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

就分別被五六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們給制住了。被我這麽一說,他們望向鳌拜的眼神,說不出的古怪。

"別聽這個女人瞎掰,先殺了她再說!"圖爾格一臉猙獰,沖鳌拜大吼道。而一邊同樣受制的濟爾哈朗則是臉色灰白,仿佛見到了末日一般,既不甘心,卻又絕望。

鳌拜聽到這一提醒,總算緩過神來,方欲動手時,鞏阿岱、冷僧機、讷布庫三人已經迅速擋在我的身前,代善的聲音在後面響起:"鳌拜,你瘋了嗎?你竟然敢殺攝政王福晉,你想要滿門家眷陪你送死嗎?"就在這時,院門外的喊殺聲忽然如潮水般湧起,幾乎震得地皮發顫,廳內所有人都轉頭去看,只見院門開處,大批士兵們沖了進來,一個個滿臉殘酷的殺氣,局勢立即扭轉。同時,一張張弓拉作滿月,閃着寒光的箭镞,密密麻麻地對準廳內所有人。

"快,把這裏統統圍住,不準放走一個叛軍!"何洛會高聲命令着,指揮着手下大軍将院落圍了個水洩不通,個個劍拔弩張。只需他一個手勢,廳內所有人都将被覆蓋在箭雨所織成的巨大羅網中。

直到這時,我才終于放松了緊繃着的神經,虎口處也跟着火辣辣地疼痛起來。我一面強忍着,一面用從容鎮定的語氣,對在場所有人宣布道:"凡是鳌拜的手下全部聽着,你們誤從叛逆,罪不致死。倘若立即放下兵器,處置從輕;倘若繼續頑抗到底,就別怪我們狠辣無情了!"短暫的寂靜,整個院落裏幾乎鴉雀無聲。終于,起了一陣騷動,有人開始放下兵器了。在非生即死的兩條路前,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這樣一來,立即起了連鎖反應,不斷有人放下兵器,跪地投降。

當最後一個士卒也跪下時,只剩下鳌拜一個人神情僵硬地站立着,顯得格外突兀,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敗局。

這個時候,濟爾哈朗終于嘆息一聲,問道:"福晉,不知攝政王可否會給我們幾個留一條生路?畢竟……"我沒有立即回答。說實話,我恨這些人恨得牙根直癢,心裏只巴望着如何讓他們付出最慘重的代價,而不是如何假意寬仁,向他們承諾什麽。

在濟爾哈朗近乎乞求般目光的注視下,我緊緊地攥了攥拳頭,臉上居然硬生生地擠出了笑容,連聲音也是平和而沉穩的,"叛逆大罪,為十惡之首,除非天下大赦……屆時,攝政王也許會念在你們舊日的戰功上,考慮放你們一條生路,死罪可免。"大赦,或是清朝正式遷都,定鼎北京;或是多爾衮正式登基為帝,這兩樣大事,只要有其一,就肯定要大赦天下的。當然,後面這個步驟,此時我是絕對不會透露半句的,哪怕所有人都已經心知肚明。

說到這裏,戛然而止,"活罪難逃"四個字終究沒有脫口而出。這時我的心裏已經暗暗盤算着,等到善後時,多爾衮究竟會如何處置這些人。

代善用極其複雜的眼神看着濟爾哈朗,許久,感慨道:"真想不到,你阿瑪當年如此,你二哥當年如此,如今你也重蹈覆轍,叫我怎麽說你好呢?""成王敗寇,我也沒有話說,認輸就是。只不過,這是非曲直,忠奸善惡,根本就是糊塗賬,怎麽算也算不清楚的;至于太祖太宗,與我阿瑪和二哥之間的恩怨仇恨,其中玄機,你禮親王自然心裏有數。"濟爾哈朗說到這裏,臉色又恢複了平靜,起碼也保持了作為愛新覺羅家的男人所應有的尊嚴和體面。他對鳌拜淡然道:"好啦,你也放下兵器吧,就算你不怕死,也得為家裏的妻妾老小的性命考慮,總不能連累他們跟着一起陪葬吧?"鳌拜的神色已經由起初的惱怒、不敢置信,到後來的頹喪、呆滞,直至徹底放棄。只要有一線生機,他是不會選擇死亡的,也許先前會有一時氣血沖頂,可是徹底冷靜下來之後,他還是做出了和濟爾哈朗一樣的選擇。

"咣當"一聲,他扔下了手裏的刀,然後用桀骜的目光環視了一圈,"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快拿繩子來把爺捆起來?"這場驚心動魄、跌宕起伏的兵變就如同疾風驟雨一般,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也不知道是在方才的激戰中受了內傷,還是潛伏在身體裏的劇毒又再次發作了,我看似閑适地将雙臂抱在胸前,暗暗地壓制着胸口,以勉強緩解巨大的痛楚。周圍火把通明,站在已經浸染了大片大片鮮血的臺階上,我一言不發地看着善後步驟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福晉,您的臉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受了傷?還是趕快回去休息,找大夫來診視診視吧。"鞏阿岱不無擔憂地看着我手上深深的傷口,問道。

我原本正在走神,聽到他這麽一問,先是一愣,然後搖了搖頭,"不着急,我要等等豫親王和穎郡王他們的消息。"接着細細打量着他,因為此時他的衣衫上也濺染了許多血跡,我不清楚他究竟有沒有受些皮外傷,"方才幸虧貝子及時援救,否則我現在怎麽可能站在這裏?"鞏阿岱連忙謙辭着,"福晉不必如此在意,保護您的安全是奴才的本分,令福晉親身涉險,已經是奴才很大的失職了。方才之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是了。""對了,今日宮禁輪值的正好是你弟弟吧,他那邊并沒有什麽異動吧?"我低聲問道。

"回福晉的話,自從酉時宮門下鑰之後,他就派兵嚴密地把守住各個宮門,連只蒼蠅都沒放進去,就更不消說讓裏面走出一人了。"鞏阿岱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道。

"嗯,這樣就好,不能讓外面的任何人進去通風報信,也不能讓裏面的任何一個人試圖悄悄地溜出宮外,告訴錫翰,倘若逃了重要人物,就不要再戴那個紅頂子了。"我着重叮囑道。

先前鳌拜發現情況有異,中途離席去調兵時,肯定也派了人趕去禀報大玉兒。如果宮禁把守不嚴,被人鑽了空子,或是逃了大玉兒和福臨,或是狗急跳牆的大玉兒将隐藏了許久的東青突然推出來當做擋箭牌,那麽我無疑就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地步。

心中默默念着:"東青啊,你究竟在哪裏呢?你可千萬不能有事,一定要活蹦亂跳地回來,誰要是敢威脅你的安全,額娘就算是豁出性命去,也要和她拼了!"這時,冷僧機也到近前來請示:"福晉,不知罪臣濟爾哈朗、索尼、鳌拜、圖爾格、遏必隆五人究竟關押何處為好?還有他們的部下親信們,是否也要一并擒拿關押?"我略略思索一下,吩咐道:"這樣吧,就先把他們分別關押到刑部大牢去,不得給他們串供的機會。"要知道,這等謀逆大罪,肯定要審訊很長時間,其中各種供詞互相矛盾,推诿攀誣之類的情形自然難以避免。要想将他們一一定罪,必須要再下些工夫才行。

想到這裏,我決定将濟爾哈朗特殊對待,以做各個擊破之用。

"對了,濟爾哈朗畢竟身份不同,還是暫時将他軟禁在自家的王府裏吧。務必要看守嚴密,好吃好喝地供着,卻絕對不能讓府中的任何人與他接觸。至于他們的那些親信部下,要對他們宣布:攝政王寬仁,只糾禍首,不知情者一律不予連坐,令大家少安毋躁,原地待命,不準散布謠言。倘有違者,嚴懲不貸!"要事雖然安排完畢,我卻不急着入宮,反正現在那裏水洩不通了,她就算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我要等多铎那邊的消息傳來,等到盛京的所有防務都被我牢牢控制之後,再去找大玉兒來個最終的談判。

殘局收拾完畢,我回到內堂去休息,代善看我的臉色不好,于是立即找大夫來替我診脈,看看是不是受了什麽內傷。

"小人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還是上次的那個醫士,他剛一進來,就立即跪地叩頭,惶恐不安地連連請罪。

代善一愣,陰沉着臉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小人不該對王爺有所隐瞞,其實昨日小人替福晉診脈,當時就已經發覺,福晉并非是生了什麽病症,根本就是中了劇毒,而且還是一種慢性發作的劇毒,已經快要蔓延至五髒六腑了……"大夫老老實實地說出了實情。

這下倒是把代善吓個不輕,"啊?怎麽會這樣?"說到這裏,不無擔憂地朝我望了一眼,生怕我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這個狀況,我早就知道了,你現在說出來也無關大局。"我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此毒确實無解。""回福晉的話,确實如此,所以小人當時沒有敢當着您的面照實說出來。"代善先是愕然地看着我,接着像明白了什麽,他嚴厲地盯着大夫質問:"我問你,昨夜聖母皇太後向你秘密問詢時,是不是特別命你欺瞞本王的?""正如王爺所料,聖母皇太後似乎對福晉的病情特別關注,在得知福晉其實是中毒的消息後也并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已知曉……"接着,大夫将昨夜的對話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番。

代善頓時惱怒,一拍桌子,罵道:"你究竟是誰的奴才,平時吃誰的飯還不知道?你就算照實告訴本王,莫非太後還能派人過來殺你?如今看到太後陰謀敗露,你才知道跑出來承認,早先你幹什麽去了?"望着吓得抖如篩糠的大夫,我不禁起了憐憫之心,畢竟他們都有妻兒老小要養活,誰願意因為多嘴多舌而送了性命?于是寬和地說道:"好了,王爺也不必治他的罪過,畢竟他也有他的難處。"接着話音一轉,"再說了,我還要感謝他将這件事告訴聖母皇太後,否則她就不會輕易放棄今晚的大好機會了。"代善神色一變,很快就反應過來,于是不耐煩地将大夫攆了出去,"這裏沒你的事兒了,還不快滾!"等到大夫忙不疊地謝恩,如蒙大赦般地退去後,代善已經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來如此,倘若不是這條'苦肉計',太後如何能放棄在我這邊預設伏兵的準備?"接着感慨道:"我險些中了她的奸計,後來你突然登門,她就急着逼我殺你滅口,我當時就懷疑她是不是另有陰謀,怕被你揭穿。你站在廂房門口時,我曾經朝你暗暗使過眼色,就是為了提醒這個,她正在裏面躲着偷聽。"聽到這裏,我回想一下,倒也是,代善是何等精明圓滑之人,如何會在表情上輕易露出了破綻而不打自招?可見他确實是在悄悄提醒,要我注意背後。于是,我點了點頭,"是啊,看來果真如我所料,太後當時的确正在暗處監視,才臨時改變主意的,否則她一旦殺我滅口,豈不是陷王爺于不義,令王爺不得不上她那艘船?"代善忽然想到了嚴重處,神色一凜,問道:"莫非太後就是在送往北京的酒裏面下的毒?這麽說來,攝政王豈不是也……""這個,王爺不必擔心,假若攝政王也已經中毒,我還大老遠地跑回來辛苦地折騰什麽?我那不過是臨時編造出來的謊言,用來麻痹太後的,否則今日之勝又怎麽能這般容易?"我仰靠在椅子上,感覺越來越乏力,連說話的聲音都低沉喑啞了。

代善的心中顯然是五味俱全,他的臉上出現了古怪的神情,"唉,想不到,想不到啊……不過福晉也不必憂愁,興許天無絕人之路哪!"聽着他小心翼翼的安慰,我沉默了片刻,然後勉強笑道:"但願真如王爺所說吧。不過,王爺今日突然邀我前來赴宴,卻不肯說明原委,也着實将我吓出一身冷汗啊!"代善頗顯無奈地回答道:"我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畢竟也無法徹底肯定攝政王的真正态度,也只有借福晉來試探了。你當真來了,我也就放下心來,這才按照先前答應你的,設法将他們幾個集中起來,試圖調停。至于後面發生的事情,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這一夜,我一刻也未曾合眼,就是為了等待多铎那邊的消息。直到拂曉時分,東方的天際出現了魚肚白,終于有人來報,說是他們的大軍已經獲得全勝,即将開入盛京。聽到這個消息後,我心裏的又一塊石頭也終于落了地。

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我扶着城垛,遠遠地望去。只見成千上萬的軍隊正朝這邊源源不斷地開來,宛如一條巨大的長龍,而且這條巨龍身上,正煥發着勝利的光芒,幾乎可以令此時的天色徹底光明。何洛會已經下令打開城門,迎接多铎的大軍順利入城。此時,勝利已經完全地把握在我的手中了。

遼東的初秋,已經有了不少涼意。曉風吹得我衣袂飛揚,那股蕭瑟的寒意,似乎一直冷到了骨髓,我感覺自己就像一片枯枝上的黃葉,連最輕微的風都承受不起,顫抖着抱住了雙肩。

忽而,感覺有什麽東西從後面披在了我的肩上,頓時一陣溫暖,不論是身體還是心頭。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多铎,他脫下了自己的披風,來幫我禦寒。

在黎明的天色中,我隐約看到了他此時的眸子裏所飽含的悲傷,幾乎濃得如不久之前的夜色,或者像陳年的墨塊,極難化解開來。

"這裏風太冷,你還穿得這麽少,身子怎麽受得了?"多铎的話音中透着一絲難言的苦澀。

我幾乎動容。回憶起來,我和多爾衮夫妻七年,似乎,似乎他從來沒有主動在我感到寒冷的時候,替我披上衣衫,說一句噓寒問暖的話,他大概只習慣被女人侍候吧。

盡管心中酸楚,然而我仍然不肯将這種情愫洩露半分,臉上露出了溫馨的笑容,"哪有這麽嚴重?我現在還好,所以才趕來瞧瞧你的大軍凱旋,也好徹底放心才是。"多铎盡管一開始有些失态,不過也很快恢複過來,用略帶喜悅的口吻,将此次夜襲的戰況向我詳詳細細地講述了一番。果不其然,其過程和結果和我先前預算得差不多。

"哦?那你又是怎麽順順利利地拿住吳克善的?"對于吳克善這麽容易就做了俘虜,我不免感到意外。

多铎也不禁失笑,"呵呵,你猜怎麽着?我率領大軍殺入他們的大營,居然一路沒有像樣的抵抗,被我輕輕松松殺奔到了中軍大帳前。一掀帳簾,好嘛,吳克善這家夥居然鼾聲大作,睡得跟死豬差不多,仔細一看,原來他喝得酩酊大醉了。我馬上叫人把他拖起來綁成粽子,他只有殺豬一樣大叫的分兒。""這下好了,咱們總算有拿去交換東青的籌碼了。"正說話間,忽然看到入城的大軍中,居然有明顯的杏黃色裝束,我仔細一看,這些不是兩黃旗的人嗎?不禁愕然,"怎麽,連兩黃旗的人都來了?"要知道,在遼東除了盛京,根本沒有其他兩黃旗的兵馬駐紮,唯獨關內,有譚泰率領的正黃鑲黃兩旗共一萬人馬。事情發展到這裏,令我始料未及。

"瞧你急的,我的話不是還沒講完嗎?"多铎眨了眨眼,笑道,"我将吳克善的大軍殺得遍野奔逃時,又有另外一路大軍朝這邊撲來,原來他們的後續軍隊剛剛開到,足足有幾千人馬。這下可好,我們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眼看着就要被他們翻轉勝局時,忽然斜刺裏殺出一路援軍來,打的正是兩黃旗的旗號。我一問,原來是譚泰奉了我哥的命令,趕來盛京助咱們一臂之力的。你說說,我哥是不是個'隔江鬥智'的諸葛孔明?"我感嘆道:"他不但預料到了太後等人的陰謀,及時下旨改變了何洛會他們的祭陵日期,還派出兩黃旗的大軍回京平叛,要是沒有他這兩招,咱們現在恐怕已成了喪家之犬。"事實表明,多爾衮雖然看起來什麽都不做,卻早已在不動聲色中将局勢牢牢地把握住了,可是,他能夠知道我現在的情形嗎?雖然沒有辦法拯救我的性命,但是能不顧一切,快馬加鞭地趕來盛京就好了。到時候就算是于事無補,但也好歹可以見我最後一面。

正在感慨萬千之時,背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我回頭一看,原來是譚泰來了。他幹淨利落地打了個千兒,朗聲道:"奴才參見福晉,請福晉金安!"我擡了擡手,"不必多禮,譚大人快點起身吧!我方才聽豫親王說幸虧你救援及時,不然他那邊就勝負難料了,你來得果然巧啊!""回福晉的話,全仗攝政王料事如神,派遣奴才率軍晝夜趕來,才遇上了豫親王他們,正好并肩作戰了。""大人這麽快就率軍趕到,這一路奔波辛苦……對了,你是什麽時候接令出發的?""正好是八月初一當天,攝政王宣奴才入宮觐見,給奴才安排了這個差事,囑咐奴才務必要火速趕到盛京,否則耽誤了大事,就拿奴才的腦袋是問。"原來如此,看來這個時候多爾衮是絕對不可能預測到我已經中毒,所以指望他趕來盛京看我,恐怕根本來不及了。想到這裏,我禁不住極度失落,神色黯然起來。

不明就裏的譚泰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麽,福晉莫非身體不适?""沒什麽。"我搖了搖頭,強忍着內心的苦楚,問道,"那,在你臨行前,攝政王有沒有命你捎封信給我,或者讓你傳個口信,問問我這邊的情形?""回福晉的話,沒有。"

"真的沒有?"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懷疑出了什麽問題。

這怎麽可能?莫非他真的生我氣了,因為我的不告而別;因為我隐瞞着他找了多铎同去;因為他惱火于我居然在他的藥裏加了催眠的成分;因為他發現我竟然偷盜了他随身攜帶的機密櫃鑰匙……更要緊的是,多爾衮肯定已經猜到我會發現那機密櫃中的荷包和平安符,他不願意被任何人窺探這個隐藏多年的秘密,一旦被我揭露,那麽他肯定是惱羞更甚于愧疚的。正是因為這些緣故,所以他保持了緘默,算是對我的不滿吧。

譚泰顯然也覺得多爾衮這種毫無表示的做法,的确冷漠了些,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捏造出謊言來欺騙我,只能低着頭,回答道:"奴才不敢欺瞞福晉,攝政王确實沒有另外的交代。"我就像泥塑的一般,愣愣地站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正在冉冉升起的日頭,又見曙色緋紅,正如七年前,我決定将自己的命運和那個男人緊緊連在一起時,也是這樣一個美好的清晨。

多铎發現我神色不對,于是慌忙提醒着:"嫂子,嫂子?你這是怎麽了?"我雖然反應過來,然而此時似乎連轉一下頭都是艱難異常的,輕輕地咬了咬幹澀的嘴唇,接着喃喃道:"果然,他果然還在生我的氣,他還不願意原諒我呀……""什麽,我哥怎麽會生你的氣?"多铎先是一愣,然後很快明白我這話的意思了,"你這麽出生入死地為他,他若是還不肯領情,還是不是人?難道還叫你把心掏出來給他看?"他的話語中已經帶了明顯的怒氣,顯然他也在為多爾衮的冷漠而感到憤慨。

我搖了搖頭。聲音幹澀地說道:"好了,你不要再說了。你哥本來就是個不懂得噓寒問暖的人,更何況,他也不知道我眼下的情形,還能指望什麽呢?你不必怪他,他沒有錯。"接着,我轉過身去,沿着臺階走了下去。這城樓的臺階非常高,我每走一步都是異常艱難的,卻不知道近乎混沌的思維中,究竟有什麽力量支撐着我像行屍走肉一般,一步步向下挪着。一面走,一面輕聲重複着:"他沒有錯,沒有錯……"恍如踩在雲端,我的身體漸漸地失去了重心。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軟綿綿地倒在多铎的懷裏,他的聲音似乎在遙遠的天際響起,"嫂子,這裏風大,我送你回府吧。"昏昏沉沉地醒來,陽光已經明媚地照進室內了,很是刺眼。

我眯了眯眼睛,吃力地伸手遮擋,盡管此時身上并無疼痛的感覺,然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乏力,連一個很輕微的動作都是那麽的困難。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衰弱了,似乎死神的腳步也在步步接近了。

"啊,小姐,您總算醒了……"看到我懼光,本來正坐在床邊的阿娣慌忙起身去關窗。看着她将所有的窗子一扇扇全部關閉,室內的光線總算是柔和了許多。

"十五爺呢?"我看了看四周,這正是我自己的卧房,看來多铎直接把我送回攝政王府了,只是不知道這樣一來,是不是鬧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阿娣重新回來,端起一小碗湯藥,侍奉着我飲下,"早上時候,十五爺親自送小姐回來,還一直抱着您,不讓任何人碰,徑直将您送到卧房裏來。安頓好了之後,又一直在床前坐了很久,還把所有下人統統遣了出去,就那麽一句話也不說地守着。後來有他手下來找他,好像有什麽緊要事務要安排,也只好走了。""他走了多久?"我将苦澀的湯藥一口一口地喝下,然後詢問道。這周圍似乎仍然彌漫着他的氣息,揮之不去。

"剛走不一會兒,這不,十五爺臨走前還特地讓我去拿了不少蜜餞,說是放在這裏,等您喝了藥之後再吃,也免得口中苦澀。"她送上了一小盤蜜餞。

我看了看蜜餞,卻并沒有吃,現在好像連味覺都減退了許多,苦的和甜的,似乎差別也不算大。奇怪啊,怎麽感覺鬓發邊上濕漉漉的,好像被滴上了水,涼涼的。

"你剛才是不是幫我擦拭額頭了?又不是發了風寒,不用這樣。"阿娣愕然,搖了搖頭:"沒有啊,自從小姐被送回來後,就十五爺一直守在這裏,沒有外人進來過,奴婢也是剛剛才來的。""哦,原來是這樣。"我忽然明白了,原來這不是水,而是淚。他居然也會有多愁善感的時候,還生怕被別人知道,只有趁我睡着的時候,才悄無聲息地抹幾把眼淚。

想象着多铎紅着眼圈,強自壓抑,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軟弱的模樣,我不覺笑出聲來,"呵呵,這個多铎,都這麽大的人了,還會像個小孩一樣哭鼻子,若是被他那十幾個兒女知曉,還不要笑壞肚皮?……"說到這裏,我的笑容漸漸變了模樣,不知道是不是比哭還難看,只覺得鼻子中酸酸的,仿佛也有那麽點黯然。漸漸地,我中止了話語,因為我害怕繼續下去會把哽咽的聲音帶出來。

等心緒漸漸平靜下來,我擠出了一絲微笑,溫和地問着阿娣:"算一算,你跟在我身邊一共幾年了?好像,好像有十年了吧?"我的神志和思維還很清晰,所以并沒有忘記,她在我之前,已經跟随原本的李熙貞整整三年,卻絲毫不知道她的主人已經換成了另外一個靈魂。

阿娣一臉悲戚,回答:"是啊,小姐還記得這麽清楚,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奴婢在路邊又饑又餓,都快要沒命了,幸虧小姐乘車路過時發現了奴婢,帶奴婢回府,讓奴婢吃飽穿暖,還可以一直侍奉在您身邊……唉,這老天怎麽就這麽無情呢?""對了,老陳呢?"我這時才想起來,按理說他不應該不來替我診脈的,就算是已經束手無策,起碼過場總歸是要走的。

"哦,昨晚小姐剛剛離府之後,他就收拾了幾件東西出去了,說是給小姐尋找藥方去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我已經不抱希望了,估計陳醫士這一趟奔波也大半沒有收獲,于是嘆了口氣:"唉,如果我在,就不會讓他去白忙活了。"……

到了中午時分,我換上了入宮穿的朝服,梳妝完畢,對着鏡子,只見蒼白暗淡的臉色被遮蓋得嚴嚴實實,整個人都恢複了以往的神采,根本看不出任何異樣。

在入宮與大玉兒會面之前,我先來到一座看守嚴密的院落,由侍衛帶路,進入了暫時關押吳克善的屋子。還沒進去時,就已經聽到掀桌子摔瓶罐的聲響,顯然這位稀裏糊塗就做了階下囚的高傲王爺眼下很是惱火,只能拿身邊的器物發火了。

周圍的侍衛們本想跟在我身邊,護衛着我進去,我卻示意他們就在門口等候,然後掀簾進入了廂房。只見地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破碎的瓷片。

我撿了一塊幹淨點的地面,停下了腳步,"怎麽,卓禮克圖王爺可曾睡好?這一覺有沒有六七個時辰啊!"眼前一個膚色黝黑、魁梧壯碩的中年漢子正氣喘籲籲,聽到我這麽一問,立即轉過頭來。本來好不容易逮着一個人可以發火,可是他并沒有氣糊塗,一眼就認出了我身上的服飾,猶疑着問道:"你是……莫非你是……"吳克善最後一次入盛京觐見,還是崇德元年,而我是第二年才嫁來盛京的,所以我們并沒有見過面。

我微微一笑,回答道:"王爺不必多費思量,我是攝政王的繼妃,朝鮮李氏。""李熙貞?"他聞言神色一凜,然後馬上故作不屑,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聲,"我說呢,原來是攝政王福晉啊,要不然誰還有這個膽子跑來瞧我好看?"看到吳克善嘴硬,我也不惱,悠悠地說道:"王爺是科爾沁十萬族民之主,自然是勇武過人,不過您既然是頂天立地的漢子,自然不會把拳頭和武器用到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身上,所以我過來探望王爺,也不算是什麽膽量。"吳克善自然不是笨人,他當然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然而卻不願意立即沒有骨氣地服軟,于是憤然道:"你們僥幸擒獲本王,不過是學了漢人的狡詐,用了下三濫的手段,有什麽好得意的?""閑話少說吧。"我頗覺好笑,然而卻并沒有露出輕蔑的表情來。"王爺性情爽直,肯定也不喜歡別人繞彎子,我來這裏,只是想和王爺談個交換條件。""哼,有什麽好談的,你會安什麽好心?"吳克善冷冷地回答道。

我淺淺一笑,"我知道,王爺不怕死,就怕遭到羞辱,尤其是那種顏面掃地、尊嚴盡失的羞辱--當年你們科爾沁的明安貝勒是以什麽樣的形象狼狽逃回的,相信你不會沒有聽說過吧。"聽到我後面這句話,吳克善額頭上的青筋猛地一跳,面部表情瞬間就猙獰起來。

"你?!你這個狠毒的婦人,我相信你做得出!只不過,你就不怕我自盡?"吳克善狠狠地盯着我問道。

他的目光尖銳如刀鋒,的确可以令人遍體生寒,然而我卻仍然做出一臉滿不在乎的模樣,繼續笑道:"王爺若是鐵了心想要尋短見,估計就是想攔也攔不住。不過呢,你可要想好了,你的妹妹大玉兒,你的姑姑哲哲,你的外甥福臨,還有在盛京的所有博爾濟吉特氏家族的女人,一共二十多人,她們這些婦孺的性命,可就全在王爺的一念之間了!"吳克善已經被氣得臉紅脖子粗了,伸手指着我,罵道:"你敢!就算是多爾衮,也未必會拿這些無辜婦孺來出氣,有本事就來堂堂正正地對決,不要淨琢磨這些邪門歪道!"我忽然一拍桌子,怒不可遏,"無辜婦孺?虧你也說得出來!攝政王世子何嘗不是無知幼童,你們為什麽還要對他下手?既然你卓禮克圖王爺和兩宮皇太後做得出這些卑鄙無恥之事來,我又何惜卑鄙一回?攝政王遠在北京,已經将行事之權全部交付于我,既然我是狠毒婦人,那麽用用邪門歪道又算得了什麽?"吳克善氣憤地瞪着我,胸脯一起一伏地,粗重地喘息着,卻說不出駁斥我的話來。終于,他一臉頹然,不情願地問道:"這樣吧,我自認倒黴。你已經打算好了什麽條件,說來便是,不必再兜圈子了。"也只不過是片刻工夫,我已經恢複了一臉霁和,"其實我的條件也很簡單,你只要替我說服聖母皇太後,讓她跟我去北京就可以了。等你的任務完成,我自然會将你那些一道被俘獲的部下們釋放,甚至關于王爺被俘一事,也絕不外傳,以保住王爺的座位安穩。"吳克善頓時感到難以置信,"就這麽簡單?你究竟還有什麽禍心,就一并說出來吧!"我心中嗤笑,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當然就這麽簡單。""那兩宮皇太後和皇上呢?"吳克善的神色稍稍緩和了些,忍不住追問道。

我随口扯謊,"這個你就盡管放心好了,如今太後的羽翼已經被翦除,她就算再有能耐,也根本不會對攝政王造成絲毫威脅,攝政王自然會繼續好好供養的;至于皇上,他年紀幼小,并不懂事,所以也無從作惡,攝政王又怎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殺他呢?"吳克善沉思了半天,這些條件對他來說無疑是太有利了,他實在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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