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3)
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你果真有這麽好心?"吳克善疑惑着問道,"你到時候可別再給我栽一個起兵叛亂的罪名,将我科爾沁部夷為平地!""咳,王爺這就是多慮了。"我一臉和藹地說道,"科爾沁是大清多年來的忠實盟友,王爺完全可以将罪過都推到濟爾哈朗他們身上,就說他們蒙蔽幼主,挑唆攝政王與兩宮皇太後之間的關系,而王爺則是過來'清君側'的。至于與豫親王的交戰純屬誤會,王爺可以推說是手下出現了叛徒,引起嘩變,誤傷自己人。"接着,我詭異地笑了笑,故作暗示,"攝政王如今在外征戰,內部穩定是很重要的,他不想在朝廷上仍然有人同他作對;而科爾沁的王爺貝勒沒有一個在朝,相信您也知道漢人那個'遠交近攻'的典故吧?卧榻之外的,做朋友最好了。"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吳克善終于妥協了,"那好吧,我就相信福晉一次了。""好,那咱們就一言為定!你幫我說服太後自願去北京,我就讓王爺全身而歸,絕不追究今日之事。"我信誓旦旦地說道。
協議達成,我心中冷笑。先讓他們黑吃黑,由吳克善出賣濟爾哈朗等人;然後按約放吳克善回蒙古,同時派人一路散播他兵敗被俘的消息,等他回到科爾沁之時,就面臨着威信掃地,尊嚴盡失的可怕局面,如果都這樣了他還能繼續坐穩位置,那他就是神了。
永福宮的午後,格外靜谧安寧,清風徐來,片片枯黃的楊葉簌簌飄落,又在石板地面上翻滾起舞,始終不肯徹底寂靜。
當我進入永福宮的庭院,停住腳步時,大玉兒正坐在結滿累累果實的葡萄架下,悠閑地撫摸着一只全身油亮的黑貓。那黑貓本來正慵懶地蜷縮着身子,聽到我的腳步聲,就立即轉動一下靈活的耳朵,扭過頭來盯着我看。
它的瞳孔正處于一道狹長細線的時候,眼睛似乎光亮得過了頭,透着一絲邪魅,那種類似于魔鬼般的光芒。
大玉兒似乎并沒有覺察我的出現,黑貓卻忽然掙脫了她的手,悄無聲息地竄了過來,跳到我身邊的石凳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它忽然豎起全身的毛,露出尖利的爪子,極其敏捷地抓在了我的手上,然後迅速溜回大玉兒的腳下。
"哦,原來是妹妹來了,怎麽都不派人通傳一聲,我好出門迎接啊!"大玉兒擡起頭來,聲音平和地說道,盡管這話的內容很虛僞,然而從語氣上卻一點也聽不出。
我淺淺一笑:"怎麽敢勞太後親自迎接?再說了,您腳下的貓兒方才不是已經迫不及待地招呼我了嗎?"大玉兒朝我的手背上望了一眼,做出驚訝狀,"哎呀,想不到這畜牲竟然敢傷害妹妹,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接着朝伏在腳下的黑貓狠狠地踹了一腳,那貓吃痛,"喵嗚"一聲,迅速地竄開了。
"畜牲不通人性,也是有情可原的,倘若換成人,還沒等到那種地步就已歇斯底裏,就是最大的可悲。"我淡淡地說道。
"呵呵,數月不見,妹妹連說話都更加玄機莫測了。"大玉兒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是我疏忽怠慢了,怎麽好意思讓妹妹就這麽站着同我說話呢?""多謝太後賜坐。"我撩起袍角,在她對面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太後從昨天到今天,可當真是悠閑得緊哪。"大玉兒捏着手裏的佛珠,緩緩地,一粒一粒地撥弄着,優雅而從容。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那幅珍藏于故宮中的畫像,那是已經年過花甲的她,樸素而雍容,端坐在榻上,也是這樣撥弄着佛珠的。在無聲的較量中,身處逆境的她,似乎比我還要淡定。難怪,難怪多爾衮至今還對這個女人念念不忘。
"妹妹這就是過謙了,我在妹妹這個年紀時,究竟滿腦子在想些什麽,到現在都弄不清楚;就算是今日,比起氣魄、膽識來,終究還是比妹妹遜色一籌啊!"我不動聲色,"太後未免過譽了,我今日前來,是想看看太後這邊準備得怎麽樣了?這盛京的宮殿實在太小了,還比不上北京的一座王府,攝政王不想委屈了太後,所以很有誠意地請太後移駕,到北京去安享富貴。""哦?是嗎?北京的皇宮雖大,卻不會有我的尺寸之地,終不及這遼東舊土,住得習慣了,人就懶得挪動了。""那可就由不得太後了,太後執意要留在這裏,除非……"看到大玉兒都到了這個地步,還繼續頑固,我實在失去了耐心。
大玉兒似乎并不膽怯,她平靜地問道:"除非什麽?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放心讓我留在這裏?""太後這就未免言過其實了,我怎麽可能冷酷到這個地步呢?"接着,我話音一轉,冷冷地笑着,"你不過是一個窮途末路的敗軍之将而已,我沒有必要,也用不着對你趕盡殺絕,這樣反而顯得我氣量狹小。"大玉兒的面部表情終于起了變化,猶如一粒石子落入死水,她的眼睛中終于有仇恨的光芒在閃耀,然而她的語氣卻沒有憤怒的意思,"我仍然低估了你。以前,我一向以為你是一條豺狼;現在看來,你更像是一條狐貍。有時候殺人未必是最大的冷酷,而将敵人從精神上殺死,才是最大的殘忍。恭喜妹妹,你現在已經具備了這些條件。"我忽然發現,和大玉兒這樣的人談判,實在是非常困難的任務,我可以面對任何一個男人都保持着巧舌如簧的狡黠,然而遇到她這樣一個看起來寵辱不驚的女人時,卻發現自己也有嘴笨舌拙的時候。
"多謝太後的評價。不過呢,太後也是一個聰明人,我絲毫不擔心你會尋死覓活。所以,還請太後就不要再推三阻四了,老老實實地搬到北京去住吧。""是不是當我到達北京之時,就正好趕上攝政王的登基大典呢?如今這麽一來,他就再也沒有不去篡位的理由了,我相信他會這麽做的。"說着這些話時,她并沒有注視着我,而是眼神迷茫,仿佛在自言自語。
"攝政王究竟如何行事,是他自己決定的,與我無幹,我現在也不能對太後保證什麽。不過呢,我還是希望太後能夠接受我的條件。""什麽條件?"
"這個條件對于太後來說,是相當優厚的。等太後和皇上搬去北京居住,攝政王也必然會用錦衣玉食供養着你們的,就像當初的計劃一樣--太宗皇帝剛剛駕崩之時,攝政王準備謀取帝位,他當時說,可以給九阿哥封個爵位,娘娘自然也可以搬出宮去與九阿哥一道居住,這樣他探望起來也方便許多……"說到這裏時,我注意到大玉兒的神色漸漸迷惘起來,不知道究竟是在後悔呢,還是在陶醉。其實我很想将她所有的幻想全部打碎,親眼看看她成為一條喪家之犬而惶惶不可終日的頹敗模樣。然而,此時東青仍然在她手中,為了東青的性命,我不得不繼續與她周旋下去。
"至于這次叛亂,也全在攝政王是否準備追究了。科爾沁一部的生死存亡,就全在太後的一念之間了。"她沉默了良久,終于擡眼問道:"那吳克善呢?他現在在哪裏?我想見見他。"看來大玉兒雖然接不到外面的消息,卻也猜測到了大概。正好,我也想讓吳克善出來現身說法,勸說他妹妹老老實實地接受我所提出的條件,也免得夜長夢多。
"當然可以,只不過現在卓禮克圖王爺正在清寧宮裏與母後皇太後敘話,別說你們兄妹,就是他們姑侄兩個,也有八年沒見面了,自然有很多話要說,也只好勞煩你再等等了。"我之所以讓吳克善先去見哲哲,就是有把握他能說服哲哲,等到連哲哲都妥協了的時候,就不由得大玉兒不肯就範了。
"那皇上呢?他現在在哪裏?"
我微微一笑,"太後盡管放心,我已經令錫翰将皇上保護起來了,任何人也傷害不了皇上--不過,如果有人想要傷害攝政王世子的話,那麽我就不能保證皇上能夠繼續安然無恙了。"大玉兒保持緘默,看起來似乎滿腹心事。我冷笑一聲,"當然,你不要以為你執意隐瞞,我就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要想得到世子的消息,我完全可以派人将所有侍奉你的奴才們抓起來,威逼利誘。只不過到了那時候,太後所面臨的待遇,就沒有眼下這麽優厚了。""世子究竟在哪裏,我也不知道,就算是拿任何人來脅迫我都沒有半點用處,我想你就不必白費心機了。"大玉兒的臉上忽然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在我看來,大玉兒這根本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敬酒不吃吃罰酒。壓抑了許久的怒火終于噴發了,我當即轉頭對外面吩咐道:"來人哪,把皇上'請'過來!""嗻!"
沒多久工夫,福臨就被侍衛帶來了,他一看到大玉兒,就像見到了救星,立即張開小手朝她撲了過去,"皇額娘,皇額娘!"大玉兒将福臨摟在懷裏,撫摸着他的小腦袋,安慰道:"皇上不用怕,額娘沒事,咱們娘倆都不會有事的。"福臨仰起頭來,疑惑着問道:"額娘是不是在騙兒子啊,要是真的沒事,為什麽宮裏面突然多了這麽多人,個個兇巴巴的,還把那些宮女太監們全都關了起來,也不讓我出去玩,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沒等大玉兒回答,他又怯怯地回頭看了看我,"是不是真像額娘說的,十四叔想要奪走兒子的皇位,把咱們都抓起來關在地牢裏受苦呢?"看到我一臉愠色,福臨更加惶恐,"十四嬸千萬別生氣啊,那都是額娘說的,不關我的事兒,您可千萬別不讓東青來陪我玩耍。上次我不過是出去一下的工夫,東青就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額娘說他回府去了。可從那以後東青就再也沒有進過宮,我也搞不懂他究竟是生病了還是十四嬸不放他出來呢……"福臨畢竟是童言無忌,我相信他并沒有說謊。我蹲下身,和顏悅色地招呼着福臨,"來,皇上到十四嬸這邊來。好幾個月都沒有看見皇上了,我心裏也很惦念着呢。"大玉兒臉色灰白,她起先不想放福臨回來,可是卻不得不顧及到此時的形勢,只得松了手,放任福臨怯怯地走到我這邊來。
我伸手将福臨抱了起來,雖然他只有六歲,但也不算輕了,眼下我身體虛弱,就更為吃力。然而我表面上卻依然從容自若,帶着一臉溫馨的笑容,在福臨那胖乎乎的小臉上親了一口,然後說道:"皇上知道嗎?你剛剛滿月時,十四叔和十四嬸都曾經到永福宮來探望過你,當時你也就,也就這麽大小。"說着在福臨的身上比畫了一下,"還躺在搖籃裏面,看着我們這一幫大人。當時東青還睡在我的肚子裏,沒有鑽出來呢。我也是像現在這樣抱着皇上,結果壓痛了還在肚子裏的東青,他立即就抗議了,在裏面狠狠地踢打,害得我不得不放下你……"福臨被我逗笑了,用小手擺弄着我衣襟上的珊瑚珠串,"是這樣啊,難怪我從小和東青玩耍時,就經常被他打得鼻青臉腫,原來他是為了報複啊!十四嬸,你下次帶他過來見我,我向他賠禮道歉,請他不要再記恨我了好不好?""呵呵,皇上這就是說孩子話了,哪裏有臣子敢記恨皇上的呢?不過呢,東青能不能出來見皇上,也不是我能作主的,因為東青現在在哪裏我也不知道。"福臨好奇地問道:"皇額娘不是說東青已經回府去了嗎?十四嬸怎麽會不知道他在哪裏呢?""十四嬸哪裏會欺騙皇上呢?皇上如果想東青繼續陪伴玩耍,就要問問太後,請她放東青出來,這樣不就好了嗎?"說到這裏時,我故意朝大玉兒看了一眼。
福臨當然不明就裏,他不悅地向母親問道:"皇額娘,您怎麽能騙人呢?十四嬸是不會害我的,東青也是我最好的玩伴,您幹嗎不放他出來呢?"面對兒子的質問,大玉兒的臉上逐漸露出悲哀之色來,她嘆息一聲:"皇上,你怎麽會連額娘都信不過呢?就算是任何人欺騙利用皇上,額娘也不會這樣做的。"我冷笑一聲,"皇上年幼,并無失德之處,我不願意傷害皇上的性命,除非太後一意孤行,也就別怪我翻臉無情了。"接着,神色決然,一字一句地說道:"別以為這是恐吓,我李熙貞說到做到,絕無食言!"大玉兒的身子微微一顫,慘笑一聲,說道:"我并非不信,只不過世子确實不在我手裏,你就算殺了皇上,我也照樣交不出來。"福臨也發覺氣氛不對,雖然不太明白我們之間的對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卻也隐隐地嗅出了火藥味,"皇額娘,十四嬸,你們不要吵了,我不再找東青玩了還不行嗎?"我沒有理睬福臨,而是用狠戾的目光盯着大玉兒,只覺得氣悶塞胸,格外難受。許久,我的臉上終于擠出笑容,冷冷道:"好的,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來糾纏太後了,既然太後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但我相信,肯定有人很樂意說出世子的去向的。"接着,我将福臨抱了出去,一路頭也不回。福臨慌了,極力想要掙脫我的懷抱,奇怪的是,我的手臂卻下意識地越收越緊,仿佛又恢複了平常的氣力。
"十四嬸快點放開我呀,我快要喘不過氣來啦!"福臨的聲音帶着哭腔,奮力掙紮着。
"皇上,皇上!……"大玉兒的語調雖然凄楚到發顫,卻絕口不提東青的下落。
我越發心硬如鐵,心中恨恨道:"大玉兒,我也要你嘗嘗骨肉分離的滋味。假使東青真有什麽不測,我就叫你兒子陪葬!"回到府中,我感到渾身酸痛,極其乏力,不得不躺在椅子上,閉目沉思着。回想了一下,我心中更加疑惑,難道大玉兒真的不知道東青的下落?不可能啊,明明是她将東青軟禁起來的,這宮中禁衛重重,他一個六歲幼童如何能逃脫出去?如果他當真逃脫,那麽鞏阿岱等人如何能一無所知,他又怎麽可能到現在都沒有任何訊息?
一個可怕的念頭越來越強烈,莫非,莫非大玉兒已經将東青暗暗謀害了,現在根本交不出人來,所以也只得推托是不知道去向,生怕我一怒之下結果了福臨的性命?
我等不及了,一面匆匆地向門外走去,一面自言自語着:"不行,我非要親自去審訊那幫奴才們,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才好。""小姐!"阿娣的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她疾步趕上,拉着我的衣襟哀求着,"奴婢雖然不懂得醫術,但也聽人說過,中了毒的人不能輕易行動,等深入到了心脈或者五髒骨髓,就是神仙也難救了……您千萬別再忙碌勞累了,那些事情就交給其他人去辦吧!"只走了這幾步,我就覺得心慌氣短,身子禁不住地晃了晃,卻仍然咬牙撐住了。我一聲不吭地甩開她的手,繼續向外走。
誰知道剛剛邁出了門檻,就見到阿蘇臉色惶急地趕過來,差點一頭撞到我身上。他一怔,然後很快反應過來,迅速地打了個千兒,跪地道:"奴才冒失了,望福晉降罪!""究竟什麽事兒急成這般模樣?"我沒有說多餘的話,簡單直接地問道。
阿蘇的臉上露出了躊躇猶豫的神色來,"這……""有什麽話不好說的?"我不耐煩地問道。
"回福晉的話,奴才并未查清世子的下落。不過有幾個奴才已經招供,他們雖然不知道世子最後究竟去了哪裏,卻親眼看到太後……"阿蘇說到這裏,額頭上已經冒出層層疊疊的冷汗來,卻不敢擡袖擦拭一下。
"怎麽,太後對東青究竟怎麽了?"阿蘇見我逼問,也只得照實回答:"他們看到太後'賞'了世子一粒藥丸,要求世子立即服下,世子執意不肯,竟然被太後下令,由他們幾個動手,給強行灌了下去……"聽到這裏,我的喘息漸漸粗重起來,只覺得胸中陣陣作痛,禁不住一陣劇烈的咳嗽,幾乎喘不過氣來。
"福晉!""小姐!"阿蘇和阿娣一齊搶步上前,扶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擡了擡手,想說什麽,卻根本說不出來。好不容易将咳嗽壓了下去,我掙脫開他們的手,從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鋒利的劍,緊緊攥着劍柄,幾乎神志不清地朝門口沖了過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大玉兒,你這個毒婦,我非要當着你的面親手送福臨上路,我要你生不如死!
恍恍惚惚間,只見門外轉進來一人,他見到我這般失态的模樣,頓時吓了一跳,連忙伸手抱住了我,"嫂子,嫂子!你快點清醒一下啊!"聽到他的聲音,我這才分辨出他是多铎。握着劍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直到再也把持不住,"當啷",寶劍摔落在地磚上,猶自嗡鳴。與此同時,一口鮮血從嘴裏直噴出來,染污了多铎那潔白的衣襟。
在渾渾噩噩中,眼前的景物全部影影綽綽起來,只覺得全身冰冷異常、疼痛難忍,仿佛正在被萬蟻啃噬一般。我吃力地呻吟着,先是喃喃地喚着東青和東莪,接着又神志不清,含含糊糊地喚着:"王爺,王爺……"接着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到眼前的那個人。
一雙溫暖的大手立即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裏同樣有着厚厚的老趼,很像多爾衮的手。他強忍着哽咽,安慰着我:"你放心,我在這裏,我會一直守着你的。"我幾乎分不清他究竟是多铎還是多爾衮了,只覺得自己有滿腹的話要對他傾訴,這些日子裏壓抑得太累了。我斷斷續續地繼續說着:"太好了,太好了……我,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不肯來盛京見我呢……王爺知不知道,我這幾日來有多想你……"那雙手絲毫沒有放松,他繼續溫言安慰着我:"你放心好了,我不會生你氣的,你這麽一門心思為我,不惜出生入死,還要忍受那麽多委屈。我現在什麽都不要,就要你好好活着!"我勉強撐着眼皮,極力擠出了一絲笑意,"這就好,這就好……我很困,我先睡了……"
昏昏沉沉地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隐約聽到身邊似乎有個小孩子在哭,腦海中的意識很是遲鈍,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好像這不是東莪的哭聲,那是……"額娘,額娘!你快點醒醒啊!是兒子不對,都怪兒子……嗚嗚……"這聲音分明是東青的。奇怪,我是不是在做夢,還是病得糊塗了?他不是蹤跡全無嗎,怎麽又會突然地回來呢?
我仍然固執地認為這不過是個美好的夢境而已,只要一睜開眼睛,就會立即消失于無形。于是,我貪婪地閉着眼睛,繼續傾聽着這個夢裏面的聲音。
緊接着,傳來了多铎愠怒的聲音:"你怎麽才知道回來?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呢!你知不知道,你額娘突然變成了這個模樣,就是因為接到這樣的消息!""都是我的錯,十五叔要打要罵就沖着侄子來吧。我是想等到你們徹底勝利了再回來,給你們一個突然驚喜的,卻不知道額娘中了毒,現在成了這個樣子啊!"東青拖着懊悔的哭腔,無奈地解釋着。
接着,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我的手上,溫熱溫熱的,極其真實,讓我終于發覺,這絕非夢境。心中由是一喜,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此時已經到了掌燈時分,在燭光下,多铎那身沾滿了黑褐色血污的衣衫并沒有換下,而是僵硬地站在那裏,氣得臉色鐵青,"你還敢狡辯,幸虧你不是我兒子,否則我打得你滿地找牙!你先別僥幸,看這件事兒被你阿瑪知道了,怎麽狠狠收拾你!""十五叔,我……"
東青剛剛說到了一半,就發現我已經醒轉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頓時洋溢着極度的興奮,臉上的淚珠還顧不上擦拭,就欣喜叫道:"啊,額娘你醒了!"我并沒有立即對東青說話,而是扭過頭來,沖着剛剛浮出一臉驚喜表情的多铎說道:"好了,十五爺,別再訓孩子了,他畢竟只有六歲啊。"多铎憤憤地瞥了東青一眼,無奈道:"算啦,你額娘就是一門心思地寵溺着你,要不然怎麽會心急上火到了那個地步呢?我就暫且不提你這一茬了,還不趕快向你額娘認錯?"也不知道東青究竟哭了多久,只見這孩子的小臉已經漲得通紅,眼圈都紅腫了。他抽噎着問道:"額娘的身子現在好些了嗎?剛才真是快要把兒子吓死了。"我此時身體虛弱,說多了話會很吃力。喘息了一陣,我用慈愛的目光打量着東青,伸手去抹掉他臉上的淚水,笑道:"東青不哭了,你不是說要當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嗎?哪有大英雄還哭天抹淚的……""嗯,兒子知道,兒子以後一定使勁兒憋着,堅決不哭出來讓別人笑話。"東青認真點頭。
"讓額娘瞧瞧,我的東青瘦了沒有,有沒有被別人欺負……"我摩挲着他的小腦袋,細細察看着,喜悅之餘,忽然想到了先前聽到的那個可怕訊息,難道其中有誤?眼下看着東青,一切無恙,活潑健壯,這是怎麽回事呢?
想到這裏,我驟然一驚,勉強用手肘支撐着坐起,緊緊地盯着東青問道:"對了,我聽幾個太監招供說,你被太後強行灌下了好像是毒藥的藥丸,你怎麽到現在都平安無事呢?"東青嘿嘿一笑,小臉上透露着得意,"兒子确實人小力薄,掙紮不過。可是等接下來我被關押起來之後,就瞧着四周無人,用手指壓着嗓門眼,硬是給嘔出來了,然後清理幹淨,任誰都沒看出來!"我和多铎都相顧愕然,一個六歲的孩子,如何能從看守森嚴的宮廷中全身逃出,的确令人匪夷所思,"那你究竟怎麽逃出來的,是誰救了你?""這個……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的。"東青回答道。
我心中狐疑,于是吃力地伸出手去,握住了東青的一雙小手,盯着他的眼睛看。說實話,這次劫後重逢,我發現他的眼神似乎要比以前少了一分童真,多了一分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成熟,這讓我非常訝異。
"額娘,您這是……"
我正色問道:"東青,你說實話,是不是有不少事情仍然在瞞着額娘?"旁邊的多铎也早有猜疑,見到我這麽問,他也嚴厲地盯着東青,問道:"我不相信你這麽個小孩子能輕易逃出太後的手掌心,除非這事情的前前後後本來就是有所布置的,究竟什麽人在幫你,你還要繼續隐瞞多久?"東青表現出一臉無辜狀,委屈地回答道:"額娘、十五叔,你們都誤會我了,這不全是我的主意,我的師傅也有份,還有阿蘇、明珠他們一幹人,都摻合進來了……"我和多铎一齊瞪大了眼睛,想不到不過是一點沒有根據的懷疑,卻的确成為了現實。"什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這其中曲折太多,兒子笨嘴拙舌,也講不清楚,還是讓他們幾個過來回話好了。"東青低垂着頭,小聲說道。
我朝阿娣看了一眼,她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起身來。穩了穩神,我朝外面吩咐道:"來人哪,去把祁充格和明珠、阿蘇找來,我有話問他們。"這時門口侍衛的通禀聲傳來:"禀福晉,您要見的幾個人都已經等候在門外了,不知福晉是否現在傳見?"我一愣,然後答道:"好,叫他們這就進來吧。"四個人魚貫而入,紛紛行禮,"奴才給福晉請安。"當我看清一名少年的面孔時,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因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索尼的二兒子索額圖,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什麽時候投靠東青的?
根據索額圖的詳細講述,我總算徹底明白這場風波的前因後果了。
索額圖一直被索尼鄙視虐待,心裏很是怨憤,出于報複心态,他千方百計地打算來投靠多爾衮這邊的勢力。他無意間結識了明珠,成了幾乎可以換帖子的好友。沒多久,明珠就被招入王府當了侍衛兼世子伴讀,他就格外巴結起明珠來,多次央求明珠能給他向世子引薦。東青覺得索額圖為人精明識相,又兼索尼之子的特殊身份,就私下收了他做親信。偏巧這段時間他們正籌備着一件秘事,也就拉索額圖入夥了。
原來祁充格和多爾衮的其他親信一樣,巴巴地望着多爾衮早日登基為帝,他們好飛黃騰達。偏巧他的學生東青也适時透露出想當儲君的意向,于是師徒倆一拍即合,開始了緊鑼密鼓的籌劃。這件機密大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他們三個外,也只有明珠、阿蘇,還有祁充格的好友剛林。
于是就發生了看似偶然的弑君事件,東青被軟禁,明珠被下獄,一時間風聲鶴唳,其實一切都差不多在他們的預料之中,并且順利地按照他們的設想進行着。
明珠被囚,他父親雅尼哈自然心急如焚,趕忙去找鞏阿貸,而鞏阿岱等人同樣蒙在鼓裏,吃驚不小,于是就趕忙派人送信來北京。不料由于信使疏忽,遺失了信件,耽誤了幾日。這樣就無意間形成了個時間差,讓大玉兒的毒酒提前一天到達北京,被我不慎飲下。
而盛京這邊,由于索額圖的特殊身份,令大玉兒認為他是可信任之人,所以特地把将東青遷出宮禁隐藏的任務交給他辦。索額圖就利用職權之便,帶着東青一直逃到了城郊,在他先前已經準備好的住所隐秘下來。他害怕被大玉兒追究,索性也不回盛京了,這兩人就這麽老老實實地在郊外躲避了将近一個月……以東青作為誘餌,引得多爾衮一怒之下廢黜小皇帝,這的确算是"攻其所必救"的高明招數。只不過他們想不到的是我會親自前來,東青這才忙不疊地趕回王府,不然還不知道要繼續磨蹭多久。
我忽然将嚴厲的目光望向了阿蘇和祁充格,冷冷地問道:"既然我已經回京,為何不肯及時通知世子回來,或者如實将世子的情況告知?"兩人一齊叩頭,惶恐地答道:"奴才等有罪,還請福晉責罰!"多铎聽到這裏,也明白了其中的玄機,随即臉色一沉,愠怒着訓斥道:"你們果然好算計,明明知道福晉回來了卻故意不去通知世子,讓福晉久久不能得到世子的消息而焦慮,想要等着福晉幾近絕望之時殺掉皇上,這樣就替攝政王徹底鏟除後患了,是不是?"言及此處,多铎的神色更加怕人,"直到下午時阿蘇親眼看着福晉病發危急,知道弑君大戲恐怕瞧不成了,這才良心發現,急忙跑去把世子找了回來……我問你們,這事兒攝政王究竟知不知道,還是幹脆就是他授意你們這樣幹的?"我的心幾乎跌落到了谷底,如果事實果然如此,那麽多爾衮的心機之深,竟然在我的預料之外。無形間,我就像一顆自以為是的棋子,被更加高明的他巧妙操控着,一步步,頭也不回地奔向楚河漢界,九死一生……我的丈夫啊,在你的心中,究竟還有誰可以不被利用?
"回王爺的話,攝政王起先并不知道此事,奴才等絕對不會洩露這個秘密。"被多铎這樣一針見血地诘問,向來沉穩持重的祁充格也開始額頭冒汗,"攝政王也是起了疑心,特地問詢剛林才得知此事的前因後果的。他索性将計就計,放任福晉和王爺繼續在盛京行事,同時派遣譚泰率軍前來,協助福晉和王爺将濟爾哈朗等人一網打盡……直到早上譚大人率大軍入城後,親自前來将攝政王的密信交給了奴才,奴才方才知曉。""密信呢?"多铎臉色冷硬地伸出手來,一點也不客氣地問道。
"回王爺的話,為了隐秘起見,奴才閱讀之後,已經在譚大人的叮囑下将其焚毀了。""果然,很高深的計策,很良苦的用心。"我苦笑一聲,然後淡漠地對多铎說道,"罷了,不必追究了,想必王爺心裏十分明了。"接着對衆人揮了揮手,疲态盡顯,"你們都下去吧,我也乏了,要休息一下。""嗻。"衆人猶豫着對視後,又一并退下了。
東青也是一臉慚色,卻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得怯怯地說道:"額娘,都是兒子不好,一直隐藏着不肯出來,害得您着急上火……"我搖了搖頭,寬和地說道:"這件事也不怪你,你用不着再三檢讨。"然後用堅定的眼神望着他,"記住,等你阿瑪登基之後,你必然是大清未來的君主。為了權力的穩固,你必須要做到心如鐵石。你阿瑪如果一早能這樣,肯定早就當皇帝了,也用不着再費這麽一番折騰。"東青的眼中閃耀着渴望的光芒,方才的慚悔也減輕了許多,他點了點頭,"嗯,兒子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