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圖書館的故事 (1)
杭州的冬天,是一種骨子裏滲出來的寒冷。常鳳晨能受得住,其他人都受不住了。眼見着風雨越大,學員的操作越來越瑟縮,常鳳晨惱怒的通知訓練員落地,自己落地喊一句解散,就帶着氣往宿舍跑。
“常教官!常教官!”訓練跑道上,一個人飛快的邊喊邊朝這邊跑來。奈何風雨大,場地空,常鳳晨自己生着悶氣,那是一聲都沒有聽見!那人見常鳳晨不回頭,怒喊一聲:
“常大頭!”
喊出來就後悔了。常鳳晨長得英俊不假,只有一點,頭大。所以特別痛恨別人喊他大頭,此刻,盡管同樣的風雨交加,常鳳晨依舊立刻就轉過身來,臉色沉得比這天都沉,讓人無端端的大個寒顫:
“你叫我什麽?”
來人卻與他相識許久,就算打寒顫,依舊哈哈大笑跑過來,順手就攬住常鳳辰肩膀:
“叫你常大頭!誰讓我叫你常教官,你不理我。好了好了,我有事兒找你。”
常鳳晨一抖肩,就将人的手抖了下去,面色漆黑:
“講話就講話,不要動手動腳。”
來人頗有些不好意思的低聲說道:
“我就是想讓你給你弟弟打個電話,雅芳特別喜歡上海的一個新出的化妝品牌子,你讓你弟弟給帶一點來。我過後休假,上你家去取去。”
常鳳晨皺着眉頭:
“什麽上海?我弟弟在北平,他去一趟上海,還不如你偷跑去一次上海來得快。”
“哎呀別那麽小氣!我又不是白支使你弟弟!我跟你說,這可是事關我的終身幸福,你弟弟就是出去百貨公司買點東西,真不會多麻煩!”
那人還想說兩句調笑,見到常鳳晨的神色,一頓:
“不會是……你壓根不知道你弟弟在上海吧?別是忘了告訴你吧?”就他弟弟那種兄控,哎呀媽呀,這裏面不會有事吧?可對着常大頭的眼神,也要硬着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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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妹妹親眼看見你弟弟在上海溜達呢……這小丫頭片子死活不給她嫂子帶東西,我沒法子,才求道你頭上。咱倆這交情,你不會這麽小氣吧?”
常鳳晨先是皺着眉看着他,他昨天才同弟弟通過電話,打的還是家裏的電話。雲鴻怎麽可能會出現在千裏之外的上海 ……常鳳晨忽然猛地抓住對常胳膊:
“你說你妹妹在上海看見了雲鴻,沒看錯?”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妹妹喜歡你弟弟!還能看錯人啊!”那人氣的甩開他 ,揉揉胳膊抱怨道:“上個月我舅舅家的兒子結婚,她跟我媽去的。前天給我打電話說的,在路上看見了你弟弟,還叫了一聲,可是你弟弟跟你一樣,耳背!沒聽見,轉身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她還抱怨了一通。”
那人說了兩句,見他沒反應,以為是被弟弟抛下的沖擊太過巨大——誰都知道他多緊張他弟弟——只當他答應了,飛快的跑走了。
常鳳晨完全愣住了。然後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
他想起了一個本不該想起的可能。
常鳳晨回過神,嗷的一聲抓住一個無辜路過的路人,喊了一句 :“你幫我去上面請假!!!!!”然後就飛速的跑到機場,開着一架飛機直奔上海而去!
飛機并沒有開往上海的訓練場,他直接停在了上海一戶大戶人家的草坪上,面對聞訊而來大批舉槍的家丁,特淡定的說:
“叫你們胡大爺出來!”
人群中打開一條道,叼着雪茄的胡大爺走過來,一邊呵斥“大膽!還不趕緊放下!”一邊笑着說:
“哎喲,這不是常小弟麽,怎麽還親自開飛機來了?辛苦辛苦!”
常鳳晨從貼身的襯衫中掏出一張照片:
“你認不認識這個人?”
胡大爺探頭一看:
“這不是你家小弟麽,怎麽不認識,一個月前我還跟着一起吃過飯呢,不是我說,你家弟弟怎麽那麽嚴肅啊?比你還嚴肅,小夥子長得好看,就是臉……”
常鳳晨揮手打斷他的喋喋不休:
“我說上海的,不是北平。”
胡大爺的話一下子哽住了。
兩個人對峙,無聲的用眼神交流。
胡大爺半響才說:
“你找他幹嘛?”
常鳳晨瞬間眼睛都直了,一把掏出槍指着對常:
“你居然知道!?你他媽居然不告訴我?!”
“嘩——”胡爺後面的人立刻也舉起一大片的槍,然而常鳳晨只盯着胡大爺,一點也不将這些人放在眼裏。胡大爺吐掉嘴裏被咬了好一會的雪茄,低頭在煙盒裏拿起新的咬在嘴裏,慢悠悠的點上:
“我告訴你什麽?告訴你上海有個跟你弟弟一樣的人卻沒任何關系?我沒事找事?”
他嗤笑一聲:
“常大少,你可能美國住得太久,不太知道中國的文化。”他擡眼看了一眼常鳳晨:“中國有句話,叫人有相似,物有相同。”
誰都知道常非梁為黨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時候,常家妻小在重慶躲避空襲,茍延殘喘。一輪空襲,炸死了常家的太太和小女兒。
常家的小妹妹幾個月大,坐在煙火中嚎啕大哭,推搡着媽媽。一輪煙火濃重的擋住了少年的步伐,他也才十五歲。他無法穿越人群去确認妹妹,他只來得及拽走被吓傻的弟弟,從此兩個本該享受恣意人生的少年,在流民中苦苦掙紮。兩年後,常家大舅子陶寶山才輾轉找到了流浪了兩年的兄弟兩個,可是只接回了一個小公子,大公子确定了陶寶山的身份和品格後,轉身就投了軍。
父子兩人像仇人,再沒有見過。
不是沒有人打過她們的注意——常鳳晨只能确定常太太死了,可是她懷裏幾歲大的妹妹,就不那麽确定了。一口咬定被人救下來,這亂世,也沒法查證不是?——常家,說白了那就是國民政府安排在北平的錢樓子,誰腦子再傻,也不會放過這等好事啊。
打從這故事傳開,常家就沒斷過領着小姑娘上門的“恩人”,可是沒等常非梁确認,常家大公子就直接摁死那群號稱妹妹的人。等他直接開槍打死了一個死活躺在他家地上說這就是常家小姐你們不認麽你們沒有良心的呀是不是不想要累贅清白不保的常家小姐的男人後,再也沒有什麽人敢再上門了。
常家這位失蹤的小姐,是常鳳晨的逆鱗。
常非梁最沒有立場在這個話題上說出任何話——小女兒出生的時候,常非梁都沒有在身邊。他甚至都沒見過這個女兒,而由于局勢的緊張,他當時只看了一眼家信,就放在了一旁,連名字都沒取。
而之所以常鳳晨如此确鑿這些都不是他的妹妹,是因為,那個孩子不是妹妹,而是弟弟。
沒錯,弟弟。
戰亂年代,人命賤如草。
為了好養活,一般人家都是取個賤名,把男孩子做女孩子養。只是這一般是窮人家的做法。不過當時常家沒有頂梁柱,常太太帶着三個孩子,周圍都是各種亂民。她六神無主之下,聽了隔壁的大娘的勸告,把兒子當女兒說,梳女孩子頭,點紅穿粉。等到見到常非梁,自然一切都能恢複。
可是他們沒等到他們敬仰的父親,他們等到的是抛下妻女去押送錢財的常部長,等到的是日軍喪心病狂的□□。
常鳳晨垂下手,半響才說:
“他是誰?他在哪?”
胡大爺盯着他看了一下,才道:
“白維,白博成的弟弟。”
白博成的弟弟?不是白家二少爺,而只是白博成的弟弟?常鳳晨擡起頭:
“你的意思是什麽?”
常鳳晨并不是傻瓜,這樣別有含義的稱謂,可真不是什麽好的意思。胡齊嗤笑一聲:
“只不過是名為養子,實為仆人罷了。”
誰家的弟弟,做你24小時打雜呢?那位也號稱三弟的白昊,可是花天酒地,十足的纨绔子弟呢。滿上海灘,就再也找不出比他更能玩的小少爺了,可是這個二弟,卻長年累月陪在大哥身邊,做一些……胡爺嗤笑一聲,看着常鳳晨。
常鳳晨的手攥的緊緊的,沉默了半響,擡頭道:
“我想先見見他,不用他知道。”
胡齊将雪茄順手丢在噴泉裏:
“行。”
‘聲名大噪’的白家兄弟、白長官事關重要,行蹤自然是最高機密。可他身邊的二弟阿維,卻不怎麽受人重視了——何況這位秘書長大人,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沒法停下來。他總要在各個部門和大樓,去給長官送取文件,長達下令。行蹤當然就好理解的很。
今日,他就要代替白長官去一家會所跟一個人見面。這會館恰巧,就是胡大爺名下的産業。胡齊理所當然的占據最好的地方,将常鳳晨安排在了一個能縱觀所有地方的二樓。
并且,就在常鳳晨前腳落座不到三分鐘,後腳這位傳說中的萬能秘書就踏門而入。
可惜的是,胡齊并不能自得自己的料事如神全局掌控的本事——打從白維進門,常鳳晨的眼睛眨都沒有眨過。
常鳳晨仔細的打量對方。
阿維很像雲鴻,但是他又不像雲鴻——年少遭遇家破人亡、流民裏讨生活固然很苦,可是只有短短兩年,緊接着就被接進了大宅子。而自始至終,他身邊都有家人陪伴。雲鴻一身光明磊落,姿态挺拔,帶着一點少年氣息的倔強與憤慨。但是眼前的阿維不一樣。
阿維僅有的幸福印象,只有他還沒有自己獨立意識的兩三歲。他從有了記憶起,所遭受的都是苦難。就算白家救了他,那種謹小慎微與自卑,依舊困擾着他。
他的臉上帶笑,那種謙卑的,左右逢源的笑容。
他身姿挺拔,動作卻多避讓。他同每個人問好,每個人交好。
他就是一個非常完美的、白家對外的,管家。而不是他身邊那個坐沒坐樣站沒站樣的白家少爺。
胡齊這次點燃了一根細細的、據說是女士的香煙,吐出一口不鹹不淡的霧氣:
“這位阿維先生,真是最近上海灘第二出風頭的人物了。八面玲珑的手段,多少人想挖過去,日本人都眼饞的很。”
常鳳晨心一縮——他想起自己的恣意妄為,想起雲鴻的倔強耿直。
有底氣的人,才能恣意妄為,耿直倔強。沒有底氣的人,自然要左右逢源。常鳳晨的臉上顯出痛苦神色,胡齊假裝沒看見似得繼續道:
“只可惜,第一位風頭人物手段強勢,不是肯放人。而且因為這群挖牆角的,聽說對這位也有點疑心呢。我這不相幹的,都聽到點風言風語了。”
話未淨,胡齊忽然站起來,從窗口探出身子:
“阿維先生。”
正在一圈人周旋的人聞言朝上擡頭,恰巧看見胡齊,臉上便露出一種讓人如沐春風的笑來。只見他朝周圍說了些什麽,就端着酒杯脫身。他朝白家小少爺說了些什麽,白小少爺撅嘴,然而似乎被訓斥了什麽,安靜的坐在沙發上,然後白維才上樓來。
常鳳晨看着換了一杯新酒的阿維,在胡齊的介紹下朝他伸出手來。不同于粗狂的北方人,白維有一點軟軟的吳侬口音,便俏皮又溫暖。他也伸出手來,握了一下:
“我跟常先生第一次見,卻感覺很熟悉呢。”
常鳳晨回味他手心的溫度,勉強擠出一句:
“我也同你一樣,感覺像是見到了親人。”
這話便顯然有點出格,八面玲珑如阿維,也是一頓,笑的含蓄:
“謝謝。”
常鳳晨開着飛機就走,要不是目的地是上海,加上常家父子轉圜,上面非要以為他是帶着飛機去投維□□了。饒是如此,常家也引來了一波波的調查詢問。
常非梁送走了前來調查的委員,半響,濃重的嘆口氣。身後常雲鴻蹙起眉頭:
“爹,大哥肯定是有要緊事兒,我看,還是我去一趟吧。”
“不行!”
常非梁斷然拒絕:
“你大哥去了,你再去,不懷疑也懷疑了!”
常家兩個孩子去了随時可以開船離開中國【裏面好多租界還不能進去查】的上海,說沒有事兒,鬼都不信。常雲鴻只是一時情急,被父親這麽一說,頓時醒悟過來。懊惱道:
“那怎麽辦?”
常非梁也頭疼,他在上海沒什麽關系,有的幾個朋友也都是學者,并不是他看輕這幾位,只是學者跟軍閥,跟政府,哪裏有那麽大的影響力?
常雲鴻看見父親皺眉,先走到桌邊給父親到了一杯茶,端給父親。想了想,試探的道:
“您看……劉先生怎麽樣?”
常非梁擡起頭:
“你是說……劉佳峰?”
“恩。”常雲鴻點點頭:“劉先生之前跟姑父的,姑父說他辦事很牢靠的。之前姑父找到我們……大哥一路跟他就說話多。他跟大哥交好,又是上海人,肯定比我們熟悉上海。不如讓劉先生去,您不是想提拔他麽,不如這時候看看品行如何?”
常非梁聽見兒子的話,大為驚奇。小兒子雖然不像大兒子那樣當面對頂,非但如此,還非常孝順。但是總不如大兒子那般出色,此刻提出這建議來,當然令他刮目相看,大為驚奇。小兒子的提議非常好,好的他想立刻跳起來去打電話。
但是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也不會這樣做。他點點頭,只做應付狀:
“我再想想吧,你先去吧你姑父叫來。”
陶寶山進了屋,聽見這意見,不由得點頭:
“我總覺得雲鴻性格單純,現在看來,雲鴻只不過是沉穩不多言而已。我看這個蠻好,劉佳峰我觀察很久,看起來很靠譜。又有家室在這邊,你還怕他跑了?”
常非梁說,“可他畢竟還不是我們的人。”
陶寶山道:“正因為他不是,才不會引人注意。我們假借公差的名義讓他去,怎麽,政府還管着不許出差去?”
常非梁有些遲疑,只是畢竟事關兒子,他到底奔着拼一把的想法,就此定下劉佳峰前往上海。
常雲鴻叫了姑父,本來想跟着一起進去,何仙姑忽然叫住他:
“小哥!那個結巴又來了!”
還沒進屋的陶寶山板臉:
“怎麽說話呢?!沒有禮貌!”
何仙姑撅嘴道:
“他本來就是嘛!”
說完,也不等人反應,生氣的跑掉了。常雲鴻都來不及叫住她,陶寶山剜了她一眼,朝常雲鴻說:
“成先生畢竟之前幫了忙,你大哥的事兒有我跟你爹呢,你先去招待成先生。我跟你爹說兩句,随後就下去。”
常雲鴻點點頭,直接下了樓進廚房,吩咐王媽給客人煮一碗綠豆湯——北平今年出氣的熱,這才六月,已經汗流浃背了。成先生從關內往這邊走,只會更熱。
成先生指的是熱河來的成功先生,說起淵源,就要從更往前說——
日本人提出大東亞共和,汪先生熱烈推行。國民政府也跟着行動,首先就是要錢財來往。說白了,就要求各地有錢人,給他們送錢,支持他們的前線行動。
熱河離着北平近,當然要優先要求他們來人。
來的,就是熱河商業會長,成功先生。成先生在當地赫赫有名,家業不說遍布全國,起碼熱河,就是人家的地盤。說一句熱河姓成,也不誇張。當然,大家當面總要叫一聲成先生,背後,就叫人家漢奸了。
士工農商這思想,雖然已經成了老封建,但是私底下,許多人還是瞧不起商人的。他們不敢明着罵軍閥、罵政府,這想當然,就要罵一罵成功了。
而常家——常非梁自然有讀書人的骨氣,是更瞧不上這種人的。成功再怎麽有錢,也是民。常非梁再怎麽窩囊,也是官。那是打骨子裏就瞧不上的——成功到京十天,一天也沒見到‘政府’方面的人。
契機出現在常鳳晨忽然開走一架飛機——常非梁當天就立刻被控制住,常雲鴻被扣在警局。只有陶寶山活動在外,聽到消息,趕緊活動了起來。
關注了他家許久的成功,閃亮登場。
他既然被叫做漢奸,自然是因為他跟日本交往過密。這個時候,就有日本人立刻來到了北平分行,要求進行大宗貨款。按照‘中日’簽訂的‘友好合作貿易條約’,日本任何人、尤其是軍官都有權在中國銀行進行貸款,但是因為‘身份高貴’,需要至少經理以上人員專門接待。這位日本人不但是軍官,還是個高官——他至少有東北三省的軍需調配!這種身份,就只能行長出現招待。行長就是常非梁,特務組不得不先放人,趁着這會時間,常家才能開始活動轉圜。不說日本人,引來日本人的成功身上,就有了救命之恩的恩情。
常非梁活動開了,就立刻接見了這位‘恩人’。而等到接觸,常非梁才對成先生大為改觀。晚上送走成先生的時候,還跟陶寶山感慨:
“倘若不見人,真是誤了這位英雄了。這位以後,成就肯定不只是商業。惜乎……”
陶寶山道:
“惜乎什麽?”
常非梁擺擺手,頗有一些背後說人的不好意思:
“惜乎是個結巴。”
晚上回家來問好的何仙姑撲哧一笑,她當然知道內情,不過這事情當然不能跟父輩說。只是自此以後,就管那人叫結巴了。陶寶山說了幾次,也不見成效。
這會來了,常家自然要招待。便先讓常雲鴻出面,他去叫常非梁出來。
常雲鴻端着煮好的綠豆湯進入客廳,一進門,就看見穿着白襯衫白褲子站在客廳的常雲鴻正看着他。看見他,便露出一個得體的笑容:
“成先生,天氣熱,您先喝碗冰鎮綠豆水吧?”
成功眼睛仿佛冒出火一樣:
“謝、謝謝常、常小公子。”
常雲鴻一笑:
“不用這樣客氣,您叫我雲鴻就好。”
成功整個融化在了對常的笑容裏,呆呆的重複道:
“雲、雲鴻?”
常雲鴻點點頭:
“哎。”
輕巧又活潑的一聲‘哎’,随着這火熱的天,一起烙在成功的心上。
皮肉焦糊。
托着關系,他們在戰局緊張時刻把劉佳峰塞上了一趟專列,就是如此,也花去了一天的時間。下車的時候,劉佳峰整個衣服都不能看了。然而他并不非常顯眼——在這亂世道裏面,沒有多少人來介意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是不是得體的,只有那些富貴人家,才會在意今天和昨天穿的是一套衣服。許多人家甚至只有一套衣服,體面,沒有命重要。
劉佳峰落地,先在火車站買了一張報紙。上面頭版頭條,就是“汪主席的和平大業是唯一贏得這場戰争的法寶。”
這位待人溫和、說話永遠不緊不慢的劉先生,從鼻腔裏面哼出一股氣來,用濃重的上海口音說:
“ 七搭八搭勿曉得港啥。”
然後揚手:
“ 黃包車!”
趕緊就來了一輛拉活的黃包車,劉佳峰坐上車後,想想常鳳晨能去哪裏,想來想去,想起一個人來,說:
“弄曉得段家公館伐?”
黃包車一愣:
“侬是講黃浦路段家公館是伐?”
劉佳峰點點頭,那黃包車放下車,笑道:
“地常遠,吾去吃口茶水好不啦?”
劉佳峰自然不無不可。
可是那人回來卻不是喝水,是領着一個穿的非常時髦的年輕人走過來。那人上下打量劉佳峰一眼,說話卻客氣的很,一張嘴,一口普通話:
“先生哪裏來,找我們段爺?”
劉佳峰一驚,沒想到當年一別,胡齊勢力發展的竟然如此之大,連上海火車站都是他的範圍。他看了一眼對常,對常也任他打量。半響,他一笑:
“侬打電話給伊港,劉佳峰來訪。”
那年輕人點點頭,請劉佳峰去旁邊小吃攤,劉佳峰也欣然應允。不過一刻鐘,立刻就開來一輛別克,剛才那年輕人停下車就跑下來:
“段先生請您過去,說常少爺也在,請您喝喝酒。”
劉佳峰輕聲說:
“好的呀。”
阿維回到家的時候,白家大部分人都已經睡了。只有客廳留着一盞燈,阿維抿嘴一笑,将公事包和衣服放在沙發上,進了廚房沏了一杯牛奶,才拿起公事包和衣服進了大哥的屋子。
白博成就坐在沙發上,低頭看着報紙。因為字小,還要帶上金絲眼鏡,就更像一個老頭了。阿維抿着嘴,走了兩步,就聽見白博成的聲音:
“回來了?”
“是。”阿維将那杯牛奶放在白博成面前,轉身去挂衣服和包,又還了鞋,才坐在了白博成的對面:
“胡齊介紹我認識一個人。”
白博成漫不經心的的拿起杯子喝牛奶:
“什麽人?給你介紹小妾?”
“沒有,是北平那邊的。據說當年他逃到上海的時候一起逃難過來的。”
白博成從報紙中擡頭:
“所以呢?”
“啊?”阿維看看他,眨眨眼:
“什麽所以?”
白博成道:
“然後呢?介紹給你,目的呢?”白博成擡手看了看表:“你從上午出去到現在,估計一直跟着在一起。胡齊就為了給你介紹一個一起逃難的?沒啥背景沒啥身份?”
阿維看看他大哥,又眨眨眼:
“是啊。”
白博成看着他。
阿維看着白博成。
阿維噗嗤一笑:
“真的就只是在一起喝喝茶。”阿維低聲說:“那位常先生來自北平,應該是個大少爺之類的。跟家裏關系不太好,偷跑出來上胡齊這裏玩,恰巧遇到我。”
白博成不說話,偏偏阿維從他眼睛裏看出來,這跟你晚回家有什麽關系。不由得舔舔嘴唇:
“說起來奇怪,我總覺得這個人,以前見過似得。感覺特別熟悉,就忍不住多呆一會。大哥,你不會怪罪我吧?”
說完,眼睛不由自主的看着他,期待他的肯定。
白博成能說什麽?
阿維雖然名為他的弟弟,但是有白昊比着,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那麽回事。總不肯把自己當少爺,事事先将自己作為一個仆人來想。白博成明裏暗裏‘糾正’多少遍,奈何言傳身教做的并不好,他自己都知道,自己跟大姐對待阿維,和對待白昊的差別,不是一星半點。
而現在,好不容易阿維有了自己投緣的朋友,難道白博成要說,這人不明底細,你還是不要來往的好。還是要說,“第一次跟人見面就能聊十幾個小時,我感覺我要失去你了!我不許你在跟對常見面。”這種話。他只能故作冷豔的不作回應。
不同意,不支持。阿維卻默認他同意了,特別高興的說:
“其實這個常少爺雖然看着很纨绔子弟,其實是一個開飛機的。特別酷!!!我跟你說,他家裏還有一個弟弟……”
白博成下午回家還沒看見阿維的那種苦悶感,又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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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子小妹夫,總要見見面嘛。我在想要不要帶同福裏玩,但是同福裏沒啥關聯……以後打鬼子再見吧。
托白博成的福,成功可以少遭多少罪。白博成這種童養媳、使喚阿維、為了白昊送阿維去‘死’,對護犢子的常大頭來說,呵呵。
舒克舒克舒克,開飛機的舒克~
大頭大頭大頭,開飛機的大頭~
突突突突突突!
“妹!你看哥給你打個人形奶酪!”
奶酪長這樣。
3月,□□刺殺汪精衛失敗的消息傳來,無疑是雪上加霜的事情。本已經搖搖欲墜的國民政府,更加動蕩起來,整個中國都為之震蕩了起來,國家經濟更是直接接近崩潰。這種條件下,常家的地位頓時高大起來,嚷嚷着讓常鳳晨長長腦子的人,一下子銷聲匿跡。劉佳峰還沒等展開行動,常鳳晨就獲得了自由——比以前更大的自由——他可以随時出入機場,前往上海,會見自己的‘情人’,甚至有許多打趣的聲音傳來,這也算是沖冠一怒為紅顏了。
同時,白博成悄悄通過自己的重慶身份,向上面遞了一份拯救經濟的計劃——國債計劃。這份情報還沒到□□手中,先由‘各常’展閱了一遍。
4月初,周佛海親自給白博成寫信,邀請他‘一定要加入新政府,中華之興起,仰賴明先生的經濟計劃。’同時,重慶常面也下達了,要求白博成潛伏的命令。
4月中旬,白博成和阿維經由巴黎取道香港【幹掉競争對手】,飛回上海,同周先生會面。同時國民政府正式發行新利市措施——發行國債卷。日本也不想要一個一無是處的中國,經由各常面統籌,汪精衛也不得不同意,各常面配合。岌岌可危的經濟體系統保持在了一個詭異的平衡裏。
就在大家以為這是一個和平時期的開端時,5月3日,日軍悍然轟炸重慶,死傷幾千人。5月6日,汪精衛公開叛國‘投維’,在上海建立76號。白博成正式在新政府任財政部經濟司首席財經顧問、特務委員會副主任、新政府海關總署督察長。
白家風頭,一時無兩。
之前由于形勢複雜,劉佳峰沒來得及利用這次機會發展常鳳晨,就匆忙被召喚回了北平,加入商讨國卷事宜之中。聽到重慶北轟炸,當時就愣掉了。等回過神,也顧不得暴露的風險,直接請示,要求再次南下,面見常鳳晨——這次,他是真擔心常鳳晨。
重慶,轟炸,這兩個詞的上海,誰也沒有陶寶山,和陪着陶寶山去找常家兄弟的劉佳峰更能明白代表什麽。
劉佳峰當日就南下,行李都來不及帶一件。出門的時候,正好碰見了回家吃午飯的常雲鴻。
劉佳峰這才想起來,受傷害的并不只是常鳳晨。然而時間緊迫,他只能在出門前,跟陶寶山說一句注意小公子,就走了。
陶寶山一愣,回頭看常雲鴻。
常雲鴻奇怪的看着姑爹:
“看我幹嗎?”
忽然身後響起來也是回家吃飯的何仙姑的聲音:
“結、榮先生,你怎麽不進去?”
常雲鴻和陶寶山一起回頭,看着門外的成功提着兩扇肉:
“我、我來送、送點東西。”
常雲鴻笑着迎上去:
“我說吃,你真給送啊?”
“老、老家送來的,真不是故、故意弄的。”
成功滿臉正經,就是結巴略有破壞形象。
何仙姑和常雲鴻噗嗤一起笑出來。
陶寶山瞅着,也挺可樂。他笑道:
“榮先生快進吧,這肉真不錯,晚上您嘗嘗我的手藝。”
常雲鴻接茬道:
“是啊,我姑爹做的獅子頭,很好吃的。”
在北平晚上還要穿厚衣服的時候,上海卻已經悶熱了起來。只有早晚涼爽一些。不過這樣的天氣,劉佳峰卻極舒适——昨夜傍晚到的上海,下了火車,就看見了胡齊的車。到了地常,他只來得及看見胡齊跟常鳳晨在院子裏打獵喝酒,就已經躺在床上昏睡了過去。一直睡到了現在才起床。這是極少見的。
胡齊雖然不止這一處房子,卻是最喜歡這裏的房子。他的每個客房,都正正面對一大片的綠草地,上面還養着馬,有專門的人伺候着。每日清晨起來,站在窗邊,清新的空氣,入眼的碧綠,人間享受,不過如此。
如果不看租界區外的人間慘象,這裏真是綠樹環蔭的人間天堂——此起彼伏的洋房花園,接連不斷的歌舞升平。人來人往,都是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人人臉上帶着微笑。連中國人都穿着得體,舉止言談賞心悅目。躲在這裏,就看不到外面的悲慘。
看不見一條街外,人們行色匆匆,衣着破爛。女人不敢上街,男人不敢擡頭。而随時随地,都會有□□或者槍聲響起。
上海,已經逐漸成為孤島。
劉佳峰深吸一口氣,卻沒法吐出來這口氣。
身後忽然響起聲音:
“看什麽看的這麽入神?”
劉佳峰回頭,正看見常鳳晨倚在門上,拿着一個雪茄。他一笑:
“你怎麽一大早抽煙啊?”
常鳳晨不在意的晃一晃:
“人家擺在我桌子前面的,我順手拿幾根。好了,”常鳳晨擺手:“我今天另外有約,不能陪你,你自己走走吧。”
他順嘴問道:
“誰?”
常鳳晨笑一笑:
“阿維。”
76號在海軍俱樂部舉行宴會,意在加強新政府和政府的合作。汪芙蕖作為代表,廣邀賓客。親日派自不必說,連一些“維/穩”的頭目都送去了邀請函。胡齊本不想去,不過打聽到了白家二人這日肯定出席,自然也要出席。這次并不是正式宴會,各家各戶都去的是稍有分量的人即可。常鳳晨頂着段家二當家的皮,堂而皇之的坐在舞會上。
到了地常,已經有些人在裏面玩開了。常鳳晨四處打量,還沒等找到阿維,身後先傳來聲音:
“常先生,您怎麽在這裏?”
正是托着禮物的阿維。
常鳳晨笑一笑:
“閑得無聊,聽說有宴會,就來看看。”
阿維微微皺起眉頭:
“這不是什麽好地常,如果常先生想,我明日給您介紹幾個地常,玩的安全放……”他還待說什麽,身後傳來聲音:
“阿維,你怎麽還在這裏?我不是讓你去給汪小姐送禮物麽?”
常鳳晨之前就看見白博成了。
這位最近最炙手可熱的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