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
茜色雲紗像晨霧像水汽,朦朦胧胧堆在眼前,飄起時散出酥酥的柔香,陸荻向裏走,越走香氣越重,越走垂紗越少,宸妃半躺在卧榻上,黛青抹胸外只罩了件薄過山間微雲的茜色寝衣,纖纖細骨勾勒着誘人的下颚和鎖骨,她慵懶呵欠,整條雪白胳膊随動作顯露,白而不冷,潤潤的粉紅滿是生氣,頭上松松挽着秀發的正是讓陸荻魂牽夢繞的那只素簪。
“陸樂工,你想要我頭上這罪人的遺物嗎?”
所有惆悵哀思在柔軟的話下不堪一擊,陸荻腦海空白,咬緊下唇,直到覺得疼,才慢慢開口,“奴婢不明白。”
宸妃馮君洛斜坐剪腿,與其說坐,不如說依靠,她嘴角含笑眼裏卻沒有笑意,一手拔下發簪,長發如瀑湍急而下,垂在瑩白肌膚上,“五年前,聞婕妤聞憶容牽涉巫蠱,被皇上勒令絞殺,她死前緊握着的,就是這根簪子……”她指尖輕觸玉簪尖端,不知是被刺到還是別的什麽緣由,冷哼一聲,“小小婕妤位卑命賤,但也不至于用這樣寒酸的宮外坊間造物充斥妝奁,她再不濟也是太常寺祭酒的女兒,家中怎麽可能貧苦如此,陸樂工,你知道,她為什麽要握着這個簪子不放嗎?”
陸荻低着頭,指節早已青白,她說不出話,只想流淚,無法掩飾的痛苦讓單薄清瘦的身體微微顫抖。
“因為啊……這簪子是她畢生摯愛所贈,她從不在意聖寵,也是因為她愛的女子日日夜夜就在這宮裏,陪在她身邊,所以這棺材一樣的宮殿,她也能甘之如饴,可惜最後……”
“別說了……”陸荻擡頭,眼圈發紅,但沒有眼淚,“宸妃娘娘,你既然早就知道,又何必戲弄我,有什麽需要我做的事直說便可。”
“你覺得我是在要挾你?”馮君洛眉眼忽立,怒意裏竟然有種說不出的氣惱。
“不然呢?”這時陸荻反而坦然,她直視馮君洛,迎着她的目光,“娘娘并不是我的故人,想來也不會跟我敘舊。”
馮君洛愣住,那一瞬間她好像就要哭出來,委屈的眼裏甚至有了星點水光,可也是這個瞬間,她又馬上找回自己的倨傲,驕橫挑眉,踢開腳邊礙事的錦被,站起來走到陸荻面前,“你又怎麽知道,我不是你的故人?”她高出陸荻不少,低頭俯視威嚴十足,可還有點氣鼓鼓的少女的嬌俏,竟讓人不知所措。
但這細膩的溫柔,陸荻感覺不到,也不曾費心分辨,她有一瞬間的愕然,轉念又想這反問也是什麽狡猾的玩弄手段,“是不是故人,都難逃一劫,奴婢只是宮中卑賤的樂伎,供人驅使消遣,只要娘娘願意将這根玉簪還給奴婢,奴婢願意鞠躬盡瘁,絕無怨言。”她聲音很輕,很低,陽光裏的塵埃和水塘上飄着的楊絮也不過如此。
聽到這卑微的求告,馮君洛不但沒滿意反而怒氣更甚,三下兩下粗魯地用玉簪重新挽起長發,“好啊,你自己說的,鞠躬盡瘁。”
陸荻更不不明白她怒意的由來,疑惑地看着馮君洛行為古怪地退後兩步,和自己拉開距離後冷言道,“今天起,不用回長樂署了,就在我這裏待好,我叫你往東你若是往西,這簪子我就先砸碎再找人熔了,讓你這輩子都找不見。”馮君洛一口氣說完,終于露出一抹淺笑,那熟悉的燦爛的笑,有種隐晦的得意藏在裏面,“或者你想起了什麽,也不是不還。”
終于,陸荻一直避世,還是被一樣無法放棄的東西驅逐到最混亂黑暗的境地,那一點點簪頭瑩潤的玉光,是她白晝的燦陽和夜晚的明月,她原本以為再無可惦念永遠只能在漆黑中回憶的溫柔竟然顯現在光中,她怎麽能不去追逐不去挽留?
這是聞憶容留下的,唯一的,最後的痕跡。
陸荻十二歲家中變故,舉家流放塞北,父母在途中不堪重負亡故,苦寒之地的勞作和孤獨讓原本總挂着暖融融淡笑的她冷了下來,同樣是罪臣之女的聞憶容卻在這時出現在她的生命裏,執拗的沉默就算是凍土,也被春暖的風融化,開出爛漫的花。誰知聞憶容父親官複原職,一朝聖令,少女的依傍和家人一起回到帝京,原本可以期盼的重逢又因為選秀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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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大赦天下後,陸荻五年前回到帝京時,為了能見到聞憶容,她踏入皇城,斬斷了自己的一切來路……
如今已經五年了。
這五年裏大喜大悲,大徹大悟,她都有所體會,唯獨看不開的只有這一份厚重的情愫。
入宮後的第五年冬,從這天起,陸荻沒有回到長樂署,舊日同僚豔羨她一朝雞犬升天,但沒人知道她在永嘉宮的長夜裏無法入睡的悲哀。
皇上夜夜留宿,一連十天,馮君洛也不見陸荻也不傳她,仿佛沒她這個人。陸荻竟也慢慢平靜,馮君洛要挾自己,無非是想邀寵争鬥,只要能拿回簪子,她什麽都願意。
第十一天,無月陰雪,陸荻半睡半醒之際,敲門聲響後沒等她應答門就被推開,寒風卷入,宸妃身邊的宮女喚她即刻去見宸妃。
皇帝早在晚膳時就來了,現已是兩更天,宸妃應該在伴駕從對,陸荻心懷疑惑匆忙更衣,緊随宮女來到正殿,然而她沒有停留而是繞了過去,徑直走向後院的水榭,門前,宮女讓她一人進去。水榭三面敞開臨水,嚴冬大多封閉無人,但此時此刻,馮君洛孤身一人坐在伸到凍住小池裏的臺階上,屋檐長而翹,細雪廉纖撲上她單薄的寝衣,櫻粉色的輕紗裹着她妖嬈的身體,卻顯得孤獨可憐。
陸荻走到她身後行李,“奴婢拜見娘娘。”
“別的奴婢看見我坐在這裏,都會讓我加上衣服免得着涼,但你就不會說。”馮君洛雙手搭在膝蓋上,眼睛不離從天而降的雪片,“在他們眼裏,我的性命就是寵愛,就是他們的依靠,在你眼裏不是,你根本不在乎這些,如果不是這支簪子戴在我頭上,你看也不會多看我一眼。”
越說到後面她聲音越小,到最後仿佛已能聽見雪落堆疊的聲音。
陸荻沒有回答,她站在馮君洛身後,寒氣侵衣,下擺沾了雪花。為什麽宸妃要說這些,為什麽她不在皇帝的身邊,又楚楚可憐的和自己講些不着邊際的話?
馮君洛慢慢起身,伸手接住一片飛旋而下的細雪,“之前我在意你是能想起我是你的故人,可今天我才明白,你永遠也想不起來我了。沒人會惦記不在乎的人。”
“奴婢确實沒有見過娘娘,不敢高攀。”陸荻垂首。
“清雲觀後山的山洞,陸荻,你不能忘,你忘了我也要你想起來!”寬大下擺搖動時的氣流驚散朵朵雪片,馮君洛轉身突然,陸荻猝不及防,猛然擡頭,馮君洛咬着牙擠出自己名字時眼裏的狠戾……她忽然想起來了!十二歲家道突變那年,在幾個月前她還生活如舊,上巳節随母親去青雲觀拜谒,誰知流寇曉得上巳節京中世家官宦的女眷們都會來祈願,突襲青雲觀,官軍人少難支,觀內亂成一團,混亂中陸荻跑到後山卻被驚蛇咬到腳腕,酥麻勁兒軟了她整條腿,危急的時候是個穿櫻色華貴衣裙的小女孩把她拖進山洞才逃過一劫。
不知外面是否安全,兩個人在山洞躲了三天三夜才敢離開,之後也不知她姓甚名誰,她又很快遭逢磨難,再沒思慮過半點這件往事。
“你是那個小姑娘?”陸荻還記得她有點霸道驕矜的神氣,這樣想來,的确和馮君洛極其相似。
“若是知道這些年要為一個忘了我的人魂牽夢繞,我就該讓你死在山洞裏。”
馮君洛說得坦蕩直白,驚得陸荻心跳戛止,臉上彤雲一閃,退後兩步。
看她的反應,馮君洛忽的笑了,“你腳上的毒血是我一口一口吸出來的,你走不了是我采野果子喂你才沒餓死,你明明欠我的命,怎麽又為了別人寡婦似的當了行屍走肉?”馮君洛看陸荻低頭便來氣,上前捏住下巴硬是把她的頭揚起來,仰視自己,那雙閃着慌亂的清澈眼眸,和記憶裏一模一樣。
自從十歲時那三夜相依為命,這些年,馮君洛幾乎夜夜夢回到那個漆黑的山洞,陸荻靠在她身上熟睡,呼吸又穩又細,氣流吹在臉上的感覺那麽真切。成年之後,馮君洛自知她的身份地位讓滿朝公卿趨之若鹜,但她對這些男子從無正眼,她的青睐早在幾年前便留在了陸荻身上,她後悔自己戒備心強說了假名,為這小小的欺騙她懊悔不已,可慢慢的這情緒不再只是牽挂和懊悔。在情窦初開的年紀,馮君洛在戲文閑書中讀到男女之情和山盟海誓,但在她眼前心底浮現出的從不是哪家五陵少年,而是陸荻乖巧文靜的睡顏。
馮君洛從不是猶豫之人,她雷厲風行開始尋找陸荻,卻得知她全家慘遭貶斥,本以為大赦天下後,陸荻回到帝京後便能再度相見,誰知,只等來陸荻進宮的消息,馮君洛幾乎不敢相信。
皇宮是什麽地方,是女人的墳墓,是最無情的棺椁,馮君洛不明白陸荻為什麽要入宮成為一個卑微的樂伎,她越想不明白越要知道真相,但真相卻讓她不敢相信。陸荻入宮竟是為了皇帝的後妃聞憶容。
想到這裏,馮君洛閉上眼,拼命忍住眼淚,再睜開時目光裏恨意森然,“我聽說你父親被貶斥,全家流放,我聽說你死在了路上,後來你活着回來,明明可以隐姓埋名一輩子過太平的日子,卻為了聞憶容踏進這個火坑義無反顧……甚至她死了,你還守着她待過的地方,等着機會給她報仇,再把性命搭進去……”她蹙眉咬牙,逼迫自己繼續說下去,“我想,聞憶容死了,她死了你就不會再想她,我像你為了她入宮那樣來到你身邊,你想起我,我們在一起,這樣不好麽?可你竟然忘了我!”
馮君洛是天之驕女,習慣了俯視,她知道,即使自己用盡渾身解數,也得不到眼前這個魂牽夢繞之人的愛,可又是因為這人磐石一樣的堅貞,她只能更瘋狂的淪陷。如果從前只是少女癡纏的迷戀與求不得的執念,那此刻,在經歷了這樣多的彼此折磨,她确認自己發狂得愛上這個同樣發狂愛着別人的女人。
她看似癫狂,卻清醒得很。
沒人知道這些年她心裏的執念和癡怨,還有隐秘幽暗的期待,如此種種攪在一起鍛成利刃,每一刀都讓她痛苦難當。然而痛苦也好喜悅也好,一切在與陸荻重逢時變本加厲,馮君洛不甘心也不相信,自己竟真的不如一個已死之人。
陸荻談不上美貌,但清麗絕倫一詞卻可以擔待,纖細秀麗的眉目,清寒的面容,瘦削支離的身形,她有種和這宮廷格格不入的美,沉靜悠遠,又帶着哀戚和絕望,這讓馮君洛想緊緊抱住她,擁有她的全部,輕輕撫摸她疲憊的心,在那一片荒蕪裏拔掉野火燒不盡但春風也再吹不生的愛戀,種下自己的情根。
“你為了聞憶容生不如死,可你知道我為了你的每個消息,都流過眼淚,都絕望又痛苦過嗎?如果不是知道你在這裏,就算父兄的野心再大,我也不會踏足這個活死人住的棺材,可是你在這裏啊,你在地方就算是幽冥地府我也不怕,我已經錯過和你太多的曾經,我不想再錯過你的之後,就算是你有悲傷,我願意為你抹掉,你有深仇,我也可以幫你雪恨,只要你願意把心底的執着分一點點……”她越說越卑微,最後的話驕傲如她怎麽也說不出口,她看到陸荻的無動于衷,絕望像盛夏雷雨鋪天蓋地當頭淋下,喉嚨裏溢着哭不出的氣息。
“抱歉……”此時的陸荻只有這一句能說,只有這一句可說,她閉上眼睛,腦海裏都是故人的模樣,風雪裏走來的聞憶容沉靜逸然,她做不到遺忘,也不想遺忘,馮君洛的深情她不是不能感到,只是黃泉之下還有人等她吹一曲舊時的歌。
所以,這份炙熱她注定無福消受。
不知過了多久,馮君洛終于松開手,陸荻跌坐在她的腳邊。
“賢貴妃陷害聞憶容讓她當了替罪羊,我幫你殺了你殺不了的仇人,你會用一輩子來報答我嗎?”馮君洛冷冷地問,聲音比夜雪還涼。