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盛京,攝政王府,八月十五。天色漸暗,明月初上,千裏共婵娟,可否寄相思?

這幾日來,盛京的形勢一片大好。樹倒猢狲散,當我出示了"招安"手谕之後,濟爾哈朗等人的手下将士們絕大多數都老老實實地接受了現實,很快就宣誓擁戴攝政王的指令,與以前的主子們劃清界限,絕對不與陰謀叛亂者同流合污。

随着一場鴻門宴,濟爾哈朗和索尼鳌拜等人紛紛倒臺,成了階下囚,凡是牽涉進來的人,無不戰戰兢兢,生怕自己也會被連坐追究罪責。于是,落井下石、借機立功贖罪的人出現了。一旦有人開了頭,那麽很快就有後來者跟上,就像破堤的洪水,先是一個小小的蟻穴,接着越來越大,直到成為洪水猛獸。我根本不用擔心治不了他們的罪過,只怕他們的腦袋不夠殺。

至于暫時被軟禁起來的吳克善,我當然另有打算,大玉兒和福臨暫時還沒有到北京,在多爾衮正式登基之前,他們還是要好好地活着,給天下臣民們看着。在這段時間裏,吳克善當然不能被追究罪名,否則萬一大玉兒成了窮途末路的亡命徒,指不定會做出什麽瘋狂的舉動來,到時候搞得多爾衮焦頭爛額也說不定。

盡管病體支離,可我還是強撐着在王府大廳和庭院裏主持了一場盛大宴會,招待了所有多爾衮的親信下屬,借以慶功。

宴會散後,衆賓客陸續告辭。我從大廳裏出來,并沒有直接回去休息,而是去看我的孩子們。小孩子睡得早,我不想打擾他們,所以沒有令人直接領他們到我那邊去。

我先到了東莪的卧房。由于怕小孩子難過,我囑咐全府上下的人,務必對她隐瞞此事,畢竟傷痛的擔子是要靠大人扛起的,不應該讓一個尚不懂事的六歲幼童來分擔。

在燭光照耀下,東莪正睡得香甜,粉嫩嫩的小臉蛋很是可愛,随着均勻的呼吸,長長的睫毛微微地抖動了一下。

"不要哥哥跟我玩,哥哥壞,打他!打他!"忽然,她含含糊糊地說起了夢話,卻根本沒有睜開眼睛,接着嘤嘤地抽泣起來,淚珠兒立即爬滿了小臉。

我上了炕,想将她抱在懷裏哄慰哄慰,可是卻力不從心,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我只能徒然地拍撫着她,幫她掖了掖被子,接着輕輕地給她哼了一首搖籃曲。很快,東莪又安靜下來,繼續呼呼大睡了。

看着她睡熟了,我再一次悄悄地親吻了她的臉,混合着鹹澀的淚水,極力抑制着,才沒有哭出聲來。

我剛剛下了地,就發現東青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口,正在一臉悲戚地望着我,"額娘,你是不是要扔下我們倆,再不回來了?"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門口的阿娣連忙過來攙扶,東青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一聲不吭地跟在我身後,來到了廳裏。東青站在我旁邊,默默地牽着我的衣襟,大滴大滴的淚水不斷掉落。

我取出手帕,幫他把淚水擦拭幹淨,然後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慈愛的目光看着他,"我的東青漸漸長大了,比其他同齡的兄弟子侄們更強壯,更聰明。我相信,你将來肯定能學你阿瑪,做一番大事業的。"東青已經哽咽得說不出連句的話了,"嗯。兒子,兒子明白……兒子要牢記額娘的教誨,好好地讀書習武……将來,将來跟我阿瑪一樣,當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的眼睛中閃爍着這個年齡的孩子所沒有的豪氣。

我撫摸着他的小腦袋,溫和地笑着,安慰道:"你不必這麽難過,也不是完全到了絕路,興許還會出現奇跡呢。你現在先別哭得這麽厲害,好不好,笑一笑給額娘看?"東青點了點頭,好不容易擠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也不禁莞爾。

在衆人的攙扶下,我回到了卧房,躺下了。随着躺椅的晃動,閉起眼睛,默默地回憶着這七年來,我在這個世上的所作所為,就像即将走到人生之路的盡頭時,用感慨的心态去重新翻閱以往的歷程一樣。

窗戶敞開着,涼爽的晚風吹拂進來,夜空中的明月散發出皎潔的清輝,柔和地漫灑進來,映照在我的臉上。

月到最圓滿之後,就是虧缺的開始吧。人生也是如此,從起點到終點,周而複始,一世世輪回,這一世,是我的幸運,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如此優秀的男人,得到了他的關心、呵護、柔情。這是我在前生中,想也不會想到的奇遇,這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也算是在感情道路上的一個傳奇經歷吧。凜冽的寒風送我來到這個時代,蕭瑟的秋風,又将帶我去何方?

思緒漸漸飄飛,回到了七年前的朝鮮。

那一日,雪霁初晴。他從林間馳馬而出,射落的蒼鷹将一地皚皚白雪染作胭脂殷紅。他翻身下馬,徑直朝我一個人走來。在那短暫的瞬間,他望向我的眼神,仿佛這個世上萬物全部變成灰白,只有我,是這蒼茫大地中唯一一抹粉紅的亮色。

那一日,午後寂寥。我在庭院裏獨自蕩着秋千,遠眺着遠方景福宮的屋嵴,為自己未來的歸宿而惆悵再三;當秋千再次升起時,我看到了他,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卻用犀利的箭鋒向我對準--弦響驚魂,之後,卻發現原來這是一次如此特別的邀請。

那一日,景福宮中。在我即将被內定為世子妃時,他竟然出現了,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對李倧說的那句話:"在下欲求貴國金林郡公李世緒之女,李熙貞。"那句話,決定了我從此以後的命運。我向他奉上茶水時,他凝視着我,"你可願意做我的妻子?"我無語,苦笑,今生,你就是我唯一的男人了。

……

往事如同醇酒,再回首,恍然如夢。等我将那些甜蜜、苦澀、傷情、喜悅的一件件往事回想完畢時,窗外已經響起了三更鼓,我朝夜幕中看了看,已經是明月西沉了。

"小姐,夜已經深了,這裏開着窗子,吹着了冷風,您的身子會更受不了的。"看到我睜開眼睛,阿娣連忙勸說我回去。她一直守候在我身邊,并沒有離去,長時間的寂靜中,我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

"不,不用,我喜歡這裏。"我拒絕了。此去,必是良辰美景虛沒,要格外珍惜。

"這麽晚了,你也不要陪着我熬夜了,早點回去休息吧。"阿娣猶豫着,"可是,小姐……"

我微微一笑,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好啦,我待會兒乏了,倦了,自然就會睡的。你在我身邊,我反而睡不着。"阿娣剛要退下時,我看到了桌子上的筆墨紙硯,忽然想起來,趁着現在還有點力氣,給多爾衮寫封信。既然他已經來不及趕回盛京來見我,那麽我也不應該一聲不吭地這麽走了,起碼也要留下點東西。

"你幫我磨墨,我要寫點東西。"說着,我吃力地欠起身來。

她本來想要勸我不要勞累,然而看到我堅持的目光,只能默默地低下頭來,取出一塊徽墨,在硯臺上研磨着。很快,一硯濃墨就磨好了。

"好了,你下去吧,這裏沒事了。"我吩咐道。

"是,奴婢告退。"當阿娣退去時,最後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眼眶中已經盈滿了晶瑩的淚花。我本來想對她再說些什麽,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心中嘆息一聲,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細杆狼毫,蘸滿了墨汁,我凝神思考了很久,終于落筆,寫了一阕《九張機》。

一張機,梭穿春怨織輕衣,縷縷情絲手難拈,梭穿幾許,心酸幾許,盡付秋風雨。

兩張機,初遇九王見華衣,相逢不似初相識,千般思戀,萬種相思,又怕君已知。

三張機,鳳凰臺上棄新衣,苦寒孤寂荒夷地,長空燕渺,憑欄望遠,亭外曉煙低。

四張機,華清池上換舞衣,私誓未盟心靈犀,三千寵愛,意亂情迷,幻作夢依稀。

五張機,拈針纖手理君衣,鴻雁聲聲畫樓西,秋水深深,楊柳戚戚,為誰着寒衣?

六張機,狼煙萬裏燼征衣,鴛鴦織就燕雙飛,君欲遠行,黃花憔悴,夢裏見君歸。

七張機,北京血濺君郎衣,戌鼓夢驚淚戚戚,颠沛流離,千裏尋夫,誰解此中癡。

八張機,身冷尚可添寒衣,心冷奈何無遮依?為君大業,一朝夢成,生死何足惜。

九張機,誰言妻子猶如衣?與君同攜長相依。錦瑟弦斷,胭脂淚幹,來世仍相知!

當寫到最後一首時,我的手已經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幾乎無法握住筆身,每個字都寫得異常艱難,歪歪斜斜。直到最後一個字結束,我長噓一口氣,頹然松了手,任由墨跡染污了紙張。

捏着這箋薄紙,仰躺在椅子上,心中凄然地苦笑:什麽"與君同攜",什麽"長相依",無非是自我欺騙而已。然而,沉醉在自我欺騙中,不是比直接面對最殘酷的現實要輕松得多嗎?

此時,晚風似乎越來越冷,一直冷到了我的骨髓裏,就算是再多幾層錦被,也依舊遮擋不住徹骨的寒冷。窗外,那棵高大的楊樹,已經到了葉子枯黃的時節,一片落葉乘着秋風,飄落進室內,掉落在地面上,接連翻滾了幾周,終于靜止住了。

凝視一陣,困意漸漸襲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看來是該安安心心地睡一覺了,興許,等我再次醒來時,就發現已經躺在多爾衮那溫暖的懷抱裏了呢。想象着他那關切的表情和憐惜的目光,我就格外惬意。

手中的薄紙輕輕地飄落于地。不知不覺地,我閉上了眼睛,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黑暗中……

這一次昏迷,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恍恍惚惚間,我感覺身上不知道多少次被尖利的器物刺入,好像是有人正在替我針灸。我掙紮着,極力想要讓自己醒來,卻仍然不受控制,眼皮仿佛被黏住了一般,怎麽也無法睜開。

漸漸地,呼吸平穩了許多,身上也沒有以前那麽陣陣酸痛了。耳邊,似乎有男人嘆氣的聲音,接着,一只滿是老趼的大手放在我的額頭上試探着,又很快收了回去。

張了張嘴,終于能夠發出聲音來了,不過仍然低沉喑啞。我閉着眼睛,帶着淺淺的笑意,呼喚道:"十五叔,十五叔,是你嗎?"我感覺到那只手似乎微微顫了下,然而他卻沒有立即說話。

由于腦子裏仍然不甚清晰,我也沒有精力去懷疑什麽,只是苦笑着說道:"你雖然不說話,可我知道是你……我應該感謝你才對,謝謝你在這個時候,還陪在我身邊……讓我沒那麽孤單了……"這個時候,那只手從我的手裏抽離,接着,就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他正在蹑手蹑腳地離去。我心中焦急,連忙想要叫住他,"你別走,別走……"我很想問問多铎,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多爾衮有沒有回來,或者有沒有什麽傳訊來,可我再也沒有力氣發出聲音了。

我無法阻止,只能任他離去,很快,就沒有了動靜,周圍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喘息一陣,疑惑漸漸襲上心頭:奇怪,這個多铎,本來好好的,怎麽聽到我說話,就那麽急匆匆地走了,好像要逃避什麽似的,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心中的疑雲越來越重,我的指尖似乎還殘存着他的體溫冷透。這種感覺,熟悉而親切,曾幾何時,他就這樣握着我的手,笑容和煦如春風,就那麽飽含柔情地注視着我。

啊,是多爾衮!

想到這裏,我頓時一驚,不然那只手為何會在我呼喚多铎的時候突然一個顫抖?他定然是滿懷期待地等着我醒來,可是卻萬萬想不到,我剛剛醒來,第一聲呼喚的居然是多铎而不是他。

"王爺,王爺……"我呼喚着,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回答,希望他還沒有走遠,或者正在外面的廳裏默默地坐着,我知道他也許會誤會,但不至于那般無情,不顧而去的。

然而,沙啞的嗓子所發出的聲音是極其微弱的,根本不會有人聽見。焦慮的心情令我試着挪動身體,幾經努力,終于移到了炕沿上,接着,就重重地摔在地上,仿佛骨頭都要斷裂了。

外面終于有了動靜,簾子一掀,阿娣匆忙進來察看,見我躺在地上,先是大吃一驚,"啊,小姐,您終于醒來了。怎麽摔下來了呢?"接着忙不疊地伸手,想要把我攙扶到炕上。可我現在極度乏力,身子沉重,她累得直喘氣,也無法将我抱到炕上去。

我無奈地擺了擺手,"是不是王爺回來了?""是啊,王爺昨天半夜就回來了,一直坐在這炕沿上守候到天亮……"她将多爾衮回來和我如何得到救治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原來陳醫士的離開不是逃掉,而是去尋找他的師傅了。正好他的師傅知道這種毒藥的成分和化解之法,于是日夜兼程地趕回來,在最危險的時刻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剛才,奴婢在外面看到王爺臉色挺難看地出去了,好像很不高興,也不敢多問。小姐您在這兒等着,奴婢這就去找人來扶您上炕。"果然如此,這個誤會居然這樣莫名其妙地結下了,此時的多爾衮說不定正在哪個沒人的地方獨自生悶氣呢。想到這裏,我就分外着急,連忙搖了搖頭,"先不急,不要緊,你還是趕快把王爺找來吧。"阿娣無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奴婢遵命。"然後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先是寂靜了一陣,我凝神聽着外面的動靜,很快,一陣橐橐的靴聲漸漸響起,朝這邊接近,接着,簾子掀開。多爾衮站在門口,身上被雨水淋濕了大半,雨水順着衣襟滴落,很快給幹燥的地磚上增添了幾朵小小的水花。

顯然,他還沒有換過衣衫,仍然是件石青色的行裝,面容憔悴,眼睛裏布滿了血絲,整個人似乎又消瘦了一圈。

多爾衮看到我躺在地上,頓時大吃一驚,"熙貞,你怎麽摔到地上來了?"我一陣欣喜,吃力地向他伸出手去,"王爺,你總算回來了,我急着去找你,一不小心就……""好了,別忙着說話了,我都知道。"他趕忙上前來,蹲下身将我抱在懷中,然後朝炕前走去。他的衣襟濕漉漉的,冷冰冰的,大概是得知了我已經醒來的消息,大喜過望,所以不顧打傘,就冒着寒冷的秋雨匆匆趕來了。

"快把衣服換下來吧,你這一路趕來,本來身子就吃不消,再被雨這麽一淋,不發風寒才怪呢。"我不無擔憂地說道。

多爾衮将我安放在炕上,扯過被子來仔仔細細地替我蓋好,這才在炕沿上坐了下來,用責備的語氣說道:"我發不發風寒也不打緊,你好不容易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身子正虛弱着,怎麽好輕易挪動,萬一傷着了可怎生是好?"我這時候才注意到,他的鼻梁又紅又腫,整個鼻子比平時大了一圈,看起來頗為滑稽,還隐隐看得到一些淤血,頓時一驚:"啊,你這鼻子是怎麽了,讓我看看……還傷得不輕呢,敷過涼藥了沒有?""嗯,是我不小心撞的,沒什麽大礙,過幾天自然就消腫了,你不必擔心。"他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不相信,"你又騙我,我看這傷怎麽像是被人打的呢?"多爾衮無奈一笑,伸出手來理了理我臉頰上散亂的發絲,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咳,看來我再想撒謊也困難了。其實是被老十五一拳打的,他嫌我回來得太慢了,嫌我之前沒有給你們寫過一封信,害得你白白擔心。所以啊,打一拳還是輕的,是我活該找打!"我感到非常疲憊,于是嘆了口氣,"十五爺性情直爽外向,什麽事都不喜歡藏着掖着,有時候難免叫人誤會,其實他的心腸還是很好的……"剛剛醒來就說了這麽多話,我的力氣消耗了一大半,幹澀的喉嚨一陣發癢,禁不住咳嗽起來,帶動着胸中隐隐作痛。顯然,毒雖然解了,受損的肺部卻一時半會兒無法恢複如常。

多爾衮本來正待問我什麽,看到我突然劇烈地咳嗽,于是大為憂急,趕快對外面喊道:"快來人哪,快傳太醫……對了,不用叫別人,直接找老陳過來!"不多時,陳醫士就趕來了,放下藥箱,立即替我診脈。過了一陣,放了手,眉頭舒展開來。

"怎麽樣,福晉的身體恢複得如何了?"多爾衮忙不疊地問道,順帶着握住我的手,給我冰冷的手帶來了難得的溫暖,全然不顧還在場的其他人。

陳醫士語氣輕松地回答道:"請王爺放心,福晉體內的毒已經清了大半,現在只不過還餘下一些殘毒,畢竟這種毒潛伏已久,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徹底清除的。不過只要繼續服藥調理,就可以漸漸好轉了。"我微笑着對陳醫士說道:"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才是,看來這次要讓王爺重重賞賜你了。"說實話,發現自己仍然活着的時候,感覺真好,即使窗外陰雨霏霏,連綿不絕,但我的心中仍然充滿了明媚陽光,也總算明白了什麽叫做"好死不如賴活着"。

陳醫士連忙推辭道:"小人不敢當此賞賜。說起來,還是福晉洪福齊天,經此磨砺,日後定然否極泰來了呢。"多爾衮沉吟了片刻:"這樣吧,盛京這邊就暫時不拿什麽東西賞賜你了,反正馬上就要遷都了,等到了北京,我就賞賜一座好宅院給你,再給你幾個奴才侍候着。""小人謝過王爺了,不過小人還是想住在王爺這邊,看病診疾時也方便些。這宅子再大也派不上什麽用場,王爺不如将它賞賜給前線打仗回來的有功将士。"多爾衮笑了笑,"這個你就不必替我省着了。這人啊,該享受就得享受,沒必要把自己弄得跟苦行僧似的,你就老老實實地接受了吧。這麽多年,也沒怎麽好好賞賜過你。"看得出來,由于我的好轉,多爾衮難得心情這麽好,還和陳醫士說了這麽多話。陳醫士顯然也是受寵若驚,于是忙不疊地道謝。

過了半個時辰,湯藥煎好端了上來,多爾衮親自接過來,用湯匙攪了攪,試了試溫度,感覺不燙了,這才服侍着我喝了下去。

這湯藥非常苦,不知道其中有什麽奇怪的動物類藥材,格外腥澀。我皺起眉頭,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将整碗藥悉數喝了下去。

"怎麽,很苦嗎?"多爾衮放下藥碗,扶着我的身子問道。

我點了點頭,實話實說,"嗯,确實很苦,差點喝不下去。""你別吓唬我,喝不下去就麻煩了。我剛回來時你正在昏迷,怎麽叫也沒反應。我當時就坐在邊上看,瞧着你差點連藥都喝不下去了,當時就忍不住想要,想要……"多爾衮說到這裏時,仿佛又觸動了傷心之處,言語很是艱難,幾乎說不下去了。我連忙伸出手,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頰,安慰道:"你別這樣,我是說着玩的,其實一點也不苦。""哦?真的不苦嗎?那讓我也嘗嘗,看看你究竟是剛才說謊,還是現在說謊。"他終于将酸楚壓抑過去,接着,臉上浮現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我訝異地看着他,因為他根本不顧還有幾個侍女在場,就緩緩地湊到近前,溫熱的唇印了上來。

我嘗到了一點淡淡的煙草味,顯然他方才是出去抽煙去了,男人在遇到煩心憂愁的事情時,不是抽煙就是喝酒,用以暫時排遣,因此我明白了他先前的心思。

"唔……嗯……"我勉強想到這裏,思維就停滞下來,似乎整個人的思想,都融化在他此時情意綿綿的親吻之中了。

我正對着外面,悄悄地沖幾個侍女們擺了擺手,她們低着頭,無聲無息地退去了,順帶着幫我們掩上了房門。多爾衮并沒有注意到這些,而是繼續吻着我,摩挲着我的發絲,一面吻,一面含含糊糊地說着:"熙貞,這些日子,實在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補償你才好……"這聲音中,帶着濃重的鼻音,完全失去了平日裏的清朗,倒像是情到濃時的詠嘆。就在我耳畔,呼吸之間的氣體,溫熱而濕潤。就像春天的細雨,催促着沉睡泥土之下的種子,萌發出一抹嫩綠的生機。

我的心情極其矛盾,興許開始時,我确實被感性沖昏了頭腦,居然忘記了這些日子來,他的冷漠,他的秘密,他的懷疑所帶給我的傷痛。難道,傷疤未好,就這麽快忘記了疼痛?

想及此處,心頭就像被狠狠地拽了一把似的,隐隐作痛。終于按捺不住,淚水湧上眼眶,雖然我閉着眼睛,卻仍然無法阻止它成串成串地滑落下來,一直滲入我們彼此的嘴裏,鹹鹹的。

多爾衮終于感覺出異樣了,"唉,放哪裏去了?怎麽找不到了?"他在身上亂摸一氣,也沒有找到手帕,只得笨拙地用袖口來替我拭淚,"沒辦法了,你可別嫌髒啊,我都忘記換衣裳了……"我趴伏着,把臉埋在枕頭上,拒絕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沒事兒的,痛痛快快地哭一陣,很快就好了。"他也無可奈何,只得撫摸着我的後背,柔聲勸慰道:"熙貞,是我對不住你。沒有給你寫信,害得你這般難過,多铎早上的時候已經跟我說了。咳,我向你賠禮道歉好不好?要不然,你想一個解氣解恨的懲罰辦法出來,好好地懲治我一番。"我并沒有轉過臉去,而是哽咽着說道:"這事兒也不能全怪王爺。這次也是我不對,我不應該用藥迷倒了你,瞞着你出宮,還偷了你的令符,僞造了你的旨令,騙得豫親王和穎郡王他們調了那麽多兵……"多爾衮先是一陣愕然,接着忍不住笑出聲來,就像做父母的看到不懂事的孩子因為闖一點點小禍而哭鼻子摸眼淚一樣好笑。"我說你哭什麽,原來就是這事兒啊。說實話,我生怕你出了什麽事情,恨不得立即飛馬追趕過來,看看究竟。可我又為了耍性子示威,不得不按捺着不給你寫信,你不知道啊,這段日子我天天有多上火?"他這一段話說得有點冷幽默的意思,我也被逗得收住了眼淚,卻根本笑不出來。"唉,早知道這樣,當時就和你說明白好了,說不定你也未必會橫加阻攔呢。"他搖了搖頭,"這你就說錯了,如果你真的同我講明了,我也肯定不會讓你回來冒險的。""哦?"我轉過頭來,忽然明白了,"莫非是我走的第二天,你就發現了盛京這邊的秘密?""嗯,你走之後,我本來正擔心着,只不過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來,覺得東青被軟禁這事兒,似乎有些蹊跷,于是就把剛林叫來一問,他馬上就老實交代了,原來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接着,他就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對我講述了一遍,并無半分遺漏。我暗暗比對了一下,果不其然,和東青所述基本沒有出入,看來他并沒有隐瞞我。

"好了,我都明白了,你也不必自責,畢竟這事兒說來說去,咱們誰都沒有過錯,要怪,只能怪東青這個孩子太聰明了吧。"我說到這裏,轉臉看了看多爾衮。他并沒有立即表明态度,而是眼神閃爍,不敢正視我的目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你在想什麽呢?"我忍不住問道。

"呃……沒想什麽。"多爾衮似乎很想逃避我的追問,他翻了個身,拉了拉被子,用充滿倦意的聲音低沉道:"好了,不說這麽多了,咱們都累了,早點睡覺吧。"看到他這般奇怪的反應,我睡意全無,心中疑惑。沉寂持續了一陣,我又禁不住想起了那天在書房裏發現的荷包和十二只平安符,不由得心中一酸,緊緊攥住了被角。

隐忍了許久,我覺得自己胸中憋悶到了極致,如果不問出來,就要爆發了。于是,我幽幽問道:"王爺,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卻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我很明顯地感覺到多爾衮的身子一顫,然而他卻沒有回答,依然背對着我,繼續保持着緘默。

我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心頭忽然湧起一陣悲哀,強壓着激動的情緒,我冷冷地問道:"你我夫妻這麽多年,經歷了這麽多風風雨雨,應該是彼此徹底信任了吧?難道那麽多付出,就連一點點的信任和坦誠都換不回來?"他終于開口了,聲音中透着些許的無可奈何,"熙貞,你對我的好,我自然銘記……不過,你大概是想多了。其實事情沒有你想象得那麽複雜,不要弄得自己不開心,何苦呢?"我漸漸地發現,我們彼此之間,表面親熱無間,實際上卻橫亘了一條鴻溝,若要逾越,着實艱難。

"你果然沒有話說,那麽我也不必繼續刨根究底,徒惹人煩了。"嘴唇已經咬破,一絲淡淡的腥鹹滲入口中,我用幹澀的聲音說道。

多爾衮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你恐怕是誤會我了,我其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也許,我是什麽樣的人,對你的心意如何,你以後才會知道。"我苦笑一聲,委婉地對他下了逐客令,"王爺需要好好休息,繼續在這裏,恐怕睡不好覺,不如到你自己的卧房裏去就寝吧。""你要趕我走?"多爾衮覺得有些意外,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如此對他。

然而,我又何嘗沒有一點點委屈?如果不是他欠下了一筆風流債,和大玉兒糾纏不清,又怎麽會平添出這麽多麻煩?他為了還舊情人一個人情,這麽多年來一直和她暗中私通,甚至将她贈送的定情之物視如珍寶,隐秘收藏;為了這個舊情人,他不惜在形勢一片大好之際,放棄唾手可得的皇位。

現如今,他被逼上梁山,還試圖向舊情人妥協。我明明差點當了他的替死鬼,他心裏一萬個清楚,卻仍然不肯有絲毫表示或者坦白,這究竟是什麽意思?我這忙裏忙外,一番折騰,居然落了個裏外不是人的結果,這又是何苦來呢?

想到這裏,我稍稍軟下來的心再次硬了起來,于是冷聲道:"你這一路奔波辛苦,沒必要繼續陪着我在這兒煎熬,畢竟你的身子要緊,這可關系着社稷安危呢。""我不走,這裏挺好的。"多爾衮語氣堅定地回答道,并沒有妥協的意思。

"你不走我走!"說着,我作勢起身。

多爾衮見我如此,只得起身,最後撫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柔聲道:"那好,我就不煩你了,明早我再來看你,你注意休息,千萬不要再輕易走動了。""嗯。"我點了點頭,背過身去,沒有再說話。

等了許久,他微微嘆息一聲,起身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徹底消失,我終于按捺不住,嗚咽出聲,淚水也随之滑落,沾濕了枕頭……

一夜未眠,等到天亮時,我總算能勉強入睡了。等到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

阿娣在旁邊關心備至地問道:"小姐,還是起身用飯吧,您都快兩天沒有吃東西了,再這樣下去可怎麽得了?"轉頭一看,桌子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飯菜。不知道怎的,我一點饑餓的感覺都沒有。

我搖了搖頭,"不用了,我不想吃,你先撤下去吧,我餓了自然會叫你的。"接着又閉上了眼睛。

沉寂了一會兒,阿娣猶豫着說道:"小姐,奴婢方才聽王爺那邊的人說,王爺一直到現在還沒有起身呢。"我心生訝異,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已經過了午時了。"阿娣回答道。

奇怪,按理說他不該睡到這個時候啊,多爾衮的睡眠一向很少,平時每天天剛亮就醒了,現在已經過了中午了。

"奴婢聽說昨天半夜,王爺還出府進宮去了,直到五更時分才回來。"聽到"進宮"二字,我的腦子裏突然一個激靈,立即睜開了眼睛,他昨晚被我趕走,不回去好好休息,怎麽會半夜三更地去宮裏呢?究竟有什麽天大的事情非要立即處理,派個人過去就不能嗎?

我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勉強支撐着坐起,"幫我穿衣服,我要去那邊瞧瞧王爺究竟怎麽了。"她連忙過來攙扶,"小姐,您的身體太虛了,還是吃點東西再過去吧。""不用了,看看就回來,也累不着的。"昨夜一場小雨過後,院落裏難得出現了清新爽致的景象,氣候濕潤而涼爽,讓人難得舒緩了壓抑的心情。然而多爾衮的卧房裏,卻依舊寂靜,氣氛陰沉,讓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走到床前,多爾衮仍舊懵然不覺,睡得昏沉,發出陣陣輕微的鼾聲。

我站了一會兒,終于俯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誰知道只這一下,他就猛然警醒了,一下子睜開眼睛,瞪着我。

"你……吓我一跳。"多爾衮愣了愣,很快翻身坐起,披上了外衣,一臉關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