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
地打量着我,"你的氣色還不好,怎麽能輕易下地走動,還不趕緊坐下,別累着了。"我默默站着,既不回答,也不落座,只是用探究的目光注視着他。
他看到我沉默,禁不住自責道:"熙貞,我知道你現在還在怨我,不過,這也是我咎由自取,你沒有錯,錯都在我。"我擡眼望着多爾衮,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猶豫一陣,搖了搖頭:"王爺不必如此在意這些,這些情分如果當真存在心裏,那麽要勝過千言萬語。我相信,你不是一個口是心非的人。"我本來對他很是憤懑,有一肚子怨氣想要發洩,有很多責問在心裏盤旋着,卻難以突破自己的那道防線,我在怕什麽?我為什麽要怕?
多爾衮拉着我的手,站立起來,眼中的光明越發堅定,又或者像是徹底下定了決心。"熙貞,我知道你有很多話要問我,我也準備全盤回答,不再有任何保留。"接着,朝窗外的荷塘邊看了看,"走,咱們出去說吧。"出了房門,經過曲折的回廊,一路走到涼亭中,我們并肩坐下。多爾衮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上的殘荷,卻沒有立即說話,我也不想主動打破沉寂,只得陪他一道欣賞着眼前的荷塘秋色。
我即将随多爾衮去北京居住,這座生活了整整七年,留下了或悲或喜的回憶的王府,就要成為我記憶中的過去,逐漸暗淡,泛黃,直至徹底地模糊。想及此處,我就難免分外惆悵。
"熙貞。"他終于開口打破了沉默,卻是向我發問,而不是主動坦白,"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和聖母皇太後之間的事情了?"我愕然,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總不能說,我在上一世時就知道他們之間的這段孽緣吧?
"這麽說來,你當真和太後有舊情?"既然多爾衮這樣發問,就證明他已經打定主意承認這些了,我也沒有必要再裝傻。
多爾衮點了點頭,略顯沉重地嘆息一聲,"是啊,這麽多年了,終于鼓起勇氣說出來,也就輕松多了。這筆陳年舊賬,深深地記在我的心上。而如今,我已經将它抹了個幹淨,也就無所顧忌了。""若是如此,自是最好。可是,你讓我如何能夠相信,你現在已經和她沒有任何瓜葛了呢?"我不敢完全相信,只能遲疑着問道,"那你昨晚入宮,究竟去做了些什麽?"他沉默了一陣,然後語氣頗為艱難地回答道:"……昨晚,我就是去和她清算舊賬的。她做了那麽多惡毒之事,不但要害我,還要害你,叫我如何能夠容忍?既然她可以自私陰險至此,那麽也就不要怪我翻臉無情,徹底粉碎她的美夢了。""那麽你是如何同她徹底了斷的呢?"我很想知道這個具體過程,不希望他在這上面對我有絲毫的隐瞞和欺騙。
多爾衮猶豫了片刻,終于下定了決心,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她曾經送給我幾件信物,我也保存了很久。為了表示決裂,我昨晚已經将這些東西全部還給她了,從此以後,我們就視同陌路,恩斷情絕了。"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心裏面的結總算是松了一半,既然他能把這件秘密告訴我,說明他這次坦白也算是頗有誠意的了。
多爾衮苦笑一聲,"這許多話在心裏憋悶得很是難受,幹脆對你坦白算了。也許只有這樣,你我之間的誤會才不會加深,而心裏的那個結扣,也不會越來越緊。"接着,他側過臉來,凝重地注視着我,道:"熙貞,如今經歷了這麽多事情,我發現我越來越在乎你了,現在,我就像這荷塘裏面的魚兒,一刻也離不開你。請你,原諒我。"他望着連綿細雨過後,稍稍漲起的秋池。魚兒們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快活地游來游去,弄得小水花一蹦老高,落在殘破的荷葉上,如同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珠子在滾動。
我将多爾衮的手拉了過來,按在我的心口上,迎着他的目光,鄭重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放心好了,我的心裏從來沒有,也再不會容下另外一個男人。如果你一直能将我視為你心中唯一的女人,那麽等到水結冰的那一天,我願意做頭腦簡單的魚,永遠留在冰裏。"多爾衮的眼睛裏,忽然湧現出一種極大的感慨,他伸手攬過我,凝視了我一陣,然後輕輕地在我的眼睑上印下一記吻痕,"熙貞,你真傻,我不要你那樣……""不要什麽?"我愕然問道。
他的手在我的臉頰上緩緩地摩挲着,"以後,我會一點一點地補償你。我不要你再這般付出,我怕我永遠欠着你的,永遠難以安心釋懷……"說到這裏時,他的手被我握住了,我的眼淚落在他的手指上,濕漉漉的。心中的劇烈酸楚,讓我微微顫抖,禁不住截斷了他的話語,"我們會白頭偕老的,就像現在一樣,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九月初五,這是我們在盛京逗留的最後一天。此時,塞外的深秋已經頗有寒意了,即使穿上三四層單衣,也無法抵禦蕭瑟的西風。
"今天難得有一點時間,不如咱們出去馳馬吧。以後,我進了北京,就恐怕再難有這樣的機會了。"王府裏,需要帶去北京的東西已經搬運得差不多了,多爾衮剛剛結束了手頭上的一堆公務,看着我将最後一本奏折上的批示題寫完畢,他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建議道。
"嗯,好啊。"這二十天過去,我的身體已經基本痊愈,差不多恢複到以前的狀态了,這麽長時間的休息讓我非常乏味,感覺全身的筋骨沒有一個地方是舒坦的。聽到他的話,我的心情立即明媚起來。
出了盛京城,我們由大隊人馬護送着一路西行,在接近黃昏時分,終于到達了離這兒最近的草原,距離葉赫山也不算太遠了。深秋草原的天空,又藍又高;還有淡淡的雲,潔白遼遠。胡天八月即飛雪,這片塞外遼西的草原,不久就會迎來飄飄揚揚的大雪,到那時,就将是萬物蕭條,一歲将盡。
一黑一白兩匹駿馬狂奔着沖上小小的山坡,我們已經将衆多侍衛抛下了一段距離。馬蹄踏過枯草的痕跡仿佛兩道刀光劃破了深秋暮色的寂靜。多爾衮握着弓,雙手離缰,在劇烈起伏的馬背上十分娴熟地瞄準獵物。我無心打獵,只是看着細碎的草莖被馬蹄踏得飛揚起來,像是在馬後揚起了淡黃色的飛雪。
一只狍子在前面的灌木叢中隐現,折着靈活的"之"字形路線狂奔。他拉滿弓,箭頭已經鎖住了忽然躍起的獵物,一聲弦響,羽箭流星般地一閃而沒,牢牢地射入了獵物的脖頸。
"射中了!"我看得真切,随即高呼。
多爾衮自馬上輕盈地一個俯身,從草叢裏将中箭的狍子拾起,順帶着拔掉羽箭。殷紅滾燙的血液立即噴濺到他那身潔白的獵裝上,将胸襟上張牙舞爪的行龍染成了紅龍。
我勒住馬,看着多爾衮拇指上套着的翡翠扳指,淺淺一笑。這個時候,後面緊随着的侍衛們也很快趕到,用滿語齊聲呼喝,這是由衷的歡呼。多爾衮的嘴角邊彎出一絲溫煦的笑,随即抓着狍子的嵴梁,頭也不回地向後一抛,獵物準确而利落地落在了後面的侍衛手中。
"呵呵呵……想不到你的力氣還挺大的,不容易啊!"我看了看他,即使穿了厚厚的秋衣,也依然遮擋不住瘦削的體形。只不過他這幾天來的氣色,要比先前好了許多。
多爾衮斜了我一眼,"那是當然,在女人面前如果不拿出最陽剛的本領來,哪裏算是真正的男人?"接着,故意壓低了聲調,好像生怕被後面的侍衛們聽到一般,"再說了,有這麽多人瞧着呢,怎麽能不顧全面子?""那是啊,我的王……"我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他現在已經不再是王爺了,而是名副其實的一國之君,只不過這個稱呼問題,我一時間還是無法扭轉過來。"真是大不敬,現在應該叫萬歲爺了,恕罪恕罪!"多爾衮卻是一怔,稍頃,才緩過神來,笑了笑,"別說,我還有點不習慣,一時間竟然轉不過彎來,還沒有你的反應快。"看到他這個樣子,我也頗覺好笑,多爾衮現在已經經過受禪大典,卻仍然沒能從原本的角色中掙脫出來。這究竟是為人低調呢,還是暫時做給外人看,表示他本身不是一個很有野心的家夥?
"還什麽'我我'的,你現在已經是九五至尊了,應該自稱為'朕'才是啊!怎麽,還磨磨蹭蹭地不想這麽快告別你的王爺生涯?""現在還沒有到登基大典之時,我還不是正式的皇帝,用不着這麽忙着改換稱呼。"他說到這裏時,用溫煦的眼神看了看我,就像春日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耀在我的心頭。"熙貞,在你面前,我永遠是'我',而不是什麽'朕'。以後,你對我說話時也不必'臣妾'或者'奴婢'的,這樣太生疏了。我不喜歡,希望你也不要這樣。""可是……"我遲疑着,畢竟男人的脾氣往往會随着官職的升遷而漸長,這是絕大多數人難以避免的。也許,他現在可以不在意這些,那将來呢?
多爾衮擺了擺手,"你擔心個什麽?你和其他女人不同。你我之間無論到任何時候,都不是君臣關系,而只是夫妻關系。夫妻之間,何必那麽刻意在乎稱呼呢?"何必要疑心他這話是不是由衷的呢?往好處想想,自己也輕松。于是我也就坦然了,"那好,就照你說的辦吧!"說話間,我們策馬狂奔,已經看到了前方那條在夕陽下閃着金光的小河,它靜靜地流淌着,蜿蜒着拐向地平線的盡頭。在視野的最終處,跟天地已經化為一體。凝視間,我感覺到想象力似乎在犯困,幸福感包圍了我的全身。禁不住,輕聲感慨着:"一生能見到此景,足已。"多爾衮也同樣頗為感慨地眺望着眼前的美景,"只可惜,以後再來這塞外草原的機會,就不多了,還是能多看幾眼就多看幾眼吧!"我在他背後,默默地凝視着他的背影,這樣一個人,究竟是該屬于這草原或是白山黑水,彎弓縱馬,做最勇敢的獵人,還是應該在大雨落幽燕之時,東臨碣石,看着滔天濁浪,指點江山,做天下的共主?
正天馬行空之際,他舉目看了看天邊,太陽已經快要沉下去了,西邊的天際布滿了慵懶舒卷着的紅雲,大地一片寧馨,似乎正準備入眠。我順着他的視線朝天邊望去,說道:"也不知道,這天的盡頭究竟有什麽?""那不如我們跑過去看看?"已經許久沒有開口的多爾衮突然說道,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倒讓我想起了神話中的誇父,于是不禁莞爾。
我們對視了一眼,同時一抖缰繩,兩匹駿馬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奔出去。很久沒有這樣肆意地策馬馳騁了,迎面而來的冽冽冷風幾乎吹得我無法呼吸,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裏湧動着一種無法抑制的激情,滿腔的熱血幾乎沸騰起來,似乎就真的想這樣和多爾衮一直跑到天的盡頭。
兩個人不知道這樣飛馳了多久才停下,坐下的馬兒早累得直噴粗氣。
"好了,不要跑了……"我的體力畢竟無法同他這個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男人相比,終于累了。我翻身下馬,就勢躺在了草地上,擺了一個最舒坦的姿勢,惬意休憩着。
他也下了馬,來到我身邊坐下。看着地平線上被夕陽暈染的晚霞,他的唇邊露出了淺淺的笑意,順手拔了一根枯黃的草,悠閑地擺弄着。
我慢慢地讓自己從剛才那種激情裏平靜下來,看着那葉枯草在他手裏被反複"蹂躏",最終成了一堆慘不忍睹的碎末,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多爾衮愕然,側臉來問我:"怎麽了,你笑什麽呢?""我還以為你能用這根枯草編出個什麽小玩意兒來呢,想不到卻被你揉成了粉末,真是沒意思。"他這下倒像是沒有完成功課或者解不開難題的孩子一樣,有些局促。"啊,原來你是這麽想的,可是我根本什麽也不會弄呀。""我是開玩笑的,你不必介意。這樣吧,我倒是會一點,我教給你,你編一個送給我好不好?"多爾衮倒是頗有興致,立即選了幾根細長而柔韌的草,拔起來交給我幾根,剩下的自己拿着。"好呀,只是我這人手太笨,不知道能不能學個三分相似。"我擺弄着手裏面的幾根枯草。忽然想起了一個笑話,于是說道:"你的手再笨,也不至于笨過劉阿鬥吧?人家能做的,你還不能做?""怎麽回事?"他疑惑着問道。
"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吧--劉備打算傳位給太子劉禪,卻出了個題目,必須要劉禪在他的教習下,學會編織出一只草鞋來。劉禪學了十天,終于編織出一只草鞋,興沖沖地去找劉備。中途遇到諸葛亮,劉禪高興地嚷嚷'快瞧瞧,父皇這下終于可以傳位給我啦!'結果諸葛亮愕然地盯着他手裏的'草鞋',問:'殿下,你拿着一只菜筐怎麽這樣高興呢?'劉禪頓時顏面盡失。又過了十天,他終于又編出一只草鞋。沒想到,又在路上遇到了諸葛亮,正要炫耀,諸葛亮再次瞪大了眼睛,'殿下,你總是不關心國家大事,總是編這類東西浪費光陰,瞧瞧,上次拿只菜筐,這次又拿了只菜籃,不知道下次還要拿什麽出來?劉禪頓時被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從此以後,他深恨諸葛亮……"多爾衮忍俊不禁,笑了出來,"呵呵,這笑話有點意思,是你自己編出來的吧?"我搖了搖頭,"君子不敢貪人之功,我哪裏有這個能耐?不過是聽別人講過,記住了而已。"他看着我手裏擺弄的草,說道:"這倒也是,如果是你編的這個笑話,那麽諸葛亮絕對不至于這麽不會說話吧?"我反問道:"要是你,你會怎麽說?""那還用說,當然是拍馬屁了,不懂得如何向主子阿谀逢迎,仕途前景必然是一片黯淡。"我被他逗得咯咯直笑。這時候,手裏的小玩意兒已經宣告完成了,小巧精致,煞是好看。
多爾衮好奇地接過來擺弄着,反複觀看,"這是什麽東西,我怎麽看不出來呢?""這叫'同心結'。你瞧,這左邊一顆心,右邊一顆心,連在一起,表示夫妻同心,百年好合。""哦,原來是這樣。"他邊看邊說道,"這意思倒是挺好,只不過我橫豎也沒看出來,這兩樣東西有哪裏像心來着。"我頓時醒悟,這也難怪,這同心結的心形與動物或者人的心髒幾乎沒有相似之處,他不認得也不足為奇。于是,我的臉一紅,"哎,你這麽挑剔幹嗎?你不覺得這種心要更好看一些嗎?"多爾衮捏着那枚同心結,打趣道:"你還真會狡辯,我看啊,你就是笑話裏的那個劉阿鬥,明明想弄只草鞋出來,卻整出個'四不像',被我問到了,你還死要面子不承認……"我更加郁悶了,這不是明擺着冤枉我嗎?因為同心結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難不成要我比着真正心髒的形狀給他編一個出來?古人啊,就是同他講不清這些道理。我苦于無法解釋,于是只好老老實實地吃癟。
多爾衮頗覺好笑,"好啦,我不來揶揄你了,瞧你一張臉都漲得通紅了。"接着一臉誠實地誇贊道,"再說了,我也覺得這個同心結挺好看的,這樣吧,我這就收着了,算是你送給我的一件信物了,以後沒事兒就拿出來瞧一瞧。"說着,就将那只同心結納入囊中。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也編一只送給我,不然我就立即把它收回。"我不甘示弱。
他搖了搖頭,"哪有一個大男人編這類東西送人的道理?拉倒吧,改日我叫人挑選幾件漂亮點的珠釵送給你好了。"真是沒誠意,這類東西紫禁城應有盡有,還用他送?我當即起身,去搶那只同心結,多爾衮當然不肯乖乖地交還給我,一面靈活躲閃着一面嗤笑:"笑話!我得到手的東西,豈有輕易還出去的道理?""還給我,還給我!"我毫不理會,盡管心裏已經樂不可支,但表面上仍然做愠怒狀,繼續同他争奪,沒想到卻中了他的圈套。一不留神,被他用摔跤的技巧輕輕一鈎,身子就失去了平衡,剛想驚叫,卻結結實實地落在他的懷裏。我被他強有力的雙臂摟了個結實,絲毫掙紮不得。
多爾衮一臉得意的微笑,絲毫不介意周圍還有那麽多侍衛,就輕薄地捏着我的下巴,悠悠道:"還有你,也是一樣。"……
第二天一大早,我剛剛起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意外地發現桌子上靜靜地躺着一只精美的同心結,比我昨天編的那個要大出一圈。看得出來,他編得很用心。
下面還壓了一張紙條。我拿起來觀看,只見上面用潇灑的行書寫着:"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我捏着這只同心結,甜蜜的笑意從心底裏一直蕩漾出來。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