝了。""這是怎麽了?"我打量着多爾衮的神色,只見他的臉上帶着微微的笑意,"莫不是前線有什麽大捷,還是又攻下了哪座重要的城池?""看來什麽事情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多爾衮坐了下來,邊脫靴子邊說道,"有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當然是先聽好消息了。"
"那好,就先說好的。葉臣那邊的進展不錯,現在山西的絕大部分土地都已經落入掌中,各路大軍共平定直隸、河南、山西九府、二十七州、一百四十一縣,可謂是形勢一片大好啊!""哦,這倒值得慶賀。"話雖這麽說,不過這些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也沒有如何喜悅,"還有呢?""還有……還有就是,就是……"他伸手攬我入懷,摩挲着我的臉頰,笑道,"那些麻煩的事情還是不要破壞咱們的興致了,咱們趁着良宵美景,好好親熱親熱才是。"我起初還推擋了幾下,後來實在架不住他的熱情,終于被他拖上炕,抱在懷裏,扯去了外衣。他的大手逐漸滑落到我的小腹,輕輕地撫摸着,"我要你再給我生個兒子,和東青一道玩耍。"我本來想嘲笑一下他的相關能力,可是又一想到男人最忌諱這個話題,于是就收斂了些,"東青都快七歲了,這些年來咱們經常在一起,也沒再見到半點動靜,想要再生個兒子,恐怕沒那麽容易吧?""話不能這麽說,說不定老天已經賜恩于你我,現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種子在你肚子裏生根發芽呢。"他倒是比我還有信心,不過有信心也是好事,總比唉聲嘆氣,沒有希望要好。
"這倒也是,但願如此。"我點了點頭。
說話間,他的一雙大手已經上來,三下五除二,就熟練地将我衣襟和領口的紐扣悉數解開,"為了将來咱們的第二個兒子,現在就要努力奮鬥啦!"我尴尬地躲閃着,生怕他果真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把我脫個一幹二淨。門口的奴仆們已經悄悄地退開,順便掩上了房門,他們倒也識趣。
"這裏不合适吧……"我們雖然在炕上,然而這只不過是個相當于坐具的坐炕而已,并非卧房的大炕,更何況這裏還擺放着滿滿一桌酒菜,還沒有來得及收拾,不過看多爾衮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讓宮女們來打攪他的興致。
多爾衮毫不在意地把炕桌一腳蹬到旁邊去,以免阻擋了他的及時行樂和雲雨巫山,然後一把扯落了我身上的最後一件絲織物。他用燃燒着情欲火焰的目光打量着我的身體,滿是老趼的手悠然撫摸上來。
"唔……你不要總是這麽撩撥我好不好?"我的雙手繞到他的嵴背上毫無章法地撫摸着,遇到微微凸起的地方時,停頓下來。雖然看不見,我也知道那是他身上衆多疤痕中的一道,在戎馬生涯中,每個成名的将帥都難以避免這樣的創傷,他也不能例外。
我的心頭忽然湧起一股酸楚,"咱們的兒子可真是幸運,生在了好時候,等他長大了就不用再上戰場去冒炮火矢雨,受這麽多苦了……"多爾衮淺淺一笑,臉上露出了些許欣慰,"我也不希望咱們的兒子長大以後經歷這些危險,飽受這些皮肉之苦。他應該是一個忙碌于案牍的英明君主,而不是我這樣刀刃上舔血的武夫。""誰叫我這麽傻,不喜歡那些風流才子,偏偏喜歡你這樣的'武夫'呢?欲将輕騎逐,大雪滿刀弓,這才是男兒本色……"他俯下身來,溫柔地撫摸着我的小腹,然後低頭吻了下去,語音開始含混不清,"那好,你就給我孕育一個将來可以做大英雄的兒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做我滿洲最受人敬仰的巴圖魯……"雲雨收盡,巨浪平息,兩人均是大汗淋漓。他如釋重負地從我身上翻下,躺在旁邊粗重地喘息着。
我閉着眼睛回味了一陣,方才伸手過來蜻蜓點水似地在他的胸膛上游離着,調笑道:"怎麽,也沒有多長時間就把你累成這樣?"順便奉上流轉秋波。
多爾衮側過臉來,捏了一下我的鼻子,他眯着眼睛,淺淺一笑,"喲,看不出來嘛,你什麽時候學會這麽勾人的眼神兒了?簡直要把男人的魂魄都勾走啦,我都不敢看你了。"接着疲乏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算啦,我累了,要睡覺了。""瞧瞧你,一身臭汗的,還能睡得着覺?我看還是先洗個澡好了!"說完之後,我就吩咐外面的宮女們為我們準備洗浴物事。
"嗯,你令人準備就是了,我先休息一會兒……"說完之後,他就翻了個身,不再說話了。
等一切準備就緒,我喚了他幾聲,也不見動靜,再仔細一聽,居然漸漸響起了鼾聲。我又好氣又好笑地罵了一句,"還真是沒用,才折騰幾下就沒勁兒了,這麽會兒工夫就睡得跟死豬一般!"回頭見多爾衮仍然沒有任何反應,這才确認他确實睡着了,我只得悻悻地自己下地洗澡。
泡在水溫适宜的浴盆裏,只覺得渾身舒坦。我的眼皮越來越沉,幾次打架之後,就禁不住打起了瞌睡。
朦朦胧胧中,浴盆裏的水不知不覺地漸漸升高着,逐漸沒過了我的肩膀,一直到達我的脖頸。不知怎的,我的全身就像僵硬了一般,絲毫動彈不得,我能做的只有開口呼救。可是無論我怎麽喊,都沒有人出現,只有冷冰冰的水繼續緩慢上漲。
呼救聲向四面八方傳播出去,聲波在碰到周圍的牆壁之後,緩緩地折回來,同樣是"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奇怪,這怎麽不是我的聲音,而是一個男孩的聲音呢?
我忘記了求救,側着耳朵仔細聽着。這聲音怎麽如此熟悉,好像是……漸漸清晰起來,"額娘,額娘,快來救救兒子,快來救救兒子……"啊,這不是東青那稚嫩的聲音嗎?他怎麽會出現在北京,他不是在盛京的王府裏嗎?又怎麽會有呼救聲傳來呢?難不成他遇到了什麽危險?
"東青,東青,是你嗎?是你在喚額娘嗎?"我惶急地四處環顧着,可就是看不到東青那小小的身影,然而那個聲音卻一直不停地傳來,帶着哭音:"額娘快來救救我啊!再晚就來不及啦!""東青,你怎麽了,是誰要害你?你在哪裏,你等着,額娘這就去救你!"我極力掙紮着想要起來,卻像被泥塑住了一樣,一點也動彈不得。
正在這時,一個飄忽的身影漸漸出現,好像是一個女人,她背對着我向門口走去,一面走一面用溫柔的聲音哄着,"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害你的。你看看,這湖邊的風景多好啊,就像一面鏡子。走,我帶你去照照去,看看在裏面能不能映出你額娘的影子來……"這個女人的聲音并不陌生,然而奇怪的是,我卻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誰的聲音,只看到她的身影逐漸在門口奇怪的光團中消失,就再也沒有動靜了。
冰冷的水令我本來迷茫的意識逐漸清晰起來,我突然想明白了怎麽回事,一瞬間,只覺得天塌地陷。我如同瘋魔了一般,尖聲大叫着:"啊,啊……"在歇斯底裏的恐懼中,一雙手忽然搭上我的肩頭,我更加驚恐萬狀,叫得更加凄厲。
……
"熙貞,熙貞,快醒醒啊!"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似乎是多爾衮的聲音。我如同落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死命地抓住了那雙手,"啊,天哪,你快看……"奇怪,我什麽時候又能動彈了?
睜開眼睛,只見到自己仍然在浴盆裏,水面也并沒有升高,只不過溫度涼了許多而已。再看看,燭光依舊,陳設依舊,周圍一張張疑惑的面孔。我的尖叫聲引來了門外值守的太監和宮女們,他們正戰戰兢兢地簇擁在周圍,不明白我是不是着了什麽魔障。
"熙貞,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怎麽叫得這麽駭人?"耳畔是多爾衮關切的聲音,我一看,自己的手仍然緊緊地抓着他的雙手,已經掐破了他的手背,滲出點點血痕來。
"主子,要不要傳太醫來給福晉診視?"旁邊的太監小心翼翼地問着,他們全部都低着頭,不敢擡眼來看。我轉過頭去,才發現此時多爾衮什麽衣服也沒穿。顯然他被我的尖叫聲驚醒,光着腳就趕來喚醒我。
盡管這麽多人在場,然而赤裸着身子的他仍然泰然自若,絲毫沒有尴尬的意思。他搖了搖頭,"不必了,先侍候福晉出來穿衣,然後你們就退下吧!""嗻。"
等我重新穿好衣衫,坐在炕上之後,所有宮女太監都低着頭,悄無聲息地退下了,順便掩上了房門。多爾衮這才扳着我的肩膀,令我反轉過來,詢問道:"你剛才做什麽夢了,怎麽吓成那樣?"我心有餘悸,驚魂稍定後方才哆嗦着回答道:"我,我夢見東青說有人想害他,他一個勁兒地喊救命……我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卻又不見了,接着就看見……"我一面努力回憶着方才夢境中的情景,一面斷斷續續地講述着。
多爾衮聽畢之後,沉默了一陣,然後繼續問道:"你有沒有看清楚那女人是誰?"我冥思苦想了一陣,依然沒有任何答案,只得頹然地搖頭,"想不起來,一點具體的印象都沒有。"他伸出手攬我入懷,在我後背上輕輕地拍撫着,就像撫慰受到驚吓的孩子,"你不必害怕,只不過是個夢而已。你是思念孩子了,才會做這麽稀奇古怪的夢。""可是,我怎麽覺得那一切都非常真實?連身體上的感覺都是很明顯的,莫不是……"我猶疑着,設想着,"莫不是在提醒我什麽,提醒我要保護東青的安全?是不是真的有什麽人要害他?"多爾衮緊鎖着眉頭,似乎心事重重,然而口頭上仍然輕松,安慰道:"你應該是多心了。很多人都以為夢裏出現的人就是死人,其實這些不過是虛妄之說,難道你從小到大所夢見的人都死了嗎?"我搖了搖頭,"那倒沒有。然而會不會有所謂夢警,在提示着什麽呢?"我半信半疑起來,因為這個夢實在太與我休戚相關了,關系到我的兒子,我如何能不分外驚心?
"誰敢謀害咱們的兒子,除非他不想要九族的性命了!"多爾衮說到這裏時,臉色陰狠起來,"假如真有人謀害了東青,那麽我就把他釘在木架上,将他一點一點地剝皮抽筋,當着他的面把割下來的皮肉烤着吃,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剛剛回過神來,卻險些被他這種臉色和殘忍的話語吓到,"好啦好啦,你不要再說這些吓人的話了,我相信了還不成?""你不要再疑神疑鬼的就好,快點睡覺吧,都已經過了三更了。"多爾衮終于松了口氣。
我知道他很早就要起身來主持朝議,留給他的睡眠時間确實不多了,于是歉疚地說道:"都是我不好,你好不容易才能熟睡,卻被我大呼小叫地吵醒,還把你的手背都給抓破了……""沒關系的,反正我也一向睡不了多久,已經習慣了,正好趁現在醒來了,琢磨琢磨給史可法的那封勸降信該如何措辭。"聽他提到一個"信"字,我忽然想到了什麽,"對了,早上時五福晉送來的那封信上究竟是什麽內容,你同我講講。""還說不吃醋,這不是明擺着不放心嗎?"多爾衮一面開着玩笑,一面将那封家書的大致內容對我詳細地講述了一遍,他的記憶力非常好,我相信應該不會有什麽遺漏。
"……她還說,這幾壇葡萄酒是在皇宮裏的,她去觐見太後時被留下來陪同用膳,嘗到這種酒味道不錯,所以特地讨了幾壇回來,派人送來北京給我品嘗。"我頓時一怔,"這酒,是太後送的?哪個太後,聖母皇太後嗎?""這個她倒也沒特地區分。不過這也沒什麽區別,眼下她們都要依順着我的意願來,籠絡我還來不及,送幾壇好酒也不算什麽。"多爾衮毫不在意地說道。
我心中狐疑,然而卻想不出什麽東西來質疑,又不是太後叫薩日格派人大老遠送酒過來,我能懷疑什麽呢?"那五福晉有沒有說東青和東莪兩個孩子最近如何?"多爾衮輕描淡寫地回答道:"哦,她在信裏說,小皇帝很喜歡和東青在一道玩,在她寫信的幾天前,東青還陪同皇上到郊外去游玩了呢。後來皇上央求太後留東青在宮裏陪他讀幾日書,太後拗不過,只好恩準了。"我無話可說了,多爾衮幾乎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眼下他仍然是這副無動于衷的表情和語氣,我真懷疑他對兒子的關心究竟有幾分,尤其是比起他心目中永遠排第一位的軍國大事來說。
我不悅了,"這麽久沒見到兒子,你果然就那麽放心嗎?""咳,瞧你認真的,我不關心誰還能不關心咱們的兒子?這樣吧,我寫封信回去,叫他們給東青增加些侍衛;再寫封信給薩日格,等東青回府之後将他看緊一些,不準他私自出去游玩。"說着,他便披上衣衫下了地,來到書案前坐下。我趕忙過去幫他研墨鋪紙,看着他提起筆來在紙張上一行一行地寫下這些需要叮囑的話。等每張信紙全部晾幹之後,我将它們分別裝入不同的信封,題上不同的收信人名字,連夜叫人送走,這才稍稍安心。
剛迷迷糊糊地打了一個瞌睡,天就大亮了,我伸手一摸,枕邊空蕩,多爾衮已經起身上朝去了。我心事重重,睡意漸漸消散,于是翻身坐起,沖外面招喚了一聲:"來人哪!"很快有太監在門外恭敬地詢問着:"福晉有何吩咐?"在暖洋洋的陽光照耀下,我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傳太醫過來!"而後頓了頓,補充道:"不要驚動別人。"沒多久工夫,一名太醫就匆匆地趕來了,他跪在炕前,"不知福晉貴體何處不适?"我搖了搖頭,"我倒也沒什麽,找你過來不是診脈的,而是讓你檢驗幾壇葡萄酒,看看裏面是否有什麽不該有的東西。"太醫顯然一愣,按理說檢驗酒食方面有專門人手,并非他的職責所在,可見到我鄭重其事的模樣,他立即意識到了這件事非同小可,于是立即諾了一聲:"嗻。"我做了個手勢,侍立在門口的太監立即為太醫引路,帶他到酒窖檢驗去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太醫趕來回禀了。我忙問道:"如何?那幾壇酒可曾檢查出異常來?"在我的盯視下,太醫謹慎地回答:"回福晉的話,并無任何異常之處。""一點都沒有?"
"微臣已仔細檢驗,确實沒有任何纰漏,請福晉安心。"太醫非常肯定地回答道。
"那好,你下去吧。這事兒不要對其他人說起,明白嗎?""回福晉的話,微臣明白。"
等太醫走後,我斜倚着靠墊琢磨了很久,莫非真的是我太過狐疑多慮了?大玉兒如果居心叵測,在酒裏下毒的話,難道不害怕薩日格自己喝了之後中毒身亡,将她暴露出來?再說她怎麽能肯定薩日格會送酒來北京呢,難不成這是她假惺惺地給薩日格出的一個主意?可我也好端端地躺在這裏曬着太陽。
此時的窗外,鳥兒的啼鳴聲更加歡快了,微風溫柔地輕拂着,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麽的祥和安寧,似乎并沒有任何危險的因素潛伏。惴惴的心情終于漸漸淡去,我逐漸恢複了寧靜的心态。
一直到天色擦黑,桌子上的膳食都快冷了,處理完軍國大事的多爾衮才回來用膳。
"我看你不對勁兒,又在擔心什麽呢?"多爾衮發覺了我的神色不妥,于是中止進食,擡起頭來注視着我。
"王爺,你說咱們能不能把兩個孩子接到北京來?一直遠離咱們,我總歸還是放心不下。"不久之前,我的右眼皮開始隐隐作跳,人都說"左眼跳福,右眼跳禍",我又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多爾衮絲毫沒有斟酌,就立刻否定了我的提議,"不行,眼下正是我拖延遷都日期的時候,要是這會兒工夫都等待不了,就急不可耐地接家眷入京,豈不是表示我已經扔下盛京的朝廷不顧,即将篡位了?""眼下誰不知道你準備自立的念頭,又何必顧忌這些清議呢?"多爾衮神情平靜,胸有成竹地說道:"你不必着急于這一時,剛林和馮铨正在四下聯絡那些大臣們,不出三五日,就會有一份百官聯名的勸進表呈上,恭請我進皇帝位的。到時候我就派人回盛京,請小皇帝退位,封他一個親王爵位,接到北京。""我總覺得這事兒沒有這麽簡單,畢竟聖母皇太後也非尋常女流,她會一點覺察沒有,不想一點對策?"我總覺得,有些事情越是表面上平靜,危險就越是難以預測,對于大玉兒的心思智慮,我是從來不敢小觑的。
多爾衮握着一只茶杯,輕輕地左右旋轉着。名貴的正德官窯特有的黃釉,在周圍的巨燭映照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其實對于聖母皇太後這樣的女人來說,只有斷絕一切讓她試圖染指朝政的念想,她才會徹底安分下來。"他說着這話時,眼睛中閃爍着異樣的光彩。
我正詫異于他這種複雜的眼神時,門外傳來了太監的通禀聲:"主子,盛京方面有緊急書信到,請主子即行拆閱!""哦?是誰的信?"多爾衮一愣。我的心頭也猛地一跳,轉臉向門外望去。
"回主子的話,是領侍衛內大臣鞏阿岱差人日夜兼程,火速送來的。""把信送進來吧。"
很快,一名太監低垂着頭,躬着身子進來,将一封漆了火印的書信呈上,然後小心翼翼地退去。他拿起信封拆開,抽出裏面的信紙,一豎行一豎行地看了起來。
我心下疑惑,盛京能出什麽事情?如果要是緊急軍情,理應是留守的濟爾哈朗寫信經兵部傳遞過來;如果要是城內發生什麽變亂,也應該是步兵統領何洛會來信;而鞏阿岱是負責皇城衛戍的,他這麽火急火燎地派人送信過來,難不成是內宮發生了什麽變故?
"怎麽回事,信裏面說了些什麽?"我看到多爾衮的臉色起先是凝重的,到後來漸漸陰郁起來,就像結了一層厚厚的寒霜,所以連忙詢問道。
他擡起頭來,卻并沒有迎上我詢問的目光,而是将視線轉移向對面的幾盞正燃燒着的蠟燭,定定地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訝異地望着他,卻看到茶杯裏的水面上,本來瑩亮的光漸漸流動起來,然後一片片地破碎開來,就像銀閃閃的魚鱗一般,原來他按在桌面信紙上的手正在微微顫抖。我慌了,伸出手來按着他的手背,輕聲喚着:"王爺,王爺,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