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皎夜光(上)

他借着月光去看,只見一個清瘦素淡的側面,說不出的熟悉。

他不由微微一怔,也顧不得是否唐突,扳着她的面頰轉過來。果然是謝長庭。不知她方才經歷了什麽,一貫平靜的面容竟帶着一絲倉皇,一頭青絲灑落在肩上。擡頭怔然望着他。

那目光叫他微覺詫異,輕聲喚她,“謝夫人?”

她似乎這才被喚回了神智,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逐漸有了焦距。而這場面太過尴尬狼狽,她一時間竟也沒話可說。沉默了一會兒,才低下頭,推開他的手。

“夫人這是從哪兒來?”他雖松了手,人依舊是站在她面前,目光懷疑盯在她身上。她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神情慌張遮掩,總不是什麽太正常的事情。正待要再問,卻忽聽不遠處,又是一陣嘈雜傳來。

這回來的人不少,是得了令的家丁來捉拿闖入之人。搖搖晃晃十幾盞燈簇擁過來,一下将四周照得通明。

那黑暗中的光線格外耀人眼目,謝長庭眯了下眼,心思輕輕一轉,當即也一言不發,垂着頭在符止身邊一戳。她神情會莫難辨,如瀑青絲披了一肩,雪白面頰上染着一絲奇異的紅,似有似無。更令人不敢逼視,浮想聯翩。

當先沖過來的幾個家丁見狀,果然都是面面相觑。

唯獨煙墨,這時候揣着糊塗裝明白,見這情形,立刻回想起下午在閑宜居外室,所見的那一幕來。輕咳了一聲走上前:“府裏出了點事情,我們這裏例行公事……沖撞了兩位貴人,真是對不住。”

謝長庭還是不說話,躊躇地咬着下唇,底下輕輕拽了拽符止袖子。動作雖小,但衆人看在眼裏,越加篤定幾分。皆以為是撞破他二人私會,一時人人尴尬,噤若寒蟬。

符止簡直哭笑不得。抽回了袖子,轉過臉勉強端正了顏色,對煙墨道:“無妨。出什麽事情了?”

煙墨道:“府裏有賊人闖進了書房。打碎了一只青金藍八楞弦瓶,逃脫的時候被丫鬟發現,落下了這個東西。”他說着,拿出一支翠玉七金簪子,在手中一晃。

謝長庭目中有光微微一閃,卻是稍縱即逝,很快又恢複了那個茫然模樣。煙墨也注意到她長發披肩,但見她神态赧然,心中便也不作多想,甚至還細心替她周旋了幾句:“……我從未見過謝夫人戴這樣簪子,想必此事與她無關。”

他也是信口胡說。言畢,便揮手對身後的家丁們道:“這裏沒有,我們再去別處找找。”

一行人紛紛應聲,提着燈,又向遠處去了。

一時間,又剩下符、謝兩人默然相對。謝長庭将鬓邊的頭發掖到耳後,擡頭望着他一笑,哪裏還有什麽羞怯之色。她那個笑容多少有種嘲弄的意味。他看在眼裏,更覺無言以對。似在笑他無力反駁,又被她徹頭徹尾利用了一次。

“謝夫人,說說吧——你這是從哪裏過來?”許久之後,他才輕輕一喟,“那簪子想來是你的,你又去做什麽了?”

“那您先告訴我,您那天為什麽不當衆揭穿我。”

見他不回答,她又笑了,“您看,既然妾身問的您不願說,那又何必強迫妾身回答您的問題呢。”

她說罷轉身欲走。卻只聽他忽然說道:“那不如這樣。我問一個問題,你答了再來問我。我們輪流回答,不能說假話,你看可以麽?”

謝長庭停住了腳步,訝然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這個人一貫是一本正經,無趣得很,這情急之下想出來的主意,倒有幾分想不到的可愛。她思索了片刻,問道:“為什麽是您先開始呢?”

“因為下午我就問過夫人一個問題。你到現在還沒有回答。”

他唇角微揚,一雙眼定定望着她,“謝夫人,毒究竟是不是你下的?”

他這話說完之後便是長久的一段沉默。正當這場問答仿佛即将就此夭折之時,她忽然低聲說道:“是。”

“不過您要是想問為什麽,那就是下一個問題了。”她未等他開口,已經接下去道,“您不是早就懷疑妾身麽?那天您為什麽不當衆揭穿我?”

“這好像不只是一個問題吧。”他輕笑了一聲,倒也沒有計較,“我揭穿你有什麽用?你既然敢做,自然留足了後路。況且你手上已經有那麽多人命,這一次本可下劇毒取人姓命,但你沒那麽做,已經算是心慈手軟。就照這一點,大家倒要謝你不殺之恩。”

對她的道德标準不能定太高。他有些嘲弄地笑了一下,頓了一頓,又道,“況且若非如此,又怎麽能知道你接下來要做什麽。”

“那依您看來,妾身是要做什麽?”她反問。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随後滑過她散落的發梢——她顯然是為了留在相府,頗費了一番心機。可是她留在相府又要做什麽,冒險夜入相府書房,總不能只是為了打碎一只瓶子。

他幾番思忖亦無法猜透,便不動聲色道:“這就要問夫人自己了。”

謝長庭略一低眉,也是默然不語。她自然不會是為了打碎一只瓶子而冒險,不過是離開書房之時,見了那只瓶子,不由想起王丞相舊日對沈佩之種種籠絡之舉,心中一時不忿将它打碎。這才引來了丫鬟注意,她倉皇離開,不意掉了一只簪子在地上。

而此時見符止神态晦澀,她心中亦不知他猜出多少來,忐忑之間不由一陣煩躁。

她這些年殺過不少人,心态多少有些不正常。突然之間源源湧上的怨毒幾乎讓她猝不及防——她輕輕閉了下眼,那一瞬間也有些詫異自己為什麽變成了這樣。她與符止之間根本談不上什麽仇恨,只是擋了她的路而已,但這一刻她竟只想置他于死地。

可她究竟是來不及多想,深吸了口氣,睜開了眼睛。之前的憤恨幽怨已經完全被壓了下去。她望着他,忽而微微一笑,朦胧月色之中竟顯得有種別樣的凄迷豔麗。

他一時間也怔住。只聽她輕輕地道:“說這麽多,您到底也是只關心妾身有什麽目的。就從沒有一分……關心過妾身這個人嗎?”

她語調似怨似訴,如月色醉人。風輕輕吹起她的黑發,拂過他的手背。她的手伸過來,竟是貼在他的面頰上,輕輕摹畫他的眼尾。

那只手纖細冰涼,觸在皮膚上卻有種莫名的熾熱。他沒有說話,似乎是縱容了這樣突如其來的親密,低頭看着她。半晌,才忽然按住她的手。

謝長庭眼中依舊是萬種風情,眼波輕輕掃向他。卻不意他猛地一使力,那一刻幾乎将她的手攥碎。她輕輕“啊”了聲,尾音卻一下子梗在喉間。連連向後踉跄了幾步,後背重重撞在一棵樹幹上。符止單手握着她的脖頸,眼神冰冷,仿佛下一刻就會将她捏碎。

她下意識地仰起頭,試圖掙脫,而他卻越掐越緊。她幾乎不能再呼吸,只能不動望着他,目露哀求。

他手上這才稍松了一些,讓她喘上一口氣。繼而冷聲道:“殺人不是像你那個樣子的,謝夫人。我不願意殺你,并不是我不能,我只是不像你一樣混賬,知道麽?”

她點點頭,臉色蒼白如紙。他見狀也不再逼迫她,松開了手:“我不是傻子,別再引誘我,我消受不起。”

謝長庭輕輕嗯了一聲,捂着脖子也沒再說別的。她是何等識時務的人,見符止動了真怒,自然不會再去惹他不高興。

他本已擡步欲走,回頭見她面有痛色,青絲雪膚,脖頸間隐約幾個指印,不知為什麽又低低嘆了一聲。

轉回來拉開她的手,只見那掐痕宛然。他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一方面有些後悔自己下手重了,另一方面又覺得她方才的舉動實在是過分,掐死她也是活該。搖擺許久,最終什麽都沒說,只一拉她手腕:“過來。”

林梓書正在客房外間,翻看下午畫的花樣子。忽聽門一響,符止大步走進來,她立時一驚。再看見随後跟進來的謝長庭,一手捂着脖子,林梓書更是大惑不解:“符将軍、謝夫人,你們這是……”

“沒什麽事,你歇着吧。”謝長庭笑着道。

林梓書見她神态如常,也只得忍住狐疑,不再多問。只見他兩人進了屋,除了中途叫丫鬟打一盆冷水過來之外,再無聲息。

屋內,符止将棉布在冷水裏浸了,撈出來擰至半幹,如此重複三次,才叫謝長庭坐下,将棉布細細圍在她脖頸上。

那水極涼,她不由得直皺眉。符止一丁點都不同情她,只漠然笑道:“涼也忍着。你願意明天叫人見你脖子上一圈指印子麽?”

謝長庭斜倚榻沿而坐,搖頭不語。隔了一會兒,才忽然一笑:“那将軍又何必掐我。”

她得了便宜又來賣乖,符止輕嗤了一聲,不願意理她。只待那棉布差不多被她體溫捂熱了,就又摘下來,重新浸過水再敷。其間的等待頗漫長,兩人也不再說話,各自歪在坐榻的兩頭,只聽屋中蓮花銅漏一聲一聲,嘀嗒不止。

“謝夫人。”過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喚了她一聲。

謝長庭原本已有些困倦,支着腮問怎麽了。只聽他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對螃蟹過敏嗎?”

她微微一怔,眼中的倦意漸漸退去,變得極為清醒。卻好似有一點飄忽,目光望着桌上的銅漏,又像是看向什麽遙遠的不知名處。半晌才低聲道:“是。”

她有些恍然地笑了一下,“符将軍,您還記得卓偐嗎?”

他當然記得。太常寺卓偐,她的第一個情人,和她在一起沒多久就也被牽扯進了明堂案,被人告發身死。旁人皆以為那是意外,但他自不會相信,“……他不是你殺的嗎。”

“不是您想的那樣。”她輕輕斂下眼,又搖了搖頭,“不……不全是那樣。”

她最初見到卓偐,是很早的時候,甚至在明堂案以前。他是沈佩之的同鄉,與他關系相善。但沈佩之并沒有把朋友引薦給她的習慣,她與卓偐,自然談不上有什麽來往。

直到沈佩之的死。

那段日子非常艱難,她剛剛接手千重,偌大家業,全憑她一個人支撐。就是那時,卓偐來到了千重,她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櫃臺前,他垂着眼,語聲如一串冷珠落下。

“二十匹青絹。”

那時謝長庭對他其實沒有什麽印象,只是略微覺得眼熟——他是比較容易被忽略的那種人,嗓音低啞,神色沉寂。側着頭的時候,陰影遮住他清冷姣好的面容。

察覺到她在看他,他有些不自然,微微偏過頭去。

青絹很快包好了,卻只有八匹——他們店裏境況近一段時間都不好,很久沒有這樣大筆的生意,一時間庫存竟周轉不來。他卻也不計較,留了個住址,讓晚些時候将餘下十二匹布送去。

方掌櫃笑逐顏開,這樣出手闊綽的客人可不多見。忙應承着:“您差人在家等着吧!最晚,明天也給您送過去了!”又有意留客,跟着問道,“還請問公子貴姓?”

“卓偐。”

他淡淡答了這兩個字。直裰在門檻上一掠而過,他已跨出了門,只留一個清瘦的背影。

謝長庭有點茫然,看着他離開,在腦海中搜尋這有關這個人的記憶。這時候,背後卻忽聽“啪”一聲脆響,原來是雪賜端茶過來,手一抖落在了地上。方掌櫃訓斥了幾句,雪賜卻拼命地搖頭,急急打了幾個手勢。

謝長庭看懂她在說什麽,不由皺起了眉頭:“你記得他?是了……我也瞧着眼熟,佩之似乎是有個同鄉,想來就是他了。”

雪賜咬着牙,又打了幾個手勢。這一次她的動作非常慢,手甚至有些顫抖。

謝長庭看了,面色微微一變:“你是說……明堂案發前那天晚上,佩之去了太常寺?”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中秋快樂,合家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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